過藏年

2024-10-04 07:14:42 作者: 嘎子

  1976年藏曆新年眨眨眼就到了,阿嘎扳著指頭算算,這一年是火龍年,兩種火氣旺盛的東西碰撞到一起,是個有無限變數,辛苦難熬的年份。

  有多少變數,難熬的日子有多麼艱難,那都是後來的事。亞麻書的藏曆年從前一年的臘月十五就開始了,他們把那個日子叫著「索朗洛薩」(農民的新年)。因為藏曆正月過後,就該忙著收割冬小麥,耕耘凍了一冬的土地,播種青稞籽了。辛勞的亞麻書人再沒有多少心思玩過年了。

  我們知青大多留在隊裡沒走,只小胖子一人回家去了,他說家中來信,他的當過紅軍的父親生病住院,他得趕回去照顧父親。我們都笑他,說他是想咬媽媽的奶嘴了,才急著想回去的。他一急,便把家書扔給我們所有的人看。我們把他送上了公路,為他攔下了一輛運貨物的軍車。司機認識他的父親,說能一直把他送到家門前。

  我們沒回家,是因為新年過後,我們知青就要少幾個人了,他們都讓招工招干招去了。他們都是我難捨難分的朋友兄弟,我們都想快快樂樂玩幾天,再熱熱鬧鬧把他們送走。

  他們是:甲嘎,被招到偏遠的牧業縣石渠當區鄉基層幹部。他說他做夢都想到牧區工作,那裡騎馬騎牛,不缺酥油和奶子的日子想起就舒服。

  坎珠拉姆,招到縣牧業機械廠當車工。後來,下了崗,又組織一批同她一樣的下崗姐妹辦起了家政公司,在這座小小的高原縣城裡幹得紅紅火火。

  格桑拉姆運氣最好。秋收剛完,公社衛生院門前開來了一輛軍用吉普車,幾個從內地來的軍人找到土登曼巴買醫治胃病的藏藥丸,他的藥醫治胃病最靈。看完病,他們聽見了格桑拉姆的歌聲。那純淨得無一絲雜質的歌聲深深地吸引了他們,他們走時,記下一了格桑拉姆的名字。如今,他來招人了,還帶了好幾個軍官模樣的人。才叫她唱了兩首歌,他們就決定招走格桑拉姆,還給她發了軍裝。過了年,格桑拉姆就去省城戰旗文工團報導了,那是她令人羨慕的前景的開端。後來,她又到中央音樂學院深造,成了知名的藏族歌唱家。現在,她獨唱的CD盤仍然熱銷紅火。

  苗二和翁姆扯了結婚證後,就住在了一起。公社老劉調回老家後,他成了公社的文書。後來,他考上了省黨校,一直在基層混,現在是很能幹的縣委書記。

  那幾天,天氣出奇的好,沒下一粒雪。太陽明晃晃的,烤得土地霧氣騰,到處能嗅到畜糞和泥土混合的味道。寨子裡很安靜,沒多少人出外溜達,連到處亂跑的野狗,都讓好心人收養在家中了。阿嘎給我們煮了一大鍋麵疙瘩,他說這叫「固都索」,過年的第一天都要吃的,要吃得飽飽的,才不會出事。

  我奇怪地問:「會出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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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嘎眨眨眼睛,笑著說:「吃飽了,身子就重了,鬼就背不動了,你產就能平平安安,無災無病地過日子了。」

  他說得我們都笑了,拿著碗勺就朝鍋里舀去。阿嘎攔住了我們,說:「慌什麼,這裡面還有內容呢!」他說著,拿勺在鍋里攪拌著,「你們的運氣都煮在這鍋里了,就看你們吃著什麼東西了。」

  格桑拉姆和坎珠拉姆都知道這個規矩,張著嘴「呵呵呵」叫起來。阿嘎給我們每個人都舀了一碗,坐在一旁看大家吃,臉上露出神秘的笑。

  王侃最先吃出東西,呸呸呸地吐。他吃的是裹在麵團中的黑木炭。我人都朝他哈哈哈地樂。阿嘎說:「吃黑木炭的人,肯定做過黑心腸的事。是吧?」

  王侃臉紅了,連聲否認:「我的心腸好得很,從沒做過心腸黑的事,連想都沒想過。」

  坎珠拉姆說:「他做過。我看見他把爬到身上的螞蟻一隻一隻地掐死。」

  王侃不服,說:「它咬我,我才掐的呀!」

  更倒霉的是我,餵進嘴裡的麵團里包著一大塊石頭一樣硬的鹽巴。我鹹得張大了嘴哇哇哇地叫:「水,快給我水!」阿嘎指著我笑,說吃到鹽巴的人比豬還懶惰。他說我真的很懶,襪子穿髒了從來不洗,塞到床角下了事。他們真的在我的床底下搜出了一大堆臭襪子,有的讓老鼠咬得破破爛爛,拖去做了窩。看著那堆臭襪子,羞得我捂住眼睛不敢見人。

  我們中有吃羊毛的,說明他心地善良;有吃辣椒粉的,說明他性格潑辣;有吃豌豆的,說明他非常圓滑……

  在歡樂與戲謔中,我們肚皮吃得飽飽的,鬼背不走我們了,阿嘎也放心了。他說,他得回去了,他的哥哥一家人也快來了,他得準備準備年飯。他走之前,對我們說,準備一些圓石頭,天黑時用來送鬼。

  甲嘎知道怎麼送鬼,他在我們房屋的四周隨便撿了幾塊石頭,說那就是鬼,能帶來災難的鬼。他對我們說:「你們漢人沒這個規矩,就躲到一邊看。送鬼很好看也很好玩。」

  晚上,我們站在平房頂,看見一群群人舉著火把衝出了家門,邊跑邊叫:「得兒學,得兒學(出來,出來)!」

  甲嘎舉著松明點燃的火把,懷揣著那些石頭也衝出了門,跟在長長的送鬼隊伍後,朝寨子外跑去。閃著紅光的火把一點一點,一簇一簇,越圍越多,把遙遠的河岸都燒紅了。

  火熄滅後,送完鬼的人們才浩浩蕩蕩地回來了。

  甲嘎卻一夜沒歸。早上,他醉醺醺地撞開了門,頭還沒進屋子,人就趴在了地上,在門前吐了一地的綠色酒湯。不久後,發生的那件事,我總覺得與他這個夜晚沒回家有關。附在他身上的鬼沒送去,而是牢牢地背在了他的背脊上了。

  他說,是生龍澤仁拖他去喝了一夜的酒。生龍澤仁在山裡獵了一頭獐子,嗅著地肉的香味,就不想走開了。

  初一早上,隊長多吉把甜夢中的我們他喚醒,他見我們都賴在被窩裡,就呀呀呀地叫:「起床,快起床。折嘎老人快到了,你們還懶在床上!」

  他給我們帶來了一大堆新年禮物,有風乾牛肉、奶渣子、人參果。不久,阿嘎和阿意朗卡措、阿意白瑪也來了,他們是專門來看我的,也帶來了一大堆禮物。

  我問阿嘎,折嘎老人是誰,為什麼他來了,大家都得起床。阿嘎笑了,看看多吉隊長,什麼也沒說。隊長說:「我們的折嘎老人死了。公社移風易俗,多唱點革命歌曲,也不讓我們唱折嘎了。可新年的第一天都得早早起床,這是規矩。看不到第一絲陽光的人,可要倒一上年的霉呀!」

  聽不到有人唱折嘎,我們的幾個藏族知青都失望地叫起來,說:「隊長,你就給我們唱幾句吧,到了知青屋裡,連一點祝福的詞都忘了嗎?」

  隊長多吉擺著手,退後幾步說:「公社的通知都是寫在紙上的,我的隊長不想當了吧。」

  阿嘎說,他會唱一點。知青們老遠的來不容易,就唱幾句來祝福祝福他們吧。

  「拉結若(神必勝)!」阿嘎喊了一聲,嗓音脆極了,聽得格桑拉姆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

  阿嘎喝了口熱茶,便往下唱:

  恭賀吉祥如意,

  恭賀最好消息,

  折嘎桑貝頓珠,

  心地純潔猶如酸奶,

  身穿白衣猶如雪山,

  傳送喜訊猶如牛奶,

  三種白色都齊全,

  就像雪峰升起的太陽。

  哈哈哈哈哈……

  阿嘎又舞又唱,還做出滑稽的怪象,逗得我們哈哈大笑,快樂極了。阿嘎說折嘎的祝詞都很長,有的祝詞會唱個一天一夜都不會完,伴著歌舞,好看極了。他說他不行,過去他們寨子的根秋巴登才是鼎鼎有名折嘎藝人,每過新年,周圍村寨都請他去唱。在雪天裡,他披著滿頭白髮,敲著手鼓又唱又跳,真像是天上的喜神下凡。那時,我們都是在折嘎老人的祝福聲中,打開新年第一天的大門,迎來吉祥幸福的。

  陽光灑在刷得雪白的一幢幢樓房時,寨子裡的人們都手捧「切馬」出門了。我驚奇極了,亞麻書的男女老少都換上了一身色彩艷麗,鑲著狐皮豹皮的新衣袍,戴著閃閃發亮的珍貴首飾。阿嘎說,這一天一定要穿漂亮點,崗嘎爾雪山的山神從銅鏡子裡看著呢,大家穿著漂漂亮亮,他就高興,就賜給世人一年的吉祥。

  穿著節日盛裝的人們,互相道著吉祥祝福,走村串戶,好不熱鬧。甲嘎卻臉色陰沉沉的,獨自回到了屋內。我也跟進屋內,說:「怎麼了,你臉色那麼難看?」

  他笑了一聲,說:「沒什麼,就是想睡。」

  我說:「這麼好的太陽,看看都舒服。」

  他沒開腔,把自己的被子揉成一團,扔到床角。我喝了幾口茶,又想出去看熱鬧時,甲嘎說:「我想回家去看看。」

  我吃驚地望著他。相處這麼久,我從沒聽他說過自己的家,對苗二也沒說過。聽公社文書老劉講起過,他是個孤兒,很小就沒有了父母。

  甲嘎說:「我是想看看我的姐姐,她在甘孜縣城住,是她養大了我。我還想看看小侄女,那是個嘴巴很甜的小女孩,我常夢見她,乖極了。」

  我什麼也沒說,幫他收拾東西,裝了一大袋過年的物品。我提著口袋送他到公路上攔車時,猶豫了很久,還是把那柄我心愛的銀鞘腰刀送給了他。

  他拿過腰刀高興極了,一點也不隱瞞心裡的想法,說:「我早就想要一把這樣漂亮的刀了。看著你用時,我心裡癢死了。你猜猜,我曾經想過什麼?我想給你打個賭,把這柄腰刀贏過來。你卻從來不給我機會,哈哈……」

  後來,這柄腰刀成了我久治不愈的心病。我想起甲嘎,想起由這柄腰刀引發的那件傷心的事,我就追悔莫及。

  甲嘎是搭一輛給縣革委運送牛肉的拖拉機走的。甲嘎站在那堆凍得硬邦邦的牛肉上,走了好遠,還在向我招手。陽光給他的全身鍍了層金色,好看極了。

  我還不知道,那是他最後一次向我招手了。

  第二天,公社澤旺書記叫我們到區上看縣裡下來的歌舞團的演出時,我們聽到了那個壞消息。甲嘎在同別人打架時,抽刀捅死了人,而他也讓人打斷了腰,傷勢很重,在公安的看押下躺在縣醫院裡。

  我和苗二搭歌舞團的車趕到縣城,找到縣醫院。甲嘎住的病房門前果真坐了個穿白色制服的公安。他不讓我們進屋,說什麼都不行,我們只能遠遠地看著頭纏繃帶,面無血色的甲嘎躺在慘白的燈光下。點滴的藥水慢慢地滴著,我們喊他,他沒動,臉朝天花板,雙眼緊閉。遠遠的,我們還能聽見他的那種很像哼唱什麼歌曲的鼾聲。

  公安說,他傷得最重的是腰。整個腰椎骨開裂折斷,剛動了手術上了夾板,以後能否站起來,就看他的造化了。當然,他殺了人,不管是否能站起來,他都只能在監獄中蹲了。

  公安是個頭髮捲曲,模樣很帥的小伙子,他給我們講了事情發生的經過。

  甲嘎進城時,已是下午三點半了。百貨公司的女售貨員正插上最後一張鋪面板,甲嘎走了過來,他想起應該給小侄女買一包雜糖。他好說歹說終於把雜糖買到了手,提著糖出了百貨公司,還幫女售貨員插上了最後一張鋪面板。他轉身看了看天,太陽已被霧裹住了,沒有風,他卻感覺出可能要下大雪了。他還看了看女售貨員,是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子,臉很黑很瘦,笑起來很好看。他想,這可能是個緣分,還從來沒有女孩子在他心中留下這麼多的笑。他讀了民族幹部學校後,一定來找她,說一定要娶她做老婆。不知她願不願意同他一起到牧區去過日子。想起這些,他朝女售貨員笑笑,便朝街對面走去。

  他聽見背後有女人的尖叫,正想回頭,他的後腰被人摟抱住了,並用力朝地下摔。甲嘎個子很高,他沉住氣,大吼一聲回過頭來,是個陌生的男人,臉很圓鼻頭很小,臉頰上有顆顯眼的黑痣。那男人鬆開手,尷尬地朝他笑著,說著道歉的話。

  「唉唉,你看我的眼睛,這兩天老是認錯人。我以為你是我的大哥,對不起,對不起。」

  甲嘎也不介意,把抓亂了的衣服整理好,雜糖提在手上。他又朝站在門邊的女售貨員走去,他突然想起,應該給姐姐扯兩尺做衣服的布料。

  他手伸進懷裡,裡面是空空的。天呀,錢包不見的,那可是他下鄉這麼多年來省吃儉用的所有積蓄。

  女售貨員明白了什麼,指指他的背後,樣子怪怪的,好像很怕什麼人。

  甲嘎回頭,剛才摔他的那個圓臉男人正慌張地朝街對面的一條小巷穿去。他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大喝一聲,追了上去。

  那男人跑到冷冷清清,不見行人的小巷深處,回過頭來等追來的甲嘎。氣瘋了的甲嘎追上來就揪住了他的肩膀,大喝一聲:「拿來!」

  那男人哈哈一笑,臉頰上指頭大的黑痣蟲子似的蹦蹦跳跳,從懷裡掏出甲嘎的錢包,晃了晃說:「你是想要這個吧?」

  「拿來!」甲嘎伸手去搶時,那男人跳開了。他咬著手指噓了聲很響的口哨。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四五個面相很兇的男人,高高矮矮地把甲嘎圍在中間。

  甲嘎瞪圓眼睛看著他們,心裡有些怕起來。他知道這些人在甘孜縣城裡叫街娃,都是些偷摸盜搶樣樣乾的社會青年。開始,甲嘎還有些服軟,抱著手連叫大哥,說:「我是甘孜的知青,掙點錢不容易。你們想要,等我給姐姐扯了過年布,你們全拿去。」

  那圓臉男人膽子大起來,提著錢袋來到甲嘎身邊,把錢袋在甲嘎眼前晃著,說:「來拿吧。剛才你還那麼凶,像條狗似的要把我當骨頭啃了。告訴你,今天錢袋不會給你,還得讓你躺在地上,這輩子休想再爬起來。」

  他說著,一拳朝甲嘎臉上狠狠揍來,甲嘎本能地用手去擋,提在手上的雜糖嘩地撒了一地。

  甲嘎看著花花綠綠的雜糖全浸泡在滿地的泥漿里,耳邊響起小侄女埋怨的哭聲,心裡騰起一股火來。那男人還嘻著臉,說了一些侮辱人的下流話。他再也忍不下去了,雙眼都讓滾燙的淚水模糊了。他大叫一聲,像頭逼瘋了的狼,迅猛地抱住了那男人的腰,把了提了起來。那男人開始大音地叫罵,不久,眼睛就直了,叫不出聲來了。

  甲嘎感到後腦勺讓什麼東西狠狠一擊,便摟住那男人滾進了泥漿里。

  接著,四周的男人圍了上來,甲嘎的背上腰上便受到皮靴的暴風雨般的襲擊。

  他們把早已沒力氣還擊的甲嘎從圓臉男人身上拖開,見他緊握住腰刀的刀柄,刀刃已深深地扎進了圓臉男人的胸脯。他們都沒看清他是怎樣摸刀,怎麼刺殺的,看著從圓臉男人胸前噴出的一股股鮮血,和變得死灰一樣的臉,都嚇呆了。他們都不敢看了,什麼也不顧地一鬨而散了……

  我問那公安,甲嘎殺的是壞人,不會坐牢吧?公安說,他拔刀殺人卻是故意的。但要看事件的起因,他要判罪,不會很重。我說,他癱瘓了,站不起來了也要判?公安說,也判。罪就是罪,犯了誰也脫不了身。

  天黑時,我們便被公安勸走了。在苗二叔叔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我們又往醫院趕。公安已換了班,守病房的是一個冷酷無情的瘦公安,說什麼也不讓我們靠近門邊。甲嘎的姐姐也被擋在了門外。甲嘎的姐姐認識苗二,見著他就忍不住哭起來。她說:「甲嘎不會殺人的,一定是搞錯了。甲嘎沒有刀,他下鄉時,怕他惹禍,他姐夫連吃肉的腰刀都沒讓他帶。一定是弄錯了。」

  我的心裡很難受,把嘴唇咬得很緊,咬出了深深的牙印。我不敢說出甲嘎腰刀的來歷。我想不到會出這種事。那柄腰刀是我下鄉途中奇遇的那個塌鼻子男孩送給我的,我用了那麼久,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剛送給甲嘎,就闖了這麼大的禍事。我想起了過藏年時他送走的那些鬼,可能仍然附在他的背脊上,讓他倒了一生中最大的霉。而那柄腰刀,最終還是插在了我的心上,成了我久治不愈的心病。二十後,那柄刀鞘鑲銀的腰刀,時時在我心湖內浮出水面,鋒利的刀刃便在我心尖上一下一下地戳刺。

  甲嘎沒有殘廢,站起來了。他判了刑,押到了很遠很遠的勞改農場。我們就再沒有聽說過他的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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