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走不出的荒原
2024-10-04 07:14:45
作者: 嘎子
1977年冬日的一個晴朗的早上,兩個男女知青走進了大金寺背後的那片荒寂無人的沼澤。
男的叫洛陽,剛滿十八歲沒脫稚氣的臉上凝著一層又黑又亮的油汗,嘴唇上蓄了一撮濃黑的鬍鬚,看起來像是粘貼在上面演戲用的狗毛。他望著荒原,沒有笑也沒有任何表情,由於長期缺氧變得紫黑的嘴唇緊緊地抿著,故作一絲深沉。女的看看他的臉,又看看荒原,低著頭,有些羞澀,也有些膽怯。她頭上包著橙紅色的頭巾,在冬日的陽光下,艷得能看見色彩的顆粒在蹦跳。她有些不自在地抓緊頭巾的兩隻角,又看看他,飽滿胸脯隨著不安的呼吸微微波動著。她叫青青,一個生來就文靜害羞的女孩子。
讀過前面故事的,都知道洛陽就是我。
這是我在亞麻書的最後一天了,我兜里就揣著那張硬紙信封裝著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這是插隊兩年中我努力的結果,儘管這兩年共和國發生了一系列讓人悲痛、憤怒、彷徨和狂歡的事件。我們像只船,經過了,努力了,也就往前走了。我們亞麻書的知青都參加了高考,幸運兒只有兩個:我與小胖子。
小胖子從回家複習功課,就沒回來過了。他的錄取通知書是請人帶回去的。他去了哈爾濱工業大學,從此便消失了,不知去向。
我考完試,就在謀劃今天的行動。我十八歲了,是個成熟的男人了,也該有此心計,哪怕是險惡的用心。我的在心裡苦悶了許久的欲望,也該放它出來,讓它在這片荒無人跡,只有雜草、灌木和積雪的沼澤地上自由自在地奔跑、宣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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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高原冬日裡很難得的晴天,難耐的躁動害得我一夜都沒睡覺。我大著膽子去了女知青的屋子,平時我很少去那裡。本來我是想叫另一個女知青的,她平時就愛和我們瘋瘋癲癲地打打鬧鬧。不幸的是,她病倒了。高考錄取通知里沒她,她就病倒了。我只好叫上了青青。我對她說,沼澤地那邊有個很不錯的溫泉,想不想去洗洗。她什麼也沒說,帶上了毛巾,把紅艷艷的頭巾裹在頭上就跟我走了。
我看了眼青青,她仍然低著頭。乾淨的軍棉衣上散發著肥皂的香氣,刺著我的鼻孔。我摟緊了她的肩膀,她顫抖了一下,又把我甩開了。
我說:「朝前走吧,這雪踩起來很舒服。」我故意把雪踩得咕哧咕哧響,走進了荒草叢。我回頭看她,她還站在那裡沒動,便朝她揮揮手,說:「喂,過來吧!」
她說:「我想回去了。」
我的心突地沉了下去,又踩著雪回去。我問:「不是說得好好的,讓我帶你去看那個溫泉。」
她低著頭,說:「我怕。」
我拉著她的手,哈的笑出了聲,說:「怕什麼?怕有野狼?就讓野狼先把我吞了下去,我這麼大個人,夠它飽幾天了。你還來得及逃命。」
她臉一紅,無聲地笑了,讓我拉著她走進了荒原。她很輕,拉著她就像拉著團羊毛,拈不出多少重量。我朝她笑了笑,心裡說:「如果野狼是我呢?你還想逃跑嗎?」
我說:「我帶你去看溫泉,就是想感激你幫我補了那麼多的功課。不然,我一個初中生還想考大學?坐在考場裡抓天,也抓不下來幾個文字。」
她說:「是你的記性太好了,看一遍就記那麼多。」
我說:「我始終沒記住,你到底有幾根頭髮。」
她說:「你從來就沒數過。」
我們越往深處走,沼澤的寒氣就越重。雪不深,很硬,踩在上面也印不起腳窩。干褐色的草硬得像是扭來扭去的鐵皮,生滿了紅鏽。風一動,便是一片嘩嘩啦啦地響。我看看四周,沒有任何生物,連只鳥都沒見到。這片荒原里,大約只有我們兩人生物了。也許是孤獨者需要相互依存,她把我貼得很緊。我嗅著她身上的肥皂味,心裡亂極了,可臉上故作正經,看著遠處。
太陽白得刺眼,我們卻感覺不出一絲熱氣。
她望著我的臉,說:「你是在找她。」
我笑了一下,往前走,硬得發脆的雪在我腳下咕咕響著。「她」就是達瓦拉姆,被這片沼澤吞掉一年多了。我來這裡也有那種意思,想再見見她,哪怕是空氣中飄浮的影子。
她說:「達瓦拉姆真有你說的那麼好?」
我說:「好。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她什麼也沒說了,頭低著,有淚珠在眼眶中晃。我也不想再說什麼,特別是我在想達瓦拉姆的時候,不願聽到另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們鑽進一片草叢,又鑽進一片草叢。草叢連著草叢,好像沒有盡頭。草是很濃密的粗稈蘆葦,乾燥的冬天已使它褪盡了濕淋淋的綠色。到處是一片毫無生氣的灰褐色,風一吹,干硬的枝葉便碰撞出一片噪聲。太陽什麼時候移到了頭項,陽光更烈,我們身上開始冒汗了。我拉著她的手,手心的汗也沾在了一起。我想起了達瓦拉姆第一次拉我的手的感覺。我說,我們找個乾爽點的地方坐一會兒,吃點東西。
她低著頭,沒吭聲。
在一片石灘上,我們坐下來。石灘縫隙中有清亮的水,扳開石頭,一股股水就往上冒。我們坐在太陽烤乾的石頭上,從書包里掏出了兩個麵餅,兩個雞蛋,一塊干肉。我舀了一碗清水,端給她。
我說,我同達瓦拉姆到過這裡。那時,這裡全是水,左面一潭右面一潭,一群群黃鴨在水中游泳,在岸邊棲息。那時的風是香的,有青草和花朵的香味。天也很藍,雲朵就掉進了水裡。
她問:「溫泉在哪兒?」
我咬了一口麵餅,說:「朝前走,不會錯。」
我們鑽進了一片樹叢,又一片樹叢。走了很久很久,太陽往西靠去,那裡有一團很厚的陰雲,眼睜睜地快把燒得發白的太陽吞咽下去了,這片荒草叢與灌木叢組合成的荒原仍然沒有盡頭。我們只記得走過了好幾個一模一樣的亂石灘,一模一樣的灌木叢。陰雲把太陽完完整整地吞下去時,我們的心也暗了下去。我們覺得自己完完整整地被這片荒原吞掉了。
青青說:「我們走了這麼久,肯定是在原地打轉。」
我說:「不會吧。我記得達瓦拉姆帶著我就從這裡往前走,往前走就走出了這片沼澤地了。」
青青面露恐懼,緊緊地靠著我。她說:「該不會是達瓦拉姆的魂纏住了我們吧?」
我看看四周,靜悄悄的,沒有風,也沒有霧氣。陰暗下來的天空給荒原抹了層憂鬱的灰色,灌木叢和蘆葦叢靜止不動地豎在前後左右,像一幅連貫的木刻版畫。達瓦拉姆的魂肯定就藏在某個灰色的樹叢背後,她盯著我們的眼睛也是一樣的憂鬱。
青青的頭髮靠著我的鼻尖,青黑的頭髮叢中散發著肥皂的清香。我的心跳了跳,喉嚨痒痒的像要噴出煙霧。她仰起頭時,我在她眼內也看見了同樣的焦渴。
我摟緊了她,感覺到了她心的狂跳。她什麼也沒說,把濕潤的嘴唇朝我臉上靠去……
嘩啦啦——,草叢中突然飛起一大群鴉雀,哇哇叫著,升上了半空,像一團黑雲。
我倆都驚得昂起頭來,都感覺到了心的狂跳。
她說:「肯定是達瓦拉姆。」
我卻跪了下來,自己扇了兩個耳光,心裡咒罵自己比牲畜不如,比狗屎還臭。我為自己竟敢當著達瓦拉姆的面,還生發這樣的邪念羞愧死了。我扇著自己的耳光,一下比一下重,只想扇出血來。
青青哭了,抱住我的手。她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產生這樣的舉動。在我的掙扎中,她低下了頭,張開口在我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下。
我摔開她,跳起來,撫著痛得鑽心的手臂,惡狠狠地看著她,又看看印著很深牙印的手臂。
青青一副可憐的樣子,想哭又不敢哭,說:「對不起。你剛才那樣子太嚇人了,我只想讓你清醒一點。」
我氣憤地說:「我早就清醒了。」丟開她,一人朝前走去。
她跟在我的後面,腳步像一頭走累了的毛驢。她說:「你聽見什麼聲音了沒有?」
我冷笑了一聲,想說:「你耳朵真尖,連我肚皮里說的話也聽得見。」我沒說出來,我也聽見了聲音。不是我肚皮里說的話,也不是她肚皮里說的話。那聲音很雄壯,轟轟隆隆,像無數野牛從荒野上踏地而過。我們都感覺到了地皮在輕微地搖晃。
四周沒有風,灌木叢和枯草灘靜得仍是一副木刻的模樣。地皮很濕很冷,那聲音卻越來越響。
我摟著她的肩膀,朝聲音響起的方向走去。穿過一生滿荊棘的灌木叢,地下是凍成硬殼的冰板。我們滑倒了無數次,臉上手上讓尖利的刺劃出了條條血口。穿出去時,眼前豁然一亮,一股很強的冷風撲面刮來。我們都驚得大叫了一聲:「呀!」
眼前是一條寬闊的大江,水從遼遠的地方流來,又浩浩蕩蕩地流向遼遠處。水勢洶洶,在一個又一個亂石灘上翻滾著,到處是開花的浪頭,到處是大聲地喝叫:轟轟隆隆……
這就是達瓦拉姆常說的那條江:雅礱江。
我知道,這種時候見到雅礱江,肯定是種天意。也許是達瓦拉姆暗中引誘,她是要我明確地選擇:順江朝上走,只幾步便到了那條雅礱江的支流達曲河。河上有座木吊橋,過了橋便是那潭讓人進入欲望甜夢的溫泉。另一條路,朝下遊走,走不多遠就上了那條通向西藏拉薩的公路。上了公路,就不會在這片沼澤地上迷失方向,就能輕輕鬆鬆地走回家了。
我問青青:「朝上遊走還是朝下遊走,你願意朝哪個方向走?」
她遲疑了一會兒,說:「你走哪裡我就走哪裡。」
我選擇了下游。我看見在一串汽車的亮光在移動,那是一支進藏的軍車隊。
早上,天還沒亮我就起來了,提起我的裝書和雜物的木箱,還有一大包托阿嘎轉送給阿意朗卡措的衣物、棉被。她的孩子多,家境不怎麼好,我穿舊了的衣物她可能有用。我沒驚動任何人,悄悄地離開這幢我住了兩年多的知青小屋。我不想和誰道別,同隊長多吉、藏醫土登曼巴、我的兩個阿媽還有王侃、高揚、青青幾個暫時還沒離開的知青夥伴。這種時候,我的心情比天空中的陰雲還沉重,我不願同他們,同這座任何時候都能嗅到牛糞火溫馨氣味的小山寨說出道別的「別」字。
天上飄著細如灰粉的雪片,在風中舞動著,一團團打著旋從我眼前掃過去,又掃過來。臉頰便凍成了木頭,感覺不出這刺骨的寒冷。寨子裡空無一人,濃黑的炊煙從窗縫中泄出來,又讓很沉的黑霧壓在了地面。到處都是充滿牛糞乾燥味的霧氣,只有地上薄薄一層積雪白得耀眼。我從窄窄的小巷中擦過,貼在牆壁上的干牛糞餅便嘩嘩嘩地往下掉。我沒心思去一塊一塊地撿拾,把雪踏得咕哧咕哧地叫。我看見了牆上的那些壁畫,兩年多了,經過了日曬、雨淋、風颳,色彩仍然新鮮。牆壁是冷的,畫卻是熱的,像體內有血,皮肉就會發光發熱。不知再過幾年、幾十年,它會怎樣?會褪盡色彩?會讓另一幅畫覆蓋?會拆除舊牆換一幢新房?這些都與我沒有了任何關係。我只留住了這兩年內的所有的故事,讓它跟隨我走向任何地方。
我忘不掉這裡,也不在乎這裡是否把我忘掉。
阿嘎算準了我會早早地走,等在寨口的那堆麻尼石下。這麼冷的天,他還裸露著上半身,把厚厚的皮袍圍裹在腰上。他的肌膚油黑光滑。他的胸前與手臂上的肌肉強健地隆起,看起來像個武士。
我站在他身前,叫了聲:「阿嘎啦。」
他什麼也沒說,提起我的箱子。我指著那一大包東西,對他說:「這是給阿意朗卡措的。」
他明白了,把那包東西放在牆角下,拉著我的手,要我跟他轉麻尼石堆。
我跟著他,在這堆神聖的石堆下印了三圈腳印。淺淺的雪,淺淺的腳印,那是我遺留在亞麻書寨子的最後的東西。
我們在公路邊等了不久,便攔下了一輛運木材的卡車。司機很客氣,說遠遠地看見我,就知道是回城的知青。他說他也有個兒子回城了,當兵去了。他願把我送到州府達渚城。
我拉著阿嘎的手,想對他說幾句道別的話。鼻腔內一酸,眼眶便讓鹹鹹的汁液模糊了。
阿嘎說:「你回去後,要給我寄張你的照片。」
我說:「回到家裡,就去照相館裡去照。」
阿嘎說:「我不要你現在的,我要你全家的。」
我說:「好,好,我叫上爸爸、姐姐一起去照。」
阿嘎說:「不,不,我要你和你的老婆,還有你的娃娃一起照的全家照。」
他說得我臉頰一熱,淚水便滾落了下來。我點點頭,同意了阿嘎的請求。
阿嘎緊緊摟住我不放,他在我耳邊一遍一遍地誦著六字真言,誦著我聽不懂的經文。我感覺到脖子上一片熱乎乎的水濕,那是阿嘎流下的淚水。
三天後的下午,我回到了省城。
還是那些灰色的樓房,灰色的磚牆,灰色的大街,灰色的車輛,灰色的人群。從灰色雲團中漏下的陽光,也是那種淡而無味的灰色。我斜著肩膀,挎著書包,手提沉重的木箱,像我過去放學回家一樣,穿過一條街又一條街,拐進通向我家的那條小巷。還是那種逼窄和潮濕,到處蒸騰著尋不到廁所的行人留下的尿臊味。我往裡走,向我見到的每一個行人點頭微笑。他們臉上一片木然,我相信他們肯定沒認出我是誰。
我不再是那個滿地爬著玩玻璃球的小淘氣了,不再是那個看見女人就臉紅的小小少年了。我感覺自己高過了屋檐,強壯有力的腳步把滿地的泥漿踩得水花四濺。我嗅到了豆花水的清香味,知道快到家門了。豆花店就在我家的對面,過去我常在媽媽身上掏五分錢,買一碗加了紅油與芝麻的豆花吃得稀稀喝喝響。
豆花店門前臥著條白尾巴的老貓,抬頭懶洋洋看了我一眼,又埋頭繼續做它的夢。
我卻推開了我家大院的門。
院內花花草草生得很旺,陽光灑在上面也像是新鮮了許多。我一眼看見坐在那條破藤椅上的父親,藤椅靠著紅磚砌就的花台。父親手裡拿著當天的報紙,抬頭吃驚地看著推門進來的我。他沒說話,手在花台上摸了摸,在煙缸上停了下來。
我站在他的對面,放下了木箱和書包。我與他靜默地互相瞧著,都想從對方的臉上瞧出點東西。
兩年多了,父親似乎老些了,頭頂的黑髮已經稀疏了,露出了光滑的頭皮。鬢上已有了好幾根白髮,像是隨手染上去的白色。眼角有了幾根很深的溝痕,瘦削的臉已失去了肌肉的彈性,一張干硬的皮緊繃著突起的顴骨。他皮膚的色彩使我想起耕種過的那些濕潤肥沃的土壤。記得他過去的膚色光滑得像是鍍了瓷,現在卻歸於土壤。
父親也在看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的手還在花台上摸索,抓住了那盒剛開了封的飛馬牌香菸。他的手透露出內心的激動,顫抖著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紙菸來遞給我,又從兜里拿出了火柴,劃了幾根,沒劃著名。
我從父親手裡接過煙,叼在嘴上。在插隊的兩年內,我從沒抽過煙。可現在我想抽,像個真正的大人一樣,抽給父親看。我從父親手裡拿過火柴,劃燃後點上煙猛吸一口。一股辛辣味從口腔穿過喉頭直達肺部。我咬牙忍著,不讓那種火辣辣的滋味兒從嘴裡噴吐出來。
父親看出了我的狼狽,哈的笑了。大約有不少濁痰淤積在喉嚨上,那一串串的笑在不停顫動的喉音中,發出一連串很奇怪的聲音。
我的眼前幻化出的是,無邊無際的荒草叢中突地騰起大群大群的鴉雀。烏哇烏哇——,淒涼的聲音在寒冷的雪風中迴旋,又隨沉甸甸的陰雲升高,最後一串一串地撒播在那片讓人留戀難忘的荒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