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知青
2024-10-04 07:14:39
作者: 嘎子
陽光把窗戶照得雪亮時,甲嘎猛地從鋪上撐起,說:「什麼聲音?」
我們都笑他,人都坐起來了,夢還沒有醒。
他朝我們大吼一聲:「你們不是聾了,就是根本沒有長耳朵!」
我們都尖起耳朵,聽見了那聲音,遠遠的。越來越響,好像是朝我們的方向走來的。
隆隆,隆隆隆……
甲嘎說:「是汽車,一輛很大的汽車。」
我們都奇怪,大汽車怎麼開進寨子裡來了。那條窄小粗糙的路,只是條行駛拖拉機的路。大汽車怎麼開進來了?
我們走出門,寨子裡有好多人走出門,看見那輛東風牌大卡車,在晨霧中穿進穿出,搖搖晃晃地開來。
「餵——」有人喊了一聲,又有人噓了聲響亮的口哨。
卡車用粗壯的馬達聲,兇狠地回答他們。
車直直地開到曬場前的壩子裡,轉了個圈,停了下來。馬達還在響,像跑了好多路的牲畜,有喘不完的氣。
馬達聲靜了,車停在那兒好一會兒,像沒有人一樣。人們默默地看著,沒有人擁到車前去看個究竟。幾隻嗅到生人味的狗叫得很兇,在車前車後撲咬著。
車門吱嘎一聲開了,先是一隻穿著大頭軍用皮鞋的腳伸了出來。接著陸一張壓著厚皮帽下的笑臉。他摘下帽子,亂蓬蓬的頭髮雜草似的在風中舞著,他的臉更紅了,粗眉下的一雙細眼便笑彎了。
他站在泥漿地上,把捂了許久的軍皮大衣脫下,裡面是藍色勞動布工裝,胸前有一行白色的字。他個子不高,卻敦敦實實,胸一挺,工人階級的威風便出來了。他首先看見了多吉隊長,笑著說:「隊長,我回來了。」
多吉隊長望著他笑笑,沒說什麼。
他又喊了幾個熟人的名字。那幾個只是感到奇怪,憨憨地笑笑,又咬住嘴唇沉默。還是生龍澤仁眼睛厲害他擠出人群,大聲說:「他是姜得福,那個燒魚吃的姜得福!」
人群才哦呀,又快樂地笑起來。
隊長多吉走上前去抱抱他的肩膀,又在他的胸前擂了一拳,說:「你才走了這麼幾年,就長得這麼胖,還生了一臉的鬍子,像個土匪。」
人群又嘻嘻哈哈地笑。他臉紅了,挺著已經突出的肚子,說:「你們都沒變,還是那麼熱情。」
隊長多吉說:「你那時好瘦喲。我們常常擔心你是不是沒吃飽飯,怕你餓出病來,你家裡人來找我們拼命。」
他們便在那裡嘻嘻哈哈地說笑。我們這些知青,排成一排靠在陽光烤熱的土牆邊,冷冷地看著這一切。寨里的孩子閒不住,在大卡車裡爬上爬下,還鑽到車底下把一個螺絲擰開了,哧的一聲,一股黑油噴了他一臉。他鑽出來時,我們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多吉隊長才想起了什麼,拉住他的手朝我們走來。隊長朝我們喊:「喂,還不快來見見你們的老前輩,我們亞麻書隊的老稀里巴。他比你們下得久。」他回頭問那個老稀里巴:「是五年吧?」
老稀里巴扳著指頭算算,說:「66年下的鄉,73年離開的,整整七年了。」
我想起了公社大院裡的那間破爛的瀰漫著血腥氣的知青小屋,他也是裡面的一員。
他的手朝我伸來時,我膽怯了。我好像又嗅到了那股刺鼻的血腥味。
甲嘎握住了他的手,臉色很冷。
他卻笑了,臉更圓,嘴角與眼角都有了皺紋。他說:「能見到新來的,我真的開心死了。」
小胖子說:「你真的在這裡住了那麼多年?」
他細眯的眼睛瞪大了,說:「你不相信?看看這些狗吧,它們都認出了我,朝我搖尾巴呢!」
甲嘎卻冷冷地說:「狗只喜歡認它們的同類。」
他說得很小聲,老稀里巴沒聽見,還對他笑,遞給他一支飛馬牌香菸。甲嘎沒抽他的煙,夾在耳朵上,悄悄對我說:「得意什麼,不就是一個開車的。」
老稀里巴不知說了句什麼笑話,把幾個女知青逗得哈哈大笑。他又回頭對我們說:「我就是喜歡和知青在一起,來到這裡,就同回到了家中一樣。」
隊長多吉要拉他去家裡吃飯。他看看我們,做了個無奈的手勢,說:「這裡的鄉親太熱情了。晚上我再來。我要住你們那裡,和你們吹一夜知青的龍門陣。」
他在寨里人的簇擁下走了。我們靠著牆曬太陽,陽光卻比夾雪的寒風還冷。蹲在牆根一言不發的苗二站起來,說:「我們還得湊些錢,買些酒菜。」
甲嘎冷冷地說:「我沒錢。」
苗二說:「有錢就湊。人家畢竟是老遠來的客人嘛。」當了父親的苗二成熟多了,那一臉的嚴肅,就讓人信賴。他這樣說了,儘管不願意,我們不是把兜里很少的一點積蓄掏了出來。
甲嘎也湊了錢,說:「就算是買狗食吧。」
苗二說:「你怎麼這樣說話呢?」
甲嘎滿臉的不服氣,說:「我就是討厭那種自以為很了不起的人。」
傍晚,我們全縮進冷冰冰的被窩裡,抱著膝蓋一言不發地等待他的到來。桌上,酥油燈暗淡的燈光,映在一大盆水烤牛肉上,那瓶沒開蓋的白酒,像只冷冰冰的眼睛眨站一點亮晃晃的燈苗。我們都在等,肚子裡空蕩蕩的沒吃一點東西。只有滿肚子怨氣的甲嘎,也沉默地把頭進而在膝蓋之間。
屋外有月光,融在冷颼颼的寒風中,一次又一次地撞擊門窗。狗咬了兩聲,便啞了。整個世界瞬間變得無聲無息,似乎正在往一個黑森森的沒有底的地方下沉。
嘩啦——,門開了。一股寒風颳進屋內,迫使我們都抬起頭來。那個胖大的自稱是老稀里巴的男人。朝我們招招手,用的是領袖視察時的手勢,說:「喂,大家好」。
他搖晃著過來,門也沒關。風呼地把燈都吹滅了,屋內霎時黑下來,如突然朝你臉上潑了一碗黑墨。
小胖子過去插上門,苗二重又把燈點燃,我過去想給他倒茶。他看著桌上的酒肉,嘿的冷笑一聲,顫著手指了指,想說什麼又晃著頭沒說,身子左搖右搖,一頭栽倒在我的床上,仰著頭咕嚕響了一聲,一股帶著酒臭的鼾聲便從他粗大的鼻孔中噴了出來。
「這狗屎,我想殺了他!」甲嘎臉氣白了,走過去想揮拳頭。
苗二拉住了他,說:「讓他睡吧。走了這麼多年了,回來見見自己的老鄉親,不喝個大醉才怪。」
「我們卻餓著肚子等他。」甲嘎眼眶中的火苗子還在燒。
苗二割下一塊肉,扔進嘴裡,嚼了嚼,說:「我們都來吃吧。」苗二有了兒子後,成熟得像個老男人,做什麼事都不急不躁了。雖說他與翁姆還沒扯結婚證,也沒辦婚禮,他也沒搬到翁姆家中去住。但他畢竟是我們知青中第一個當了父親的人呀。
我們把盆中的肉一掃而空,只剩一點嚼不爛的牛筋和骨頭,喝了幾口熱茶又回到床上睡覺去了。那個老稀里巴占了我的床,我只好同甲嘎擠一個被窩。
半夜裡,我們讓鍋碗碰撞的聲音弄醒了。我抬起頭,那個老稀里巴在柜子里翻找東西。見我們都醒了,便嘿的笑出了聲,說:「我肚子餓了,想找點東西吃。你們的糌粑呢?」
我們冷眼看他,沒有誰說話。
他把一隻空碗往桌子上一扔,說:「別那麼看著我,好像我是個乞丐一樣。我是這裡的知青,是回到娘家的知青!」
苗二才爬起來,從屋角提起一袋糌粑面扔到他的面前。他用手抓了滿滿一碗,又問:「酥油呢?」
我們沉默著,都咽了口唾液。
他又問:「沒有酥油,怎麼吃得下?」
苗二說:「我們都是這麼吃的。」
快有一個月了,我們都是這麼吃的。隊裡分的那一點點酥油,有的帶回家了,有的炸麵團、熬油茶吃得精光了。干糌粑把我們吃得放屁把屁股眼都沖腫了,想起放屁,就得呲牙咧嘴忍受一陣鑽心的刺痛。
他唉的嘆了一聲氣,把茶倒進碗裡,又撒了一撮鹽,說:「看來,你們這些娃娃還不知道怎麼過日子。不像我們那會兒,養了兩頭奶牛,十隻山羊,還餵了三頭大肥豬。我們吃的肉掛滿了屋樑,老鼠同我們一起吃,都吃不完。你們不像我們,本來就不是下來過日子的。」
他說的是實話,我們沒一個人想下來過日子,混一天算一天,時間到了拍拍屁股就走,放屁也不想對著這個方向。可他說的餵豬,還是逗起了苗二的興趣。
苗二說:「餵豬,太麻煩了。一天出工那麼累,誰還有精力扯豬草,熬煮豬食。」
老稀里巴一層一層舔乾淨糌粑,笑了一下,那張開始發福的臉在暗淡的燈光下,十分動人。他說:「你以為這是漢人的地方吧?那不一樣。餵豬在這裡簡單多了。有的地方把豬趕到河中心的小島上去,漲水時,豬便困在河心,想逃也逃不掉。等到秋後水消,再拿上獵槍上荒島獵豬。此時,樹根草皮的豬長得強壯極了,野性十足。你只需費一些鉛丸,便可獵到皮肉鮮美的豬。嘗過那些豬肉,好吃得很,有家養豬肉的肥膩細嫩,也有山珍野味的爽口鮮美。」
他講的事逗起了大家的興趣,我們都爬起來,披著被蓋坐到了火爐連。
他眼睛發亮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說:「你們也想餵豬吧?其實很簡單,把你們分的豌豆在磨房磨成粉,每天出工時,給它們餵兩瓢,就夠它們吃一天了。我們就是這樣餵豬的,這樣餵的豬長得快,油也多。」
苗二說:「明天,我們就去縣裡那個農場買豬崽,你再教我們怎麼餵。」
他笑了,臉也更亮了,鬍子上沾著糌粑面。他說:「對對,你們就該這樣做。」
後來,我們真的照他說的方法餵了豬。這樣喂,豬長得很快,也很肥,像個大圓球。甲嘎他們招工招干離開時,就殺了一頭給他們餞行。
小胖子問:「那時,你們是怎麼過日子的?」
他沉默了,過去的日子像是很澀口的果子,想一想都得忍受一陣難言的苦痛。可他還是講了,喝著熱茶,在幾雙好奇的眼睛注視下,他臉上難看地一笑,說:「我們比你們活得累。我們干最重的活,沒有國家的照顧。那時,寨里人的眼中,知青是在城裡犯了錯誤,下來受他們管制的。一到晚上,還要開我們的批判會。我們說什麼,他們都不相信,好端端的呆在城裡吃國家供應糧,怎麼就跑到這裡來勞累掙工分了呢?」
他笑了一聲,說:「你們唱歌嗎?」
我說:「累都累死了,誰還有那份閒心唱歌。」
他說:「我們唱,再累也唱。不然,這日子就過得太枯燥了。我們唱蘇聯的愛情歌曲,像《紅莓花兒開》《卡秋莎》,你們會不會唱?」
苗二說:「我們不敢唱。縣裡發文不准知青唱那些歌,說是黃色歌曲。」
他大叫一聲,說:「慘呀!這也算黃色歌曲?我們還唱一些流傳來的知青歌曲。你們聽過知青歌曲嗎?」
我們都不知道知青還有歌曲。那個年代,我們都是搞大批判混過了中學,一步跳到知識青年行列的。我們的心大多還是幼童的,根本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屬於我們自己的歌。
他喝了口茶,便輕輕哼唱起來。也許是心情沉重,他挺直了胸脯,聲腔越來越大,我們都驚呆了,這個面容平常的人,竟有那麼好的歌喉。高音處寬闊嘹亮,如平坦的草原;低音處雄渾厚重,似萬馬奔騰。他一唱,眼睛便潮了,臉頰閃動著痛苦的表情:
我要到遙遠的大山把農民當,
離別了我可愛的家鄉和家長,
親友含淚來相送,
聲聲囑咐我記心上,
父母喲,莫悲傷,
等到明年春節時,
重返家鄉來探望……
他笑了笑,說:「這是在北京知青中流傳的。還有重慶的、廣州的。最出名的是南京的知青之歌。那歌我可不敢唱,據說唱這歌的好多人都成了反革命,關進牢房中去了。」
苗二輕輕哼了幾句旋律,他瞪大了眼睛,顯得很吃驚,說:「你會唱?」
苗二不好意思笑笑,說:「聽別人唱過,我記不到歌詞。」
我們都想老稀里巴唱,便哄鬧著叫他唱。他生氣了,臉發白,鬍子尖都在抖,站起來吼叫:「你們想叫我蹲牢房是不是?」
我們沒開腔了,屋內一陣寂靜。爐子上的茶鍋快燒開了,飄散著一股焦臭的氣味。老稀里巴坐下來,後面床鋪上一陣吱嘎響,甲嘎從床鋪上抬起了身子,伸著手指朝他後腦勺一指,說:「老子想你去死!」
老稀里巴回過頭,臉漲得通紅。
苗二趕快來勸說,指責甲嘎說:「人家老遠來給我們講知青的事,你怎麼能這樣說他。」
甲嘎恨了苗二一眼,忿忿不平地說:「這個瘋子,打擾得人連個覺都睡不好」。
老稀里巴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看看外面的天空,又朝甲嘎伸出手來說:「我向道歉。我向所有的人道歉。現在就睡吧,還可以睡一會兒。我向你們保證,明天一定把南京知青之歌唱一遍,只要你們不去告發我,我就放放心心開卡車走了。」
我們又回到了床鋪上。甲嘎翻了個身,又罵了句:「瘋子!」
早上,收工回來,多吉隊長放我們所有知青的假,遠方客人來了,是該去陪陪人家。
格桑拉姆聽說了昨晚老知青唱歌的事,心裡便癢極了。她吵著要馬上去我們那兒,她想學幾首地地道道的知青歌。
我說:「那都是些黃色歌和反動歌,你唱了就不怕公安把你抓了去?」
她在我頭上敲了一下,說:「唱唱歌,算什麼反革命。我弟弟他們下在拖壩區的知青都會唱,只我們這兒死水一潭。」
苗二說:「你就讓你弟弟教好了。」
格桑拉姆激動了,說話像在吼:「你是什麼意思?怕我和老知青搞上對象了,你心裡不舒服?苗二,我們之間的事早就完了,你不要吃了糌粑還想著蒸包子。我偏要那個老知青教,我就是和他搞上對象了,也是我自己的事。」
苗二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說:「你就讓他教吧。」
我們都知道格桑拉姆與苗二曾經有一段不痛快的經歷,都沒說話了。格桑拉姆沉默了一會兒,說:「那老知青唱的才是正宗的知青歌,不像我弟弟他們,全是改走樣了的。」
我們掀開門,屋內很暗,燒了一夜的燈苗還沒熄滅,艱難地熬著最後一滴油。甲嘎蒙頭睡在床上,他說昨晚我們吵了一夜,他沒睡好覺,今天便補一天的瞌睡。
我們走出屋子,在廚房、廁所都找遍了,也沒見老知青的影子。站在平房頂,遠遠看見那輛東風大卡車孤零零地停在曬場邊上,幾個娃娃頑皮地在車廂上爬來爬去。
苗二說:「他可能又拜訪老鄉去了吧?」
我說:「不會吧。大家都出工去了,他找誰?」
一直不開腔的坎珠拉姆突然想起了什麼,說:「他肯定去了那個地方。」
我們都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地方。那裡靠近山腳,草木豐盛,卻是一塊不吉之地。寨里牛羊從不往那裡趕,說是吃了那裡的草,會生一些從沒聽說過的怪病死去。那裡有一座很大的土堆,下面葬著三個倒霉的知青。
格桑拉姆說:「他們原來是下在一起的。」
我說:「我聽說的那件事裡,只有三個知青,死去的也是三個。」
這件事把我們的心攪亂了。我們急著想知道,那件慘事的背後,肯定還隱藏著什麼故事。苗二說:「我們去那兒看看。」便抱著獨木梯溜了下去。
遠遠的,看見那座生滿雜草的知青墓的土堆,看見那位老知青獨坐在墓前,一隻黃色軍用書包扔在草坡上。冬天裡,雖說這裡常常受著太陽的烤曬,可草坡上的積雪仍然很厚很硬。他坐在冰板上,面前燒著地堆火,他正一張一張撕著黃色的紙,朝火中扔著。
苗二說:「他在給死的知青燒紙錢。這麼遠來,他就是想燒點紙錢。」
他知道我們過來了,回過頭,臉色很嚇人。他不耐煩地揮揮手,朝我們罵了些什麼。我們遠遠地站著,不敢靠近他了。他又回過頭,黑色的背朝向我們,前面是不斷向天空的縷縷炊煙。積雪上的陽光反射出藍幽幽的光芒,一片白色的霧氣在冰團的縫隙中升騰,連結著藍得透明的天空。他看著土堆,一動不動,像一隻落在雪原上孤獨無助的小鳥。
格桑拉姆心酸了,眼內含著汁水,走過去,蹲下來,也抓起一沓黃紙,撕開後進火中扔著。他抬頭瞧了一眼,又默默地燒紙。
我們走過去,也蹲在他的身旁,把一沓沓黃紙撕開後朝火中扔著。那種悲傷肅穆的氣氛也傳染了我們,沒有誰開口說話了,連很響的聲音都沒有,靜得只聽見濁重的呼吸聲和火焰飄動的聲音。我們都在仔細聽,那座土堆中沉睡的人,能否發出感激的笑聲。
紙燒完了,他抱著頭沉默了許久,回頭問:「他們的事,你們都聽說了?」
我們都點點頭。
他說:「他們曾是我的好夥伴。我們是一個班的同學,從老遠的州府來這兒插隊,同甘共苦住在一起。他們卻死了……」
他捂住眼睛,臉頰悲傷地皺著,想哭卻沒哭出聲來。他抬頭,眼內充滿了血紅。他說:「你們一定很奇怪,他們死了,我卻活著?我與他們都活著,只是隔了一層土,我們便永遠見不到面了。」他叫著幾個人的名字,痛苦地擁抱著土堆,臉頰皺得很難看。他哭出聲來了,我第一次聽見大男人的哭聲,那是憋足了苦痛和悲傷,用力衝撞了許多日子,終於尊嚴的堤壩垮塌了。悲傷的洪水決堤而出,那聲悠長的吼叫,像野狼對月悲鳴,又似狂風從寒冬中刮過。他的悲傷也感染了所有的人,脆弱的女孩子們受不了啦,互相擁著痛哭起來。
他抬起頭來,臉上還沾著濁淚,奇怪地問:「你們哭什麼?」
哭聲停止了,我們也望著他,沒人說話。
他嘆口氣,說:「是我影響了你們,真不好意思。」
他讓我們緊挨著土堆坐下。他說:「你們不是想聽我唱南京知青之歌嗎?我就唱。唱給你們,也唱給他們。」他指了指土堆。
他低沉的聲音,把那首在知青中廣為流傳的「南京知青之歌」唱得心酸死了,不聽歌詞,光是那曲子,就讓我們眼前的陽光突然暗了下來。那一刻,我們才認認真真思考了一下命運和前途。不過,這悲怨的曲子帶給我們的只是兩眼茫茫,前途無測。
……藍藍的天上,
白去在飛翔,
美麗的揚子江畔,
是可愛的南京古城……
我們一遍一遍地唱,這首歌便爛熟於心了。他有些擔心地說:「你們別到處唱,也別說是我教你們的。」
他告訴我們,在他三個夥伴遭遇不幸時,他正在駕校學習。他的當卡車司機的父親出了車禍,他頂替父親,也當上了卡車司機。他說,他不走的話,他們就不會幹出這種傻事。他是他們的大哥,都會聽他的話。
那一整天,亞麻書的女知青們都把這個天上掉下來的老知青拖走了,說是想再學一些知青歌曲。我們回到家裡,甲嘎也起床了,紅著眼睛,坐在火爐旁灌酒。他沒問我們上哪兒去了,對著呼呼竄起的牛糞火苗說:「我們猜,我幹了件什麼事?」
我們看著他,沒開腔。
他哈哈笑起來,笑得很痛快,說:「我把那個自以為很了不起的傢伙的車輪胎捅爆了。」他把桌上的腰刀提起來,又扔到桌子上。
苗二臉色變得灰暗,眼角擠成了一團,像要擠出一些火花來。他大吼一聲,衝過去捏住了甲嘎的脖子。甲嘎心虛了,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苗二一人。他扳著苗一的手,臉上堆著難看的笑,說:「我就看不慣那種自以為了不起的人。」
苗二嘆口氣,鬆開手,說:「人家是遠道來的客人,是我們知青中的前輩。你這樣做,我們亞麻書知青的臉皮擱哪兒呀!」
甲嘎臉紅了,說:「我捅破了,我去給他補好。」
他要往外走,苗二拖住了他,說:「你拿什麼補?用手板心?」
甲嘎手一攤,說:「那怎麼辦呢?」
苗二說:「我們一起去,去給人家認個錯。」
甲嘎把他掀開,又把所有的人掀開,說:「你們去湊什麼熱鬧?我自己幹的事,我自己會處理好。」
他把衣袍一披,門一摔便走了。
下午了,他才回來,摘下毛巾擦拭兩手的油污。苗二說:「認錯了?」甲嘎頭一昂,說:「我還幫他把車胎換了。」苗二說:「他沒揍你?」甲嘎冷笑一聲,說:「你聽聽,他就要走了。」
我們都聽見了很響的馬達聲,轟轟隆隆地在瀰漫著牛糞味的乾燥空氣中滾過。我們衝出屋外,站在平房項,看見他的卡車前圍了很多送行的人。我們了揮著手一起喊:
「哦嗬——,再見!」
他從車窗鑽出腦袋,也朝我們招手。我們目送著卡車駛出了寨子,漸漸變小,消失在遙遠處的薄霧中。
……再見吧親人,
再見吧家鄉,
金色的學生時代已轉入青春史冊,
一去不復返。
啊,未來的道路多麼艱難,
曲折又漫長,
生活的腳印深淺在偏僻的異鄉……
我們輕輕地哼唱起來,一遍又一遍。
他走了,格桑拉姆的魂兒也讓他帶走了。一連幾天,沉默地坐著,很少說話,也不唱歌。她說,那老知青就是她想找的男人,一想起他用低沉的男聲唱的歌,她就吃不下飯。她偷偷給那位知青寫了好幾封含情脈脈的信,地址是她從車門上抄下的。有一天,她收到了老知青的來信。沒有信紙,只有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全家福,老知青緊緊摟著一個女人圓胖的肩膀,中間是個同樣圓胖,調皮地做著怪相的男孩。
格桑拉姆拿著照片尖聲哭叫起來,一聲又一聲地喊:「我該怎麼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