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鮮的太陽
2024-10-04 07:14:36
作者: 嘎子
到了溫泉處,天似乎暗黑下來。
溫泉上空罩著濃濃的白霧,像一鍋滾開的茶水。它的熱氣使周圍一圈都沒有積雪。寒冷的空氣滋滋響著,雪粉便化作雨點飄落下來。硫黃味更濃,在泉邊站一會兒,就有窒息頭暈的感覺。
一群黑羽毛鴉雀在冒著熱氣的泥土上跳躍,尋覓食物。人走近,它們便飛上霧氣沉沉的天空,撒一片哀哀怨怨的叫聲。雪地似乎更寒冷了。
甲嘎說,如果不想著要去救命,他真想跳進溫泉泡一泡。他已好幾個月沒洗過澡了。
他一說,我們身上都搔癢起來。
順著細細的泉水,我們到了同樣熱氣蒸騰的土洞前。我們都嗅到了很濃的腥味,混在硫黃味中,悶得人心裡不舒服。小藏醫呷汝吾須舉手攔住我們,說:「你們都等在洞外,我進去看看。」
他進去了好一會兒。我們的手指尖都凍得麻木了,絲絲寒氣人腳底升起,腳板針扎似的痛。我們搓手跺腳,又不時朝洞內張望。王侃說:「我們進去吧。再在這裡站一會兒,我們都會凍成冰人的。」
我恨了王侃一眼。他懂得我恨他的意思,一個女人生娃娃,是不許陌生男人靠近的。他還想說什麼,又全咽進了肚裡。
過了一會兒,小藏醫出來了。他的眼光很兇,在我們身上晃了一圈,然後停在我的身上。他說:「你,跟我進去。」
王侃問:「我們呢?」
小藏醫火了,臉漲得通紅,說:「你們怎麼連規矩都不懂?站在這裡,不許跺腳。出了事,我找你們算帳!」
甲嘎、王侃和高揚都伸了伸舌頭,樣子可憐極了。
進了洞,才感覺到暖和些了。
燈光與爐火映在潮濕的洞壁上,一片青一片黃一片藍。火爐是三塊石頭砌的三石灶,一大鍋茶水噴吐著濃濃的茶香。地上扔著幾張獸皮,放著碗筷與茶桶。還有一疊書和筆記本,讓濃濃的水汽蒸得潮潮的,吐著淡淡的霉味。這個苗二,竟把家安到這裡了,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我們竟然全不知曉。
小藏醫把我拉到一旁,悄悄說,翁姆有些麻煩。他試了幾次,那裡鑽出來的仍是娃娃的小屁股。他從書上讀過,那是最不好生產的,叫難產,弄不好會要了母子倆的命。
我說:「我也沒有辦法。」
他說:「也不要你想辦法,只要你幫幫忙。」他說,他從書上看到過,這種胎位如果小心翻轉,會轉得過來。不過,要看她的運氣,要看大慈大悲的菩薩是不是站在她的身旁。他叫我脫下大衣。
我脫下來,交給他。
他說:「等會兒,你幫我壓住她的手,不讓她到處亂抓。」
暗淡的燈光映照著翁姆那張蒼白的臉。流浪了這麼久,她漂亮的面容多了些成熟,又黑又瘦,那雙眼睛就顯得更大更亮,望著暗黑的洞頂,滴滴水珠掉到她的臉上,眼睛也一眨不眨。小藏醫把一坨羊毛線塞進她的嘴裡,說:「等會兒很痛,你就死死咬住這個。」
她咬住了,有血從牙縫中浸出。
小藏醫說:「我從沒見過這麼硬氣的女人,痛得我都感覺到渾身發顫了,她還一聲不吭。」
他把我的棉衣疊成方塊,墊在她的身子下。他忙了一會兒,嘆口氣,舉起滿手的血,坐到地上。她眼睛大大地張著,牙齒咬得更緊,聽得見她喉嚨里喝喝喝地響。
小藏醫說:「你去把門外那三個人的棉衣都借來,墊高點再試試。」
我說:「借來他們的,他們都會凍死在洞外的。」
小藏醫火了,說:「你沒看見我們這裡馬上就要死人了!」
我在洞外叫甲嘎他們脫下了棉衣,他們在寒風裡,緊抱著手臂,身子不停地抖。我叫他們進洞來,那裡要暖和一點。
小藏醫恨了我一眼,沒說什麼了。他墊高了棉衣,又在小心地忙活。翁姆痛得身子、腿和手都在用力地掙扎,我都快壓不住了。一股一股的血腥味噴得我喘不過氣。我懇求說:「別動別動,我的祖先婆婆,馬上就好了。」
一溜淚水從她眼角滾下來,在滿是灰塵的臉頰上淌了一條溝痕。
小藏醫抬起頭,對我說:「好了,你的頭可以轉過來了。」他的娃娃臉笑是很好看,抽出腰刀在火上烤著。他對翁姆說:「忍著點,馬上就好了。」
翁姆忍受不住了,吐出塞在嘴裡的毛線團,狠命地大叫一聲,嘴裡噴出一股濃釅的血來。
「烏哇——,痛呀,痛死我了!」
小藏醫輕輕地勸著她,好像在說一些催眠曲,說得翁姆皺著臉,閉上眼睛快睡著了。他趁機小心一拖,一個帶血的嬰兒裹著濃釅的胎水滑了出來,接著是生命的臍帶和泡在血水中的胎盤。小藏醫拿起燒黑了的腰刀,迅急一刀,嬰兒與母親分開了。
「痛呀,痛呀,痛死我了——」她的喊叫聲,追著洞外的鴉叫聲去了……
「天呀,天呀,我接出來了!」小藏醫欣喜地叫著。翁姆緊緊閉上了雙眼,湧出了一串晶亮的淚珠,嘴角沾著一溜咬碎的牙齒血。
小藏醫捧著血淋淋的嬰兒,小心地浸泡在溫熱的泉水中,在擦洗他嫩嫩的身子時,一串嘹亮的哭聲從嬰兒口中沖了出來,在洞內迴旋著。我們都興奮起來,圍在小藏醫身邊看著嬰兒那張難看的皺臉,又說又笑。小藏醫把肉紅的嬰兒舉起來,小小的雞雞對著他的臉。他在小雞雞上親了一下,嘿嘿嘿笑得合不攏嘴。他對虛弱無力的翁姆說:「看看,你為我們亞麻書人添了個男子漢。」
翁姆笑了,淡淡紅暈在有些蒼老的臉上盪過,卻是世界上最滿足的笑。
小藏醫用我的棉衣裹起了嬰兒,放在他的母親身邊。他在水中洗乾淨手上的血,對我們說:「喝點茶,歇口氣。天亮後,我們還得用力。她母子住在這裡會有危險,我們得把他們抬回寨子去。」
屋外有幾聲鳥叫,脆脆的很動人。我走出洞去,天空已經敞亮開來,夜裡的雪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烏雲正在退去。我對洞裡人說:「天亮了,是個晴天。」
小藏醫走出洞,大口地吸著氣,伸伸懶腰,樣子舒服極了。他說,找兩根棍子做個擔架,我們把母子倆抬回去。
紮好擔架,一抹橙黃的陽光塗在了雪山頂,看起來很像呼呼燃燒的火苗。陽光把小藏醫的眼珠映得亮堂堂的,他望著遠處,說:「我們走吧。陽光射下來,眼睛會受不了的。」
小藏醫把嬰兒揣進他的皮袍懷裡,在前面踩路,我們抬起擔架跟在後面。生了小孩後翁姆的身子很輕,擔起她挺起胸脯,就想起曾經看過的一部電影片子。幾個在朝鮮的志願軍戰士抬著傷員穿過一片廣闊的雪地。我回頭看看翁姆,她側著身子睡著了,臉色紅潤起來,帶著幸福的笑。
小藏醫呀呀呀叫嚷起來:「天呀,天呀,娃娃在啃我的胸脯,啃得好癢呀!」
甲嘎說:「你就當回阿媽,把你的乳汁讓他吃個飽吧。」
我們都哈哈哈笑起來,擔架在肩膀上顛著,翁姆醒了,抬起身子問:「你們笑啥?有啥好笑的?」
小藏醫紅著臉,說:「沒什麼。快點走吧!」好像別人會搶走他懷中的孩子似的,快步朝前走去,雪地上留下一串很深的腳印。
我說:「小藏醫當父親,肯定是個很愛孩子的父親。」
陽光便飄了下來,乾柴似的雪原一點就著,呼地騰起熊熊的白色火焰,刺得我們睜不開眼。甲嘎和我有雪地上行走的經驗,對王侃和高揚說:「把手絹掏出來,蒙住眼睛。」
王侃沒帶手絹,小藏醫就把自己的圍巾遞給他,說:「蒙上,眼睛會瞎的。」
王侃說:「你呢?」
小藏醫哈哈一笑,瞪大眼睛看看雪地,又看看天空,說:「我們高原人見慣了太陽,不怕陽光刺眼。」他的眼睛還是讓陽光刺紅了,眼眶上水濕淋淋的。他擦擦眼睛,又往前走,還哼著一首我們聽不懂的歌。
甲嘎和翁姆聽懂了,隨著他的歌聲唱起來:
恩深莫過於母親,
早上用胸前的乳汁哺育你,
晚上用香甜的飲食滋養你,
母親的恩是報不完了,
哦喲,我的小洛爾布(寶貝)喲!
小藏醫哈哈笑著,邊走邊舞,像只快樂極了的小鹿子。
陽光暖和些了,可以聽見腳下的積雪融化的聲音。小藏醫爬上一個小土包,站在上面,雙手托舉起孩子,說:「看吧,看吧,這就是太陽,暖暖和和的太陽。」
孩子鮮嫩的肉讓陽光抹得金黃,連細小的茸毛都發出迷人的金光。那張有些恐懼的臉躲閃著刺眼的陽光,臉一皺,一股細細的尿從上翹小雞雞上撒了出來,雨點似的撒在小藏醫的頭上。
我們看見了,全都樂得哈哈笑著,笑得喘不過氣。
那時,如果我有阿嘎的本事,能預測未來,我會看見二十年以後的事。我會看見保送到華西醫科大學讀書的小藏醫,看見他畢業後成了甘孜一帶很有名氣的婦產醫生。經他的雙手接下的新生命數也數不清了。可他永遠忘不了自己接下的第一個,而且還是異胎位難產。他說,那天他的膽子真的很大,想不到胡摸亂搞還把難產的胎兒平安地接下來了。今天遇上此事,就太簡單了,咔嚓一刀剖腹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