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人
2024-10-04 07:14:33
作者: 嘎子
嘩啦啦——
門像受到猛烈的衝撞,極寒的狂風裹著大團的雪霧沖了進來。嘩啦啦——,又一聲響,似乎有個人栽倒在地上。
燈苗閃了閃,熄滅了。一屋的人在黑暗中哧哧哧地吸著冷氣。
甲嘎衝過去把門關上。門閂壞了,他叫小胖子把桌子推過來抵門。小胖子絆在了什麼人身上,「哇——」的一聲栽倒了。
我劃燃火柴,點亮了燈。舉起燈,照著躺在地上的那個人。
那人搖晃著撞暈了的頭,仰著臉看看我,又看看甲嘎,笑了笑,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他亂蓬蓬的頭髮堆滿了雪,鬍鬚很長,沾上了冰渣子。身上的牛皮袍子凍得比鐵還硬。
「洛陽,甲嘎。」他叫出了我們的名字。
甲嘎眯著眼睛看了他半天,才激動地大叫一聲:「苗二!」
我也跳過去,在他的那張變蒼老不堪的黑皺臉上,看見了苗二的影子。
他指著正在冒熱氣的茶壺,說:「給我些熱茶。」
我給他端來熱茶時,才發現他的腿凍得硬邦邦的,像兩根冰柱子。甲嘎提著他的肩膀,把他拖離了火爐邊,說:「他的凍住了,離火遠一點,不然腿就廢了。」
苗二端起茶,大口灌著。燙燙的茶他也嘗不出味道。他舔舔乾裂的嘴唇,說:「甲嘎說得對,我腿上的冰柱子只有想法讓它慢慢地融化,再抹上酥油和酒,使勁地揉。不然,我苗二就成了苗瘸子了。」他嘿嘿笑兩聲,茶水哽在了喉頭,他使勁地咳嗽,咳得臉發青,咳不過氣。
甲嘎把毛巾浸在一盆熱水裡,然後蓋在他的凍腿上。冰坨子滋滋冒著熱氣。苗二閉著眼睛好像很舒服。他突然想起了什麼,臉又青了,有氣無力地說:「你們別管我,快去救救翁姆!」
甲嘎和我才想起和他一起出逃的漂亮的翁姆。
苗二說,翁姆快生了,就住在達曲河邊的那個溫泉洞子裡。他見翁姆痛得快死了,就冒死穿過那片冰封雪凍的沼澤,回寨子來叫醫生救命。他沒找到醫生,公社醫療站在雪剛下來時,人就走光了。那幢小屋埋在雪窩裡,冷冷清清像座墳墓。他就回來找知青們幫忙。
他說:「我不是腿凍硬了,就跪下來求你們了。」
甲嘎看了我們一眼,說:「我們去。」
我、王侃、高揚和小胖子都披上了大衣,扣上了大棉帽。
甲嘎說:「小胖子不要去!」
小胖子一臉的委屈,淚水在眼眶中轉,說:「你憑啥不要我去?」
甲嘎說:「不去就不去,再問我就用拳頭回答你。」
小胖子脖子硬了,我看得出,在今天這個日子裡,他也許會用拳頭同甲嘎對抗。我趕忙說:「甲嘎是想家中留個人照看苗二。等一會兒,苗二腿上的冰化了,你還得給他搓搓腿呢。」
我們走進了狂風怒號的雪夜。雪路在夜色中白得耀眼,一腳踏上去,嘩地就陷入了大腿根。又不能騎馬,只有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動。快出寨子時,我對甲嘎說,我們去找找藏醫土登曼巴,他來接生才合適。我們誰也沒幹過這種事。
我們轉到藏醫站,撞撞門,開門的是土登曼巴的徒弟呷汝吾須。呷汝吾須滿臉的無奈,指指屋內說:「喝了一大瓶酒,醉成了那樣子,怎麼去得了。」
我們都嗅到了滿屋的酒臭。藏醫土登歪倒在火爐旁,鼾聲如雷。旁邊有一大灘剛剛嘔吐的綠色的髒水。
甲嘎踢踢他的身子,他動了動,又歪在了一旁繼續噴吐酒臭。
呷汝吾須背上藥箱跟我們走了。我問他:「接過生?」他很害羞地笑笑,說:「沒有。我阿媽生我小弟的時候,我站在她的旁邊看過。」
甲嘎還在咬牙,說:「翁姆出了事,我一定要宰了這個酒鬼藏醫。」
沼澤地上的雪凍得很硬,積雪沒那麼厚,比大路上好走些了。呷汝吾須路熟,帶著我們大步走著滑倒了爬起來,沒多久腳板就麻木了,靴子像生在腳底的兩個沉重的木塊。風很大,在雪地上捲來捲去,迎面刮來,堵得人喘不過氣。我們只有埋頭拼命地走,把寒冷和黑夜踩進一行行深深的腳窩裡。
那個夜晚刻進了我的腦海,是一片比白紙還要白的天空和大地,沒有光,卻耀得人睜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