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阿媽
2024-10-04 07:11:20
作者: 嘎子
站在平房頂,我嗅到了一種濃烈的香味。這香味我從未聞到過,它不僅感染了我本來就十分遲鈍的嗅覺,還使我沉悶的心內注入了新鮮空氣般的舒暢起來。我看見兩個老阿媽把一種什麼草,從樓頂曬場的雨篷中抱出來,平攤在灑滿陽光的地上。香味就是從那種草中發出的。
阿嘎和我上了平房頂。兩個老阿媽停下手中的活,很好奇地看著我,臉上很平靜,像這高原早晨的陽光。阿嘎向她們介紹了我,她們都驚喜地哦哦叫起來,看著我,臉上笑得一片燦爛。
阿嘎指著看起來最老,頭頂的白髮剃成短樁的老阿媽對我說:「阿意白瑪。」我便叫了聲:「阿意白瑪。」阿嘎又指著矮胖的頭髮梳成許多條小辮的老阿媽對我說:「阿意郎卡措。」我便叫了聲:「阿意郎卡措。」我每叫她們一聲,她們便哦哦哦地應答,喊我叫:「諾爾布(寶貝)。」
阿嘎向她們交待了一些什麼後,便順著獨木梯走了。阿嘎指著太陽說著我什麼也聽不懂的藏話,我從他的臉色上,還是感覺出了高原陽光的溫暖。我笑著應答,好像什麼都聽懂了,阿嘎便滿意得哈哈大笑。
兩個阿媽圍著我,看著我的臉議論起來。我羞澀地躲閃,她們便哈哈大笑,笑聲很爽。就在那一刻,我看見高原的晴空藍得透明,像水晶玻璃做的天穹,又像倒生的海子,風吹過時也似乎泛起了好看的浪花。有幾隻鷹隼把翅膀展得很開,定在空中一動不動。剛出牧的牛羊群撒滿了山坡,坡上草皮很綠,盡頭是座很高的雪山,白色的山峰與紅色的岩石組合成了很雄奇的雕像。兩個老阿媽想問我什麼,又擔心我聽不懂她們的話,手伸在我的眼前又比又劃,還在地上畫著簡單的圖案。有時,我懂了她們的意思,她們便高興得呀呀呀叫喊著。有時,我答不出,或猜錯了她們的意思,她們便急得滿臉通紅,搓著手唉聲嘆氣,再想著法子讓我弄懂她們的意思。
我終於弄懂了,她們想問我從哪兒來,多大了,爸爸媽媽為什麼不同我一起來。一個人來這裡怕不怕。我告訴她們,我的老家在省城,就是那座能管住州府與縣城的城市。我快滿十七歲了,爸爸媽媽有他們自己的做不完的事,就不同我一起來了。這裡風光那麼美,人也那麼好,我還怕什麼樣呢?她們哦哦叫著,特別是我說自己還不滿十七歲時,阿意郎卡措便把我摟在她暖烘烘的懷裡,一遍遍地喊著:「諾爾布,諾爾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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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一串濁淚從她多皺的眼眶內湧出來,在她乾枯的臉上滾動著。我也感動了,緊緊貼在她的胸前。她身上那種溫暖的氣息,使我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親。那一陣,我真的想哭。
那幾天,我便同兩個老阿媽幹著非常輕鬆的活。我們每天早上把香草從雨篷下抱到曬場上攤開,過一陣再翻曬一下,直到太陽落山,又收進雨篷。我第一次那麼貼近地同藏族老阿媽坐在一起,很專心地聽她們說我一句也聽不懂的話。她們的一舉一動都使我心內發熱,我還不能理解她們的行為,可我明白她們是善良的人。
翻曬香草時,三個老阿媽總是小心地在草叢中翻找著什麼,然後用手捧著,或兜在裙擺內,嘴裡念叨著把什麼東西倒在牆角下。我好奇地看她們一次次地這樣做。她們也發現了我的好奇,便把裙兜里的東西讓我看,比畫著說我不要嘲笑她們。我低頭瞧去,她們手心裡和裙兜里捧著的是一條條柔軟的小毛蟲。她們是怕翻草時弄死了小毛蟲,把小毛蟲搬運到安全的地方去。
有一次,一隻蜻蜓飛到我的身旁,我手一伸便捉住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蟲。我驚訝,高原上怎麼會有蜻蜓,還生有很長很亮的雙翼。我用一根草棍撥著它掙扎的雙腿玩,正在太陽下打盹的阿意郎卡措看見了,跳過來,抱著雙手向我懇求,樣子很可憐。我說,我不會傷害這隻小蟲的。我把蟲遞給她,她躲閃開,指指天空,又做了個小蟲飛的動作。她是叫我放了這只可憐的小蟲。蜻蜓在我手心掙扎,抓得我手心痒痒的。我向上輕輕一拋,小蟲的雙翼便展開了,慌忙地飛過了牆外。阿意郎卡措便滿意地呵呵大笑,搖著大拇指謝我。她把我剛才的行為告訴阿意白瑪,她們都很滿意地拍著我的頭。
那時,我對藏族的宗教還一無所知,對兩個老阿媽保護小生命的行為不太理解。可我的心還是暖烘烘的,暗自慶幸我在這天遠的地方,遇到的儘是善良的好人。
從那天起,兩個老阿媽便常常來看我,給我帶些糌粑呀奶渣呀吃的東西。她們叫公社的漢人文書老劉告訴我,在這裡,她們就是我的媽媽,我有什麼困難,沒有吃的了,穿得不暖和了,都可以去找她們。
我發現,這個寨子的人不太愛串門子,去誰的家做客,非得主人親自邀請。就是有再急的事,三種人家的門別去亂串。家中有病人的人家、快生小孩的人家、剛死了人的人家。他們門前都有標誌:或插一支香,或堆個小石堆,或門前用白粉畫個字。我剛剛住進寨子時,支書老劉就把這些規矩講給我聽了。他說這些不是迷信,是民族風俗,我們外來人都得遵守,不然會傷了民族感情。老劉是五十年代支援邊疆時來這裡的,在這個公社一待就是二十多年。他的老家在川北的遂寧,他的老婆和孩子都在那兒,他想再干幾年就回老家去。長期住在缺氧的高原,剛滿四十,他頭髮都快掉光了,天一冷胸腔內就像有人拉風箱似的喘息。
那天,阿意白瑪來找我,她的左眼紅腫,一眨掉一串濁淚。她請老劉做翻譯問我要眼藥。剛好,我來時準備了一盒紅黴素眼膏,全給了她。阿意白瑪說我真好,有這藥她的眼睛很快就會好的。我扳開她紅腫的眼皮,把亮晶晶的眼膏擠進了她乾澀的眼眶內。她眨著眼皮走了,快出公社門時,她又回頭對我說,她眼睛好後,想請我去她家喝茶。她見我答應了,便高興得笑了,又說:「你一定要來!」
點了我的藥,阿意白瑪的眼睛第二天就好了,腫也消了。她在我們把香草收進雨篷後,拉住我說:「小洛,去我家喝茶。」
我問:「你家遠不遠?」
她指指寨子邊的那棵很高的楊樹說:「到了那棵樹,就可以看見我的家了。」
阿意郎卡措說:「她家好吃的東西多多有了,你可不要客氣,狠狠地吃,吃成個大肚子。」
我站在一旁笑。她們的話我還聽不太懂,她們的心意我全懂了。
第一次去做客,我很想回家換件乾淨的衣服。阿意白瑪卻緊緊拉住我手,說什麼都不放我走。我只得跟著她下了獨木梯,踩著滿地讓太陽曬了一天的枯草和畜糞,朝她家走去。
走進阿意白瑪家的土屋,像走進了漆黑的土洞,伸手不見一絲光亮。阿意叫我小心點,我還是撞在了一個木箱上,砰,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碎了。阿意白瑪撐起窗時,一股強光在我眼前猛然炸開,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我終於看清了,碎在地上的是一隻瓷碗,碗中的白色粉末倒了一地。
我慌著去收拾,阿意白瑪卻叫我坐著別動,嘴裡說著向我道歉的話,好像是她的東西擋了客人的道,對客人太不禮貌。她說得我臉頰熱辣辣的,我坐在火爐邊的卡墊上,用腿緊壓住雙手,似乎不這樣,不安分的手還要搗亂,還會給主人製造許多難堪。
阿意白瑪的屋子不大,卻收拾得很乾淨,桌子卡墊看不到一點灰塵,銅火盆擦得亮堂堂的。她把地上的碎渣小心地掃走後,便提起火爐上的銅茶壺,轟隆轟隆地搖晃,又從雕刻著花紋的木櫃裡取出一隻紅漆木碗,放在我的面前。她給我倒了一碗熱茶,茶中飄來新鮮奶子的清香。
她又在我面前的木桌上擺了一盤煮熟的牛肉,一小袋糌粑面,一小瓶鹽巴。她盤腿坐在卡墊上,一言不發地看我喝茶吃東西。那是我第一次喝奶茶,我感覺到那種帶有青草的奶味是那麼香甜可口。後來,我又喝過酥油茶,我從來沒有過惡臭難咽的感受。這些食物我仿佛天生就會吃,哪怕給我一塊新新鮮鮮的生肉,我也會像當地牧民一樣,用腰刀割成一塊塊的,津津有味地嚼著。
阿意從懷中掏出一串珠油亮的珠子,手指一顆一顆地揉捏著,嘴裡喃喃念著什麼。她見我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臉上便堆滿了笑。茶完了,又給我斟茶,直到我肚皮脹得氣球似的圓圓的鼓著,實在塞不下任何東西了,她才給自己添了一碗糌粑面,壓緊壓平,倒了點茶。喝了茶後,把皮上的那層燙熟了的糌粑舔來吃。她又斟茶又喝又舔,直到碗裡的糌粑舔來吃光了,才響響地彈了個舌頭。她抬頭看我一副驚傻的模樣,哈哈笑起來,說話的意思我全明白了:「我吃東西你覺得好笑?」我說:「不好笑。吃糌粑就該這麼吃。」我拿起自己的碗,也學她的樣子伸出舌頭舔了幾下。她又笑了,給自己的碗中又添了一撮糌粑,中間掏了個坑,倒上茶,放幾顆鹽。然後伸出指頭輕輕刨著,碗在手上小心地轉著。指頭和手掌在碗中揉揉捏捏,糌粑成了很大的一塊圓團。她遞給我說:「很好吃。」我拍拍肚皮做了個苦相說:「看看,我快脹死了。」阿意白瑪笑了,便扳成一小塊一塊的朝自己嘴裡塞著。有隻白毛小貓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躍進她的懷裡,喵呀喵呀的討吃。她對小貓親熱地說著什麼,把剩下的糌粑團全餵了小貓。
阿意白瑪家中的陳設簡單極了,一隻裝糧食的柜子,沒上過漆,讓牛糞煙燻成了油黑。與木櫃相連的是一隻銅火盆和一張紅漆木桌子,桌上裝食物的小櫃描繪著非常艷麗的花紋。牆角堆著農具和裝干牛糞的皮袋子。一幅糞煙燻黃的年畫貼在牆正中,畫中的毛主席與林彪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城下的人揮手。我指著畫中的林彪對阿意說,那是個壞人,想害毛主席的壞人。阿意笑了,說她知道那是個壞人,可毛主席是大大的好人呀!
那幅畫她一直沒取,兩年後我離開這裡時,來阿意白瑪家和她道別,那幅畫還掛在牆上,畫下的木柜上亮著一盞酥油燈,在閃爍的燈光中,我似乎聽見毛主席和林彪的笑聲。那時,我好像明白了,歷史在她的眼中是遙遠處刮來的風,能感覺出風的涼爽,也能感覺到由於遠途的疲勞,早已耗盡了它的威力。而她需要的不是歷史的風風雨雨,她要的只是平靜與祥和,是毛主席和林彪在畫上的那種沒有敵意的笑。
後來,我又去過阿意郎卡措的家。很大的一家人,她有五個兒女和一大群孫子。家中很窮,卻非常好客。我把自己幾件不常穿的衣褲送給他的兒子,她感動得眼眶內盈滿了淚水。
文書老劉對我說,阿意白瑪是個還俗尼姑,當年在寺院中是德高望重的主持,很有學問,還看得懂英文書。「文革」搗毀了寺院後,她同寺里尼姑都還俗了。她的老家在亞麻書,便回到了這裡。老劉還說,阿嘎降措也是寺院裡的喇嘛,在亞麻書還有好幾個還俗喇嘛,曾經在離這兒不遠的大金寺里。大金寺搗毀前曾是康巴一帶最有名的寺院之一。他說,他要抽時間帶我去寺院的殘牆斷壁中去打野兔。
那段時間,我卻跟著阿嘎一心一意地學藏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