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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10:42
作者: 黃濟人
張治中帶領全家,從桂園返回復興關中訓團那座破舊狹小的院子之際,已是夜深人靜時分了。兩個女兒原本是在沙坪壩南開中學住讀的,聽說毛澤東提出來要拜望她們全家,以後父親決定全家去拜望毛澤東的時候,她們便早早地從學校趕回來了。
此刻,在家中,她們卻遲遲不願意入睡,圍在父親身旁,問長問短,沒完沒了。
姐姐張素央要提最後一個問題:
「毛伯伯對母親說,父親是國民黨高級將領中從來沒有和共產黨打過仗的少數人之一,那,這少數人當中的之二、之三又是誰呢?」
妹妹張素初也要提最後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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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伯伯為什麼說父親在外戰方面是主戰派,在內戰方面又是主和派呢?」
張治中大笑之餘,站起身來:
「說不清楚,說不清楚,尤其是對你們說不清楚!好了吧,今晚的龍門陣就到此為止,我的眼皮不願意主和,正在主戰哩……」
回到臥室,伴隨著張治中輕輕的腳步的,卻是一陣急促而尖厲的電話鈴聲。
電話是蔣介石打來的。他要張治中立即前往德安里官邸。至於什麼事情如此緊迫,電話中並無半點說明。
張治中惴惴不安地驅車直抵德安里官邸,躡手躡腳地走進官邸客廳,在那隻亮著壁燈的暗淡的光線之下,但見蔣介石正躺在那張涼椅上面,紋絲未動,閉目養神。
張治中敬了一個室內軍禮,用小得不可再小的聲音道:「報告委員長……」
「嗯嗯,張部長來了,請坐、請坐!」蔣介石一下子直起腰,眯覷著眼睛道,「深更半夜把你請來,主要是想問問今天下午,你們和中共方面會談的情況。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第三輪會談的議題,該是召開國民大會和各黨派的政治會議了吧?」
張治中雖然連連點頭,但仍忍不住滿腹狐疑。因為從第一輪會談起,每次都有詳盡的會談記錄,而每次的會談記錄,都由張群在當日轉呈給蔣介石。此時蔣介石要知道的,恐怕不是他在會談時的應景之詞,而是他對這兩個敏感問題的真實態度罷。
張治中愈發謹小慎微地道:
「關於政治會議問題,中共代表周恩來先生提出,在召開國民大會之前,應召開一次有各黨各派以及無黨派人士代表參加的黨派會議,商討國是問題。根據委員長的指示,會談中,政府方面原則上贊成召開這樣的會議。當王若飛先生提及這次會議的名稱時,我表示意見說,要求不用黨派會議這樣的名稱,而稱政治協商會議為好……」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蔣介石拍打著涼椅扶手道,「共產黨問題,從來就是局部問題,地方性問題,它和國民黨是不可同日而語的!還有什麼中國民主同盟,什麼第三黨,什麼青年黨,它們無一不想利用毛澤東來渝的機會,百般鑽營,扶搖直上。所以,名稱是小事,不讓它們有可乘之機是大事。你能看出其間的門道來,我是感到滿意的。嗯嗯,對於你的意見,共產黨方面沒有表示什麼異議嗎?」
張治中想了想說:
「中共代表在會議名稱上未作過多堅持。至於政治協商會議的召集辦法,各方面參加人數,需要商議之事項,以及這個會議的權限等,雖有爭議,但經協商多已接近。比如,中共方面提出,這個會議需由國民黨、共產黨、民主同盟和社會賢達四個方面的代表參加,代表人數各為九人。黨派代表由各黨派自行推選,社會賢達代表由國民黨和共產黨雙方協商推定。岳軍先生答覆說,國民黨作為中國第一大黨,代表人數理應多於其他方面才行,至於多多少,最後還需要委員長裁定。」
蔣介石腦袋一偏:
「那麼張部長的意思呢?是多一個,多兩個,還是乾脆多它四五個?」
「報告委員長,最好是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張治中並不遲疑地道,「我的這個看法,決非是服從了中共方面的意志,恰恰相反,我是從維護國民黨的尊嚴著眼的。代表人數完全相等,這對於中共和民主同盟來說,感到的也許只是公平合理,但是對於執政的國民黨來說,卻是氣度與信心的象徵。」
蔣介石咧嘴笑道:
「這就對了。當然,道理嘛,你只說了一部分。因為最重要的,還在於目前的問題是軍事問題而不是政治問題,是局部問題而不是全局問題,是內政問題而不是外交問題。這個道理,毛澤東也是知道的。有外電說,毛澤東來重慶,表明中共現在的策略是『政治上取攻勢,軍事上取守勢』,可是,你信不信?真正到了召開政治協商會議的時候,他是不會再來重慶的,所以呀,凡事當認真時必須認真,不當認真時,認真就是無知的代名詞了。」
張治中微微一愣。剛想再說點什麼,可是在蔣介石定定的目光的逼視下,他只好垂著眼皮,把話題引到別處去了:
「關於國民大會問題,在與中共代表的會談中,政府方面基本上同意延期召開,但堅持舊代表仍然有效。當然,如果有必要,在舊代表的基礎上增加少數名額,也不是不可以的。中共代表則表示,代表最好重新選舉。若國民黨方面認為重新選舉有困難,以增加代表名額來補救,那就應當增加三分之一的名額。對此,岳軍先生,力子先生,還有我,都只作了很原則的答覆,未予明確地拒絕。這樣,雙方沒有大的爭執,也沒有最後的結果。」
蔣介石咂著嘴唇道:
「很好,很好!岳軍先生送來的會談記錄我已經看了。老實說,他從結束訓政的角度來談國民大會的延期,多少有點風馬牛不相及;力子先生從依照總理《建國大綱》之規定,來談舊代表之合法,也多少有點兒牽強附會;而你的說法很科學,也很藝術,一句『如有適當之辦法,我們可在下次會談中詳加討論』,便把問題漂漂亮亮地答覆了!」
「但是委員長——」張治中終於著急了,「在這個問題上,中共方面之所以與我們沒有大的爭執,是因為他們相信,這適當之辦法雙方都會思考,而且在下次會談當中,一定會詳加討論的呀!」
蔣介石冷然一笑道:
「張部長,你太認真了,而這種認真實在是不必要的。我不反對思考,也不反對討論,甚而至於在下次會談的時候,還可以把國民大會的代表以及延期的問題,再拿出來討論一次。但是,在主動性方面,這只能是共產黨的事情。比方說,他們有了什麼好辦法,可以提出來,至於這個辦法究竟好不好,則需要我們詳加討論,然後予以明確之答覆。」
張治中欲哭無淚:
「委員長,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為著避免不必要的爭執,問題畢竟是由我向他們提出來的。因此,極有可能,下次會談一開始,中共方面就要我們把想好的辦法提出來。這樣的話,我又應當如何去答覆他們呢?」
不知何故,蔣介石竟仰面大笑道:
「我教你一個法子:下次會談,你乾脆不去參加。中共代表要找你問話,你就躲起來。重慶躲不住的話,你就跑到外地去,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躲起來。這樣,當他們連你的人影子都看不見的時候,你的答覆就是無與倫比的啦!」
「委員長,請你原諒——」張治中愁眉緊鎖,「下次會談的時間是後天,在這樣的時候,我實在沒有心思開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呀!」蔣介石的臉色忽地陰沉下來,「我今日深更半夜地把你請來,就是要當面告訴你,明天上午你作為政府方面的代表,飛赴新疆迪化,參加在那裡行將舉行的與伊犁、塔城和阿山三個地區的代表的商談。嗯嗯,我是今天下午才得到消息的,那些搞暴動的邊民,現在願意放下武器,以求和平解決衝突了。」
張治中對發生在新疆的事情早有所聞。從去年入冬開始,由於伊犁地區的邊民不滿國民黨的統治,加上民族、宗教、邊境地區等等錯綜複雜的原因,終於自發地組織起武裝隊伍,與國民黨第八戰區發生流血衝突。這就是轟動一時的「伊犁事件」。今春以來,這種衝突愈演愈烈,隨著事態的擴大,塔城地區和阿山地區的邊民,也加入了與國民黨軍隊抗衡的隊伍……
雖然如此,張治中對出使新疆的差事落在了他的頭上,仍然感到異常的突然與驚駭。因為舉世矚目的重慶談判尚在進行之中,就其對情況的熟悉程度而言,他更適合坐在重慶的而不是迪化的談判桌前。於是,直覺告訴他,蔣介石對他與中共代表的交往是存有疑慮的,此次派人去新疆,恰好就成了蔣介石能夠利用的一個機會。
蔣介石顯然看出了張治中的心思:
「我之所以要派你去新疆,主要的是考慮到你是我們的政治部部長。嗯嗯,你知道的,新疆的問題雖然同樣是局部而不是全局問題,是內政而不是外交問題,但是,和中共的問題迥然不同的是,它是政治而不是軍事問題。在處理政治問題方面,你不僅有冷靜的頭腦,而且有豐富的經驗,尤以你考慮問題的周密與細緻,是我們許多人都自嘆不如的……」
張治中思索片刻,順水推舟道:
「那麼,委員長,我現在就想到了一個問題。去年6月4日,中共代表林伯渠就釋放政治犯問題,向我們提交了一份《關於解決目前若干急切問題的意見》。今年9月3日,也就是此次重慶談判期間,中共代表周恩來、王若飛提交的11條談判方案中,再次明確提出了釋放政治犯。而由委員長親自擬定的答覆也是明確的,『政府準備自動辦理,中共可將應釋放之人提出名單』,有鑑於此,關於釋放政治犯問題,極有可能成為我的新疆之行的障礙。」
蔣介石明知故問道:
「新疆方面,也有中共的政治犯嗎?」
「林伯渠提交的那份意見,其中乙項『關於兩黨懸案者』的第八條是這樣寫的——」張治中不緊不慢地道,「『請政府飭令黨政機關釋放各地被捕人員,例如皖南事變時被俘的新四軍官兵葉挺等,廣東的廖承志、張文彬等,新疆的徐傑、徐夢秋、毛澤民、潘郤等,四川的羅世文、車耀先、李椿、張少明等,湖北的何彬等,浙江的劉英等,西安的宣俠父、石作祥、李玉海、陳元英、趙祥等。此等人員,均系愛國志士,請予恢復自由,以利抗日。』」
蔣介石支支吾吾地道:
「兩回事情,兩回事情嘛……邊民暴動,反抗政府,雖有中共人員暗中唆使,但你的談判對手畢竟是邊民代表,而不是中共代表。對付邊民代表,盡可像收編偽軍,他要錢,你就給錢;他要官,你就給官。有了這兩樣東西,他們便什麼也不要啦……」
「委員長,從內心講,我也希望出現你所講到的這種情況。」張治中搖了搖頭,「然而,據我估計,這麼多邊民參加的而且歷時長達十個月之久的事件,很難說就是為了錢和官。他們不會沒有他們的政治主張,而在迪化的談判桌上,即使為著加重這些政治主張的分量,他們也會藉助中共方面已經提出來的條款。因此,如果……」
蔣介石不耐煩起來:
「如果碰到你所講到的這種情況,你就一趟飛機坐回重慶好了。當然,在你返回重慶之前,這邊與中共代表的商談還得進行下去。嗯嗯,王世傑仍在國外,十天半月回來不了,你去新疆,也不是三天五天的事。所以,今晚把你請來,還要和你商量一下,看看哪兩個人可以在對付中共代表方面,代替你和王世傑?」
張治中不敢怠慢:「不知委員長的具體標準是什麼?是文官呢還是武官?」
「政治鬥爭嘛,當然還是要文官,而且應當和你們一樣,部長級的文官。」蔣介石和顏悅色起來,「既然是政府方面的代表,我想,資歷不能不要,鬥爭原則更不能不要!哦,這標準提出來,人選就跟著出來了——你看內政部部長張厲生怎麼樣?」
張治中自然是聰明人:
「很好、很好。委員長,那麼另一位人選又是誰呢?」
「我看就是葉楚傖算了。」
「不錯的、不錯的!」張治中諾諾連聲道,「葉楚傖現在的職務雖然是中央出版事業管理委員會主任,但先後兩次擔任過宣傳部部長,國民黨六大會議,他又當選為中央常務委員。而且,他滿腹經綸,極善言辭,正是談判桌上的一塊料哩!」
蔣介石反倒不以為然了:
「他的口才卻不如他的肚才。你沒有聽說過他的那句口頭禪麼?『做人不可露鋒芒,做文章卻不可不露鋒芒』。先用用看吧,如果和周恩來、王若飛的商談還湊合得過去,那麼,我還可以帶他去見識見識毛澤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