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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10:01
作者: 黃濟人
柳亞子的寓所在沙坪壩津南村。雖然遠離重慶市區,但地處南開中學校園之內,相隔不遠又是中央大學,對於這位深居簡出的國民黨元老、民國第一任南京政府臨時大總統孫中山的總統府秘書來說,能夠終日陪伴琅琅書聲、叮噹鈴響,也就聊以自慰了。
毛澤東來渝的消息,卻如同晴天霹靂,打破了他內心荒蕪般的寧靜。當他從病榻上躍身而起,從衣櫃裡抖抖索索地取出長衫,然後穿戴一新,邁出家門的時候,他仿佛年輕了20歲。
是的,20年前,第一次國共合作期間,在廣州召開的中國國民黨第二屆二中全會上,他認識了擔任著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長的毛澤東。而毛澤東早聞柳亞子大名,則是這位詩人創辦了進步文學團體——南社——的緣故。
「操南音不忘其舊,這就是『南社』的意思吧?」當時毛澤東這樣問過柳亞子。
柳亞子卻搖搖頭,用濃重的江蘇口音道:
「反清革命,業已完成。我現在經常以『親炙中山,私淑列寧』自詡哩!」
毛澤東敬重柳亞子,在於這位辛亥老人不僅這樣說了,而且這樣做了。自那次會議以後,柳亞子忠實地執行著孫中山親手制訂的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對於「四一二」蔣介石叛變革命,他像當年寫《孤憤》詩斥責袁世凱的復辟那樣,奮筆疾書,激揚文 字,鞭 笞 著 蔣介石的倒行逆施。特別是對於「皖南事變」的發生,他索性忿然馳電國民黨中央,痛斥蔣介石「借整頓軍紀之名,行排除異己之實」,結果,這位德高望重的國民黨元老,竟被開除了國民黨黨籍!
在柳亞子心目中,毛澤東無疑是一位叱吒風雲的英雄。淒風苦雨,百折不撓,生死度外,艱苦卓絕,這些都是他推崇備至的英雄的品質。也許他並不曾接觸到共產主義的學說,但是,至少從毛澤東的身上,他看見了共產主義的光明前景。加上這位共產黨領袖也喜好書法,擅長詩詞,這就使其與之交往的性質,既有道義上的同情,也有情感上的思渴。
現在,毛澤東來了,而且來了三天了。倘若今日再不得一見的話,他那顆蹦跳不已的心子就要蹦跳出來啦!
柳亞子趕到桂園的時候,雖然天色漸黑,但是客廳裡頭,毛澤東還在和黃炎培暢談。
「潤之!」柳亞子大叫一聲,雙腿卻硬邦邦地站在客廳門口,再也邁不動了。
毛澤東慌忙起身,疾步上前,緊緊握住柳亞子的手道:
「亞子先生,你怎麼來了?我不是請人捎話給你,隔幾天我來沙坪壩看你麼!」
柳亞子喜淚長流道:
「等不得了,等不得了!曉得你忙,所以我先進城看你一眼再說……哦,既然已經見了面,我就應該告辭了……」
「那怎麼行!」毛澤東邊說邊扶著柳亞子往客廳裡面走,「你倒看了我,我還沒有來得及好好看看你哩。再說炎培先生也不是外人,而且是你的江蘇老鄉,用四川話說,我們三個人今晚正好擺上一台龍門陣。」
黃炎培早已站起身來:
「亞子先生來得正好,方才我還向潤之先生談到了一首詩呢。」
「一首詩?」柳亞子眉開眼笑道,「誰人寫的?品味如何?炎培先生不妨也說給我聽聽。」
黃炎培坐回沙發,眨眨眼睛道:
「嗯,是這麼一回事:七月間,我隨國民參政會參觀團訪問延安的時候,在楊家嶺潤之先生的會客室里看到了一幅題作《歲朝圖》的國畫。畫了臘梅、天竺子、花生、黃豆芽,還有一瓶茅台酒。畫畫的人我認識,沈叔羊,沈鈞儒之子也。抗戰之初,這幅畫參加了重慶的畫展,上面卻有了不知何人的題詩:『喧傳有人過茅台,釀酒池中洗腳來。是真是假我不管,天寒且飲兩三杯。』嗯嗯,亞子先生,這首詩寫得究竟怎麼樣呀?」
柳亞子思忖之中,並未答話。
毛澤東卻盯了黃炎培一眼,然後回過頭來:
「亞子先生,炎培先生在和你兜圈子哩,這首詩就是他寫的!紅軍長征經過貴州茅台鎮的時候,有國民黨報紙造謠說,我們在酒缸裡頭洗了腳,結果害得酒廠老闆賣不出酒去。好在炎培先生要喝,而且希望別人也喝,所以有了這首詩。重慶辦畫展期間,此畫被恩來同志派人買下,以後才帶到延安來的。嗯,我們買的是這幅畫,更是這首詩呵!」
黃炎培慌忙搖頭道:
「不敢當、不敢當!我信手塗鴉,雖然緣事而發,卻純系打油之作。哦,對了,我們的南社社長、堂堂大詩人亞子先生就在這裡,潤之先生若是有了他的詩,那才有資格在你延安的會客室里高掛中堂呢!」
「亞子先生的詩,我是一定要求的。」毛澤東情真意切地道,「當年廣州相識,雖相見恨晚,但終成莫逆之交,所以喜不自禁,乃至忘乎所以,竟沒有想到要求章索句,留下一點千金難買的墨寶來。每念及此,我好生叫苦不迭,後悔不已呀!」
柳亞子忽然起身道:
「帶來了,帶來了!欣聞潤之先生深入虎穴,獨釣龍潭。不顧個人安危毅然來渝,我竟百感交集,終夜不能自制,於是得詩一首,題作《贈毛潤之老友》,今日面呈,以代表我那至今顫動不已的心靈——」
柳亞子從青布衣衫里,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再從信封之中,取出一張折成方塊的條幅,然後輕輕打開,直到完全展平,這才大聲武氣地吟誦出來:
闊別羊城十九秋,
重逢握手喜渝州。
彌天大勇誠堪格,
遍地勞民亂倘休。
霖雨蒼生新建國,
雲雷青史歸同舟。
中山卡爾雙源合,
一笑崑崙頂上頭。
毛澤東上前一步,雙手從柳亞子手中接過條幅,然後深深地鞠了一躬:
「亞子先生,你的隆情厚義,我這就收下了。我是代表解放區全體軍民收下的,所以,我們唯有倍加努力,也就是加倍去爭取民主團結、和平建國,才能報答你對我們的殷殷之望,拳拳之心!」
柳亞子坐回沙發,微微笑道:
「解放區全體軍民的努力與犧牲,我早有所矚,而且相信在今後的和平建國中,一定能繼續作為民主團結的模範與中堅,而盡其偉大的任務,潤之先生,我說這句話的意思,是要你於個人而言,對我也要有所表示呢!」
毛澤東稍覺茫然:
「亞子先生,有事盡可吩咐。」
「有事、有事,當然有事!」柳亞子大聲笑道,「方才炎培先生提到了紅軍長征事,我在想,除卻那純系子虛的酒缸洗腳,定然還有許許多多且悲且壯、可歌可泣的故事,而憑潤之先生之敏捷才思、高雅興致,如何會沒有幾首精品佳作?哦哦,我的要求不高,你只需將其中的一首抄贈於我,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毛澤東會心一笑:
「長征路上,我倒是寫過一首七律。題目就叫做《長征》內容大概是這樣幾句:『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閒,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雲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後盡開顏』……」
「我要了,我要了!」毛澤東話音未落,柳亞子便失口叫道,「潤之先生寫詩,果然是力透紙背,氣貫長虹哩!」
毛澤東搖了搖頭:
「相比之下,我自覺寫詞要比寫詩寫得稍好一點。為什麼呢?我也說不清楚。反正覺得詩格過於刻板,有時就免不了七拼八湊,而詞律則較鬆動,所以就方便心隨人意。長徵結束,初到陝北的時候,我看見大雪紛飛,飄飄灑灑,雖說是潤物無聲,卻叫我怦然心動,於是用了《沁園春》詞牌,填得一首《雪》。嗯,亞子先生,怎麼樣,我就把這首詞送給你吧。」
黃炎培在一旁眯眼笑道:
「潤之先生,聽得出來,這首詞無疑是你的得意之作。你既然捨得送給亞子先生,莫非捨不得先讓我聽聽麼?」
「那好,我這就背誦出來,也好請教於兩位先生。」毛澤東站起來,一手叉在結實的身腰上,一手從寬闊的胸部推了出去: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毛澤東背誦已畢,客廳里卻悄然無聲。
「好詞、好詞!」稍有片刻,黃炎培才回過神來,讚不絕口道。
「好就好在潤之先生頂天立地!」柳亞子搖頭晃腦,似乎不著邊際地道,「不然的話,詞的上半闋,他就不可能看見長城和黃河,更不可能把靜態的山川,寫成了充滿活力的精靈。不然的話,下半闋里,他就不可能掉過頭去,看見歷史舞台上來去匆匆的過客,而把真正的英雄的出現,寄望於今天的人民……」
毛澤東抿嘴笑道:
「如此看來,亞子先生是願意接受我這首詞了。那麼,這樣吧,稍有空閒的時候,我和恩來先生,若飛先生一起去沙坪壩府上拜望,屆時再把抄好的條幅給你帶來。」
「那是最好不過的了!」柳亞子突然想起了什麼,「潤之先生,條幅上面一定要蓋有你的印章。字畫若是沒有印章的話,就等於紅花沒有綠葉相扶呢。」
毛澤東攤開雙手:
「可是我沒有哇,你說怎麼辦?」
「好辦,好辦。」柳亞子慨然許諾道,「我送你一枚就是了……」
柳亞子不攻篆刻,但是他的朋友曹立庵卻是一位篆刻家。於是,與毛澤東見面的第二天,他便再度從沙坪壩起身,直奔更加遠道的南岸棗子壪找朋友去了。
說明來意後,曹立庵笑了笑:
「為什麼只要我刻一枚呢?你有你的心意,我也有我的心意呀!亞子先生,你看這樣好不好,一方為白『毛澤東印』,另一方為朱文『潤之』,今日便連夜趕刻出來。」
「好,好,越快越好。」柳亞子想了想說,「這兩方印章刻好以後,為了紀念國共和談期間我和潤之先生的見面,還得請你再給我刻上兩方印章。」
「刻什麼字,你想好了麼?」曹立庵問。
「想好了。」柳亞子脫口而出道,「一方文曰,『兄事史達林,弟畜毛澤東』……」
「怎麼講?」曹立庵知道柳亞子寫詩填詞都愛用典。但是沒有想到他的這位朋友居然把用典用到了印章上面。
柳亞子笑眯眯地解釋道:
「《史記·季布傳》里有一句『長事袁絲,弟畜灌夫』說的是季布的弟弟季心,好打抱不平,因為殺人逃到吳國,躲進了吳丞相袁絲的家裡。季心像對待兄長那樣尊敬袁絲,又像對待弟輩那樣愛護西漢名將灌夫。我嘛,雖無季心之勇,但求季心之德,所以想到了方才那兩句話。如此而已!」
「那麼,另一方呢?」曹立庵又問。
柳亞子搖頭晃腦道:
「另一方文曰,『前身禰正平,後身王爾德;大兒史達林,小兒毛澤東。』」
「你說什麼?」曹立庵怒目而視。
柳亞子頭不搖了,腦不晃了,可是依然笑眯眯地道:
「《漢書·禰衡傳》裡面講,東漢建安初年,在京城許昌聚集了全國許多賢士大夫,但禰衡只看得起孔融和楊修兩人。他常對人言,『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餘子碌碌,莫是數也。』哼,立庵先生聽懂了嗎?這裡的『大兒』『小兒』是孺子的意思,是男兒的意思,是對傑出人物的一種崇敬稱謂哩!」
曹立庵余怒未息地道:
「那也不妥!就算是讀書之人,又有幾個像你這樣成天背著書口袋的呢?若是別人不知原委,亂七糟八地宣揚出去,你又如何對得起你如此敬重的毛先生?」
柳亞子惴惴不安起來:
「這樣好不好,立庵先生,請你在這方印章上面刻個邊款,以明確的語言,表達印文的意思。邊款就這樣說:予請立庵制印,援正平例,有大小兒語。北海齒德,遠在禰上,正平德祖,亦生死肝膽交,絕無不敬之意,斯語特表示熱愛耳。慮昧者不察,更乞立庵泐此,以溯其朔,並綴跋如左。」
曹立庵這才心平氣和地道:
「亞子先生問我,我又去問哪一個?哦,對了,今天要去特園送印章,到時我再去徵求一下張瀾先生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