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2024-10-04 07:09:58
作者: 黃濟人
毛澤東從桂園驅車回到紅岩村的時候,月亮已經掛到樹梢上了。紅岩村位於重慶城郊嘉陵江畔一個叫做紅岩咀的山坡上,那幢青磚三層樓房,便是他下榻的中共中央南方局和第18集團軍駐渝辦事處所在地。
是的,桂園現在只是他在市內的辦公地點。每日上午8時,從紅岩村驅車進城;至於何時從桂園返回紅岩村,這就要看他什麼時候能夠結束當天在那裡的工作了。
毛澤東的住處,在二樓東頭的一間房子裡。然而,即使深更半夜回來,這裡也尚存著一件他為自己布置的工作。那就是接見黨內的同志,聽取他們的匯報,弄清他們的工作環境,從而熱情地鼓勵他們的戰鬥意志,並具體地向他們作出指示。
在周恩來的精心安排下,南方局採取各種方式,已經把諸多地下黨員,從川東特委到重慶市委的負責同志,從打入國民黨軍政機關到學校、企業界以及社會團體的普通黨員,三三兩兩地在夜間召集到紅岩村,由毛澤東接見過了。
今晚出現在毛澤東的臥室里的,是中共中央南方局機關報《新華日報》的幾位編委。
幾位編委第一次見到毛澤東,卻是在毛澤東從延安飛抵重慶的當日。那天下午,毛澤東在桂園稍事休息後,便由周恩來陪同來到紅岩村,參加南方局、第18集團軍駐渝辦事處、《新華日報》以及《群眾》周刊為毛澤東的來渝而舉辦的隆重的歡迎會。
為迎接毛澤東,幾位編委剛在主樓旁邊通往新建的小禮堂的碎石路上站定,這位一口氣上了一百多步石階,從而濕透了襯衣的中共中央主席,就和周恩來一起朝他們走過來了。
周恩來把他們介紹給毛澤東。
毛澤東卻早已熟悉了他們的名字。
他伸出一隻指拇,對章漢夫道,「你是國際問題學家」;對許滌新道,「你是經濟學家」;對胡繩道,「你是哲學家」。輪到戈寶權的時候,毛澤東道,「我曉得你是個俄國文學家,但是不曉得戈公振是你的什麼人?」
「是我的叔父。」戈寶權回答說。
「我看過他的書,看過他的《中國報學史》。好哇,你有個有學問的叔父。」毛澤東笑容可掬地道,「不過,你的叔父也有個有本事的侄子。嗯,我也看過你的書。你翻譯的《六月在頓河》和《英雄的史達林城》,還是恩來同志題寫的書名哩!」
戈寶權驚訝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萬不諳第一次見面,毛澤東對他這個《新華日報》的普通一兵,竟然已經熟悉到了這樣的程度!
窗外月色皎潔,屋內燈光柔和,《新華日報》編委們端坐在毛澤東的跟前,無拘無束,娓娓道來,每個人都如同坐在春風之中。
現在說話的是章漢夫。不過,不知為什麼,他滿臉喜色中,倒略掛著一絲愁容:
「主席,自從你來重慶以後,不,包括你來之前,《新華日報》每天都要收到成百上千封讀者來信。其中有一部分是委託我們轉給你的,那好辦,我們交到你的秘書王炳南手中就行了。可是,另一部分卻是直接寫給編輯部的,覆信吧,人手不夠,不復吧,有悖於我們辦報的宗旨。這些天來,我們還真有點兒不知道如何是好呢!」
「你們看看,這就是我來重慶給你們惹出來的麻煩!」毛澤東仰面大笑之餘,問,「這些來信的內容都有些什麼呀?」
胡繩道:「有個小康之家的夫婦兩人來信說,我們誠心誠意附上法幣壹萬元,擬請編輯先生代購美國魚肝油丸轉獻毛先生,略表我們對他的一點敬意。」
「我看了成都幾個大學生的一封聯名信。」許滌新道「信中說,『毛澤東先生毅然來渝,使我們過去所聽到的對共產黨的一切誣衊完全粉碎了。這證明了共產黨為和平、團結與民主而奮鬥的誠意和決心。希望談判成功!』」
毛澤東又問:
「有工人、農民的信麼?抑或是他們請人代筆寫給你們的。」
「我這裡剛好有一封。今天下午才給她們回了信去。」戈寶權邊說邊打開手中的講義夾,把信遞到毛澤東手裡。
毛澤東把信放在雙膝上,低著頭,彎著腰,從頭讀來,不漏一字:
編輯先生:
昨兒晚上,聽說毛澤東先生到重慶來了,咱們聽著,好不高興。可不是,這顆心都快要跳出來了。隔壁吳老先生,是一個前清秀才,鬍子都花白了,腦筋兒可並不陳舊,他是你們最忠實的讀者,每天總是看見他戴著老花眼鏡,一字一句地讀你們的報。他說,有些報紙一看就像是皮包里拿出來的公文,儘是打官腔,只有你們的報才敢說老百姓心坎里的話!——咱們把話扯遠了,卻說這位吳老先生聽說毛先生真到了重慶,笑得連嘴都合不攏,連連說:好,好,好!這一下和平有保障了!
說起和平,全中國哪一個人不希望。打了這麼多年的仗,不說別的,平價米就叫人吃得夠受了,別說許多人連平價米也吃不到。可是,看看最近以來的事實,真教人急煞。有些人正在摩拳擦掌,那些在反共的旗子下跑去當漢奸的傢伙,現在又在反共的旗子下,要來「戴罪圖功」了,一場內戰,看來就要爆發,中國要是再打內仗,老百姓不死也活不成了。
現在,毛先生到重慶來了,足見毛先生要求和平,真正是從心坎里來的。毛先生是最體貼老百姓的疾苦的,聽說毛先生定了一條規矩,凡是軍隊和老百姓鬧糾紛,一定先責備軍隊。可不是嗎,天地間只有有槍的人欺侮沒有槍的人,哪有沒有槍的人欺侮有槍的人。這樣替老百姓著想的人,一定不會忘記人民的疾苦的。咱們相信毛先生一定能替老百姓爭取到和平。
請把咱們的意思轉告毛先生,並把咱們的祝願帶給他!
女工 王文英等五人上
讀畢,毛澤東把信折得整整齊齊,這才慢慢地抬起頭來:
「自《新華日報》在重慶誕生以後,蔣介石無時無刻不注視著這張報紙。有人告訴我,他每天到辦公室讀的第一份報紙,便是我們的《新華日報》。那麼,我們要讓他讀到什麼呢?這些天來,你們每天用大量篇幅報導我在重慶的活動,這是不必要的。莫說蔣介石不願意讀,我自己也不願意讀。方才漢夫同志不是談到讀者來信多麼?依我看,我們索性多登讀者來信,尤其是工人和農民的來信。因為,他們才是真正的權威。我們要讓蔣介石豎起耳朵來,聽一聽他們要求和平的聲音!」
章漢夫連連點頭道:
「主席,真正是『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呵!除了不折不扣地執行你的指示而外,關於近期多有你的活動的報導問題,我還有個人的一點看法需要向你匯報。老實說,國民黨當局允許《新華日報》出版發行,和它與共產黨合作一樣,是出於被迫的。它通過新聞檢查來達到『讓你辦報,但不讓你有言論自由』的目的。譬如說,蔣介石曾代電通飭第18集團軍駐渝辦事處、《新華日報》,指責我們在報導戰果輝煌的百團大戰中,違反禁令,使用了『八路軍』『新四軍』和『邊區』等字樣,以『遂其擴大政治影響之陰謀』……」
「更有甚者!」許滌新打斷章漢夫的話,忿忿不平地道,「主席在延安發表了《和中央社、掃蕩報、新民報三記者的談話》後,《新華日報》不顧戰時新聞檢查局『緩登』的通知,刊登了這一重要文獻。結果,除了檢查局給以停刊一日之處分,重慶警察局和衛戍總司令部居然派武裝人員『輪駐監視,強其執行』,禁止報販叫賣不說,還把張貼在市區的那天的報紙全部予以撕毀了!」
胡繩接過話題說:
「國民黨當局對《新華日報》的迫害,還體現在對撰稿人進行威脅。早幾年,我們新開闢的『信箱』欄目里,刊登過一篇署名為『大辛』的來函,內容是揭露國民黨軍隊外戰外行、內戰內行的。蔣介石閱後大為惱火,責令國民黨中央宣傳部調查撰稿人之真實姓名,詳細地址。遭到《新華日報》嚴詞拒絕後,對方聲稱,『委座將召見此人,請即查實,以書面作答,毋得隱蔽』。而報館負責人則當即回敬道,『來函所述確係事實,乃撰稿人親身經歷,此可作負責答覆者,至撰稿人,如委員長定時召見,敝報亦可負責隨時通知其按時到達』。來人無可奈何,這才怏怏而去。」
「我這裡有一份今年上半年不完全的統計——」戈寶權手裡拿著表格,「《新華日報》被無理扣留或強迫免登的稿件,計有社論6篇,時評、友聲7篇,重要來件12篇,專論1篇,一般評論3篇,答問7篇,新聞通訊6篇,讀者來稿103篇。明顯被刪者5篇,被刪而顯示不出者不計其數。所以呀,相比之下,下半年的這幾天,由於主席來到重慶的緣故,山笑,水笑,連我們發稿也發得痛快極了!」
毛澤東拍拍腦門:
「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了:國共談判期間,蔣介石就是演戲,也得亮個像點樣子的姿態出來。於是你們便抓住機會,大登特登共產黨,大登特登毛澤東。雖然報紙不是手榴彈但是報個一箭之仇也好。嗯,是這個意思吧?」
幾位編委一起笑了。
毛澤東沒有笑:
「我完全理解你們,而且完全贊同你們。因為《新華日報》今天的局面,決不是我從延安帶來的,而是你們在重慶創造出來的!『皖南事變』期間,蔣介石的陰謀計劃之一,就是封閉《新華日報》。但是你們堅決鬥爭,『違檢』刊登了恩來同志的題詞,『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這就把蔣介石殘害抗日誌士的卑鄙勾當暴露出來了。中共中央和南方局又採取了一系列強硬立場和應變措施。蔣介石迫於形勢,不得不下達了這樣一則手諭,『以後如無本委員長命令,無論憲軍警及黨政機關,均不准對《新華日報》及中共人員稍有騷擾為難之事,否則必予嚴懲。』」
毛澤東緊緊捏著拳頭:
「看見了吧,這就是你們的力量!《新華日報》是報紙,但是更是手榴彈,更是機關槍。因為它的目標,也就是所有武器的目標:堅持抗戰,反對投降;堅持團結,反對分裂;堅持進步、反對倒退。所以,如果有人問我共產黨的軍隊究竟有哪些的話,那麼我將這樣告訴他:我們除了有八路軍和新四軍,還是一支『新華軍』……」
幾位編委的眼睛都潮濕了。
章漢夫哽咽著嗓子道:
「主席。今天有你『新華軍』這三個字,我覺得,這就是對《新華日報》最崇高的評價了,於我們而言,也是最崇高的榮譽了!」
「那麼,明天呢?」毛澤東笑了笑,「恩來同志對你們提出了又紅又專的要求,這就需要學習。『學習,學習,再學習』這是列寧的話。我對你們說點什麼呢?我常常覺得,我們不僅自己需要學習,而且需要向別人學習,包括向黨外的朋友學習。就拿辦報來說吧,這幾天我注意到成都的《華西晚報》,版面雖然不大,但說理精深,言簡意賅,尤以那不落俗套的獨立見解,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戈寶權插話道:
「《華西晚報》創辦還不久。早一點的是《華西日報》,那是劉湘在成都任四川省政府主席期間辦的,由潘文華擔任董事長。在潘文華的支持下,以後又創辦了《華西晚報》。由於張瀾先生擔任了發行人,所以《華西晚報》就成了民主同盟的機關報。」
毛澤東點點頭,繼續說:
「兩天前,《華西晚報》有一篇社論,題目叫做《毛澤東到了重慶》。那麼,我為什麼到了重慶呢?社論說,『中國人民迫切地期待中國兩大政黨團結,實現民主政治,成立聯合政府,是造成國共兩黨領袖直接談判的國內情勢,而領導世界的社會主義國家和資本主義國家的緊密團結和廣泛合作,則是造成國共兩黨領袖直接談判的國際情勢。』應該說,這個分析是客觀的,實事求是的,所以我作為當事人,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毛澤東點燃一支香菸,「但是,文章並沒有到此為止。它詳盡地闡述了存在於目前的不可忽視的現實情勢,諸如,『中國人民的基本的人權自由仍舊掌握在為國民黨所建立的特設官署里;中國的政黨政派仍舊沒有合法的地位!被禁閉了多年的政治犯仍舊充塞在各地的集中營;更嚴重的是,由於受降問題所引起的國共兩黨武裝衝突,仍舊在繼續之中』,從而得出結論說,『國人必須認識,毛澤東是在一個實際政治還沒有任何新氣象的時候到重慶的,本來一般預料應以改進實際政治為起點的事件,現在轉過來,成為談判的節目了』!你們看看,文章的質量和水平就在這裡,它以必將為事實所證明的見解,讓人點頭稱是、口服心服。」
許滌新望著其他幾位編委道:
「像主席剛才談到的這種文章,我建議應當在《新華日報》上面轉載出來。這就是說,我們今後轉載的範圍,不止是延安的《解放日報》,重慶的《群眾》周刊,還應當把別的報刊也包括進去。」
戈寶權表示同意道:
「譬如說,重慶《新民報》的副刊就辦得很不錯。裡面經常刊登老舍的小說,胡風的雜文,廖冰兄的漫畫,柳亞子的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