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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8:34
作者: 黃濟人
褚輔成寓所坐落在嘉陵江畔的一條深巷子裡,連客房都和他的身材一樣,那麼單薄,那麼瘦小。然而,初夏時節,窗外但見白帆點點,屋內更有高朋滿座。
這天清早,客人一下子來了六位。六位都是國民參政會參政員。
臉圓而微胖的是黃炎培。穿一身淺色中山裝,雖年逾花甲,但顯得神采飛揚,精力旺盛。這位滿清末年的秀才,上海南洋大學畢業後,赴日本專攻教育,所以辛亥革命勝利後,出任了江蘇省教育司長,以後赴美考察,回國創立了中華職業教育社,從而在政治生活中逐漸形成了他的派別——職教派;
蓄鬍子穿長衫的是章伯鈞。大革命前曾任安徽宣城中學校長,以後留學德國,與朱德相識,遂加入了共產黨。武漢「清共」後,參加南昌起義,隨葉挺、賀龍南下湖汕,失敗回滬,繼而脫離共產黨。再後擁護鄧演達,在柏林組織第三黨,即「中國國民黨臨時行動委員會」,數年之後,首先響應共產黨《八一宣言》,將第三黨改名為「中華民族解放行動委員會」;
冷遹又高又瘦,亦著長衫。安徽武備學堂畢業,曾任大元帥府江蘇陸軍第三師師長、兩廣參議廳廳長、廣東政府內務次長。他同黃炎培朝夕相處,也是職教派的領導人之一;
傅斯年是個矮胖子,西裝革履,一副學者派頭。這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活躍分子,畢業於北京大學,留學於德國柏林大學、英國倫敦大學。回國後,擔任過北京大學史學系教授,廣州國立中山大學文史科主任,北平圖書館館長,國立中央博物院籌備主任,國立中央研究院總幹事兼社會科學研究所所長,還被國民黨聘為三青團中央評議員;
同樣西裝革履,卻顯得迂腐老成的左舜生,是中國青年黨的領袖。大革命時期,該黨曾與東北軍閥勾結,殘害進步力量,直到抗日戰爭中期,左舜生的政治態度始得漸轉開明。各抗戰黨派聯合組成民主政團同盟時,他當選為負責人之一,此同盟改名民主同盟後,他擔任代理主席;
王雲五的穿著稍顯特別:長袍馬褂在身,鼻樑上卻架有一副金絲眼鏡。這位昔時南京臨時大總統孫中山的秘書,還當過北洋政府教育部專門教育司科長、僉事、代理司長,以後才出任了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所長、總編輯直至現在的總經理。
此刻,客人已經坐了下來。
但是,不知為什麼,主人今日既沒有客套寒暄,也沒有吩咐茶水。反倒背對眾人,獨自佇立在窗前。
黃炎培緊鎖愁眉道:
「慧僧兄,一人向隅,舉座不歡呵。其實,見了《中央日報》所載《中國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關於中共問題的決議》後,我想,大家的心情都是一樣的。大敵當前,國共對立卻如此尖銳,怎不教國人無所適從,惶惶然不可終日!當然,我相信解決問題的辦法還是有的,至於什麼辦法才好,吾等特意登門求教。」
「我料到諸公今日要來的,可是來有何用呢?」褚輔成慢慢轉過身,嘆了口氣道,「該說的都說了,民主同盟還發表了《對抗戰最後階段的政治主張》,要求立即結束一黨專政,建立各黨各派之聯合政權,實行民主政治。可是說了人家不聽,你有什麼辦法!」
褚輔成面朝黃炎培:
「就說你任之(黃炎培字任之)兄吧,調停國共關係的事情還做少了麼?去年與諸公聯名發表《民主與勝利獻言》,今年又聯名發表《為轉捩當前局勢獻言》,尤其是近期由你個人名義發表的《致國民黨諸友好的公開信》,我以為便提出了一個解決問題的好辦法。」
章伯鈞頻頻點頭道:
「好就好在任之兄關於『三大合作』的規範:國民黨與各黨派合作,中央與地方合作,政府與全國民眾合作。這就打破了國民黨一手遮天的格局,為結束一黨專政開闢了廣闊的前景。至於當局聽不聽的問題,我想,我們講話得有個場合,人家聽話也得有個機會呀!」
「這個機會你就不要等啦。」傅斯年的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不錯的,我也相信將來國民黨必須同各黨派合作但是合作來合作去,總是得由國民黨居領導地位。這對於有的黨派來說,可以接受,甚至巴心不得,可是對於共產黨,嘿嘿,事情恐怕就不那麼好辦囉?」
左舜生微微笑道:
「我倒很同意盂真(傅斯年字孟真)兄的說法。因為毛澤東的《論聯合政府》裡頭,我注意到了這樣一句話,立即宣布廢止國民黨一黨專政,成立一個由國民黨、共產黨、民主同盟和無黨無派分子的代表人物聯合組成的臨時的中央政府……為著討論這些事情,召集一個各黨派和無黨派的代表人物的圓桌會議,成立協議,動手去做。——諸位聽清楚了吧,這圓桌會議的意思,就是不分上下前後,大家平起平坐。而且尤其需要明白的是,協議成立之前尚且如此認真,等到抗戰建國成功之後,那梁山好漢一百零八將,還不曉得怎麼排個座次出來哩!」
冷遹望著左舜生:
「這就過分了,這就過分了!即便生意場中的買賣人,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就地還錢,中間還有個退讓的餘地嘛。依我之見,若是共產黨能夠高抬貴手,降低條件,說不定國共兩黨還真有希望通過談判解決矛盾,以達到團結抗戰之目的哩……」
褚輔成忽地眼睛一亮:
「有了!有了御秋(冷遹字御秋)兄的提醒,我便有了新的辦法——任之兄不是寫了《致國民黨諸友好的公開信》嗎,我們何不請他再寫個《致共產黨諸友好的公開信》,把今日大家所議轉告延安。抑或延安不便苟同,至少也能夠讓他們知道,有一部分參政員是始終願為國共團結而努力的。」
「慧僧兄的辦法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但是我以為事情還可以做得更好。」黃炎培思忖片刻道,「其一,第四屆國民參政會召開在即,應當致電延安,而不應當採取信函的方式。同時,電致毛澤東、周恩來二先生即可。其二,國共團結既為吾人共同願望,電文自然當由在座諸公聯名簽發……」
「其三,電文宜短不宜長,細微末節,箇中究竟,應由在渝的中共代表王若飛電告延安。」接話的是傅斯年,他朝黃炎培眨眨眼睛道,「任之兄和著名教育家黃齊生共事多年。私交頗深,而王若飛正好是黃齊生的外甥,所以如何與王若飛商量,將是任之兄的事情。」
黃炎培故意正色道:
「孟真兄之命,泰山壓頂不敢相違;奈何電文起草事,吃了豹子膽也不敢代勞!」
眾人哄堂大笑起來。
傅斯年手快。笑聲未落,他已擬定了電文全稿——
延安。
毛澤東,周恩來先生惠鑒:
團結問題之政治解決,久為國人所渴望。自商談停頓,參政會同人深為焦慮。目前經輔成等一度集商,一致希望繼續商談。先請王若飛先生電聞,計達左右。現同人鑑於國際國內一般情形,惟有從速完成團結,俾抗戰勝利早臨,即建國新奠實基。於此敬掬公意,佇候明教。
褚輔成 黃炎培 冷遹 王雲五 傅斯年 左舜生
章伯鈞
巳冬
電報很快發出去了。
兩周以後,正當黃炎培、冷遹、王雲五、傅斯年和左舜生再度聚集在嘉廬一號褚輔成寓所,為至今尚無延安復電而議論紛紛的時候,姍姍來遲的章伯鈞手拿一張剛在路上買到的《新華日報》,氣喘吁吁地走進來了:
「延安消息,延安消息!中共中央聲明不參加第四屆國民參政會……」
黃炎培一把抓過報紙,望著赫然在目的通欄標題,禁不住大聲武氣地讀起來:
「國民黨政府決定今年7月7日召集所謂國民參政會,中共方面沒有什麼人去出席,這是因為:
「一,從去年9月以來,中共與中國民主同盟及其他廣大民主人士,一致要求國民黨政府迅即取消一黨專政,召開各黨派及無黨派代表人物的會議,成立民主的臨時的聯合政府,發布民主綱領,實現民主改革,以便動員與統一中國人民的抗日力量,有力地配合同盟國戰勝日本侵略者;並由此種聯合政府依據民主原則,於全部國土獲得解放之後,實行自由的、無拘束的人民選舉,召開國民代表大會,制定憲法,選舉正式政府。
「此項主張,實為中國大多數人民公意之反映。但在本黨代表與國民黨政府代表幾次談判之後,已被國民黨政府所拒絕。至於恢復團結與建立聯合政府之一些起碼條件,例如取消鎮壓人民的自由的法令,取消特務,釋放被捕的共產黨員及一切愛國分子,承認中共及其他民主黨派的合法地位,承認中國解放區,撤退包圍與進攻中國解放區的軍隊等項,一項也不願實行,反而變本加厲,增強了破壞團結與破壞抗戰的反動措施。
「二,此次所謂新的國民參政會之召集,國民黨政府當局事前並未與本黨協商,亦未與其他民主黨派協商,仍和過去的國民參政會一樣,完全由國民黨一手包辦。依據國民黨政府的法令,中共及其他民主黨派至今沒有合法地位。即就中共方面的參政員而論,亦為國民黨當局所指派,並非中共自己所推選。而中共所領導的抗日力量,現已成了戰勝民族敵人,解放中國人民的中心力量。國民黨政府此種對待中共的態度,不但與民主原則相違背,亦與中共在抗日戰爭中的地位不符合。
「三,尤其重要的,是國民黨的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不顧中國人民、中國共產黨及其他民主黨派的一切反對意見,一意孤行地決定於今年11月12日召集那個由國民黨一手包辦的分裂人民的準備內戰的所謂國民大會,而在行將開會的國民參政會上,就要強迫通過許多具體辦法,以便實行國民黨的反動決議。而如果這樣做,就將鑄成大錯,反民族反人民反民主的大規模內戰就會爆發。很明顯,這樣做的結果,只是幫助了日本侵略者。」
「根據上述各項理由,中共方面已決定不參加此次國民參政會會議,以示抗議。」
黃炎培放下報紙,舉目四望,滿屋竟是千姿百態的情景:有人張口結舌,有人慾言又止,有人唉聲嘆氣,有人笑而無語,有人雙目緊閉,似乎已經睡著了……
黃炎培只好用胳膊拐了拐身旁的左舜生:
「怎麼不說話呢?你老兄的中國青年黨不是被人稱為『醒獅派』嗎?」
左舜生表情漠然地道:
「國共對立愈演愈烈,終於到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事既如此,吾人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不過,按照國家主義的學說,此種情形還是可以解釋的。那就是,中國已經山重水複……」
然而,兩天以後,至少對於嘉廬一號的主人來說,是個柳暗花明的日子。這天清晨,褚輔成接到了毛澤東、周恩來給他和他的朋友們的復電——
褚慧僧、黃任之、冷御秋、王雲五、傅孟真、左舜生、章伯鈞諸先生惠鑒:
來電敬悉。諸先生團結為懷,甚為欽佩。由於國民黨當局拒絕黨派會議、聯合政府及任何初步之民主改革,並以定期召開一黨包辦之國民大會製造分裂、準備內戰相威脅,業已造成並將進一步造成絕大的民族危機,言之實深痛惜。倘因人民渴望團結,諸公熱心呼籲,促使當局醒悟,放棄一黨專政,召開黨派會議,商組聯合政府,並立即實行最迫切的民主政策,則敝黨無不樂於商談。諸公惠臨延安賜教,不勝歡迎之至,何日啟程,乞先電示。掃榻以待,不盡欲言。
毛澤東 周恩來
巳巧
「歡迎我們到延安去……」喜出望外的褚輔成喃喃自語道。隨即,他一拍大腿,滿重慶奔走告人去了。
但是,好事多磨。
就在他們像打點行裝那樣,在國府路三〇九號中央研究院商量好帶去延安的三條意見的時候,也不知是誰多了一句話,「既然我們是以參政員的身份去延安的,那麼這三條意見就應該徵得參政會議長,也就是蔣委員長的同意。」於是,他們拜託了參政會秘書長邵力子,請他儘快把他們的意見面陳蔣介石。
第二天,邵力子如約到中央研究院回話,可是他的身後跟著王世傑。王世傑過去也當過參政會秘書長,現在卻是新任的國民政府外交部部長。
邵力子心事重重,一言不發。
王世傑正好代替他回話:
「我先把你們的意見複述一遍。第一,由政府迅速召集政治會議。第二,國民大會交政治會議解決。第三,會議以前,政府先自動實現若干改善政治之措施。左舜生先生,聽說這三條意見是你起草的,你看我複述當中有沒有錯誤呀?」
「沒有錯誤。」左舜生回答說。
「嗯嗯,既然複述當中沒有錯誤,那麼錯誤就在意見自身了。」王世傑臉色一沉,「你們也不想想看,這三條意見究竟是在替誰說話?若是替共產黨,那麼共產黨的代表王若飛就在重慶,也輪不上你們。老實說,幸虧邵秘書長沒有把事情直接面陳蔣委員長,不然的話,必大遭拂怒無疑!」
說完,王世傑揚長而去。
剩在國府路三〇九號的參政員們,或噤若寒蟬,或呆若木雞,或咬牙切齒,或面面相覷……隔了半晌,左舜生才瓮聲瓮氣地說:
「散夥,散夥!媽的,這點意見都帶不走,還去延安幹什麼?」
黃炎培搖搖頭,自言自語道:
「碰壁須碰到壁,而今牆壁尚未見著,僅憑旁人預測勢將碰壁,便裹足不前,撒手不干,豈不太小看了自己……」
褚輔成拍拍胸口:「對,法不治眾,我們現在一起去見蔣委員長!」
黃炎培又搖搖頭:「見蔣委員長之前,我們先去見赫爾利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