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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8:37
作者: 黃濟人
赫爾利剛剛放下電話,魏德邁就進了他的辦公室。自從赫爾利搬到駐華使館以後,魏德邁就像和蔣介石採取了定期開會的方式,以避免個人之間發生誤會那樣,也和赫爾利固定了見面的時間。此番前往,不過是例行公事。
「給委員長打的電話麼?」
「不,他打過來的。」赫爾利顯得格外興奮,「你坐下來,我告訴你一件今天發生的事情——」
赫爾利一屁股坐在魏德邁對面的沙發上:
「上午,我這裡突然來了七個參政員,領頭的那個名叫黃炎培,自稱是什麼民主人士。他告訴我說,毛澤東、周恩來已有電報邀請他們去延安,而且他們決意前往。但是深恐委員長不會同意,所以前來我處,希望我能夠出面給予通融……」
魏德邁聳聳肩膀:
「中國人簡直把你當做太上皇啦!」
「壞就壞在這裡。所以我當即表示,我沒有 這個權力,也沒有這個義務,我的使命只是調解國共兩黨關係,做雙方都願意讓我做的事情。殊不料我這麼一說,那七人中至少有五人用充滿敵意的眼光盯著我,然後全部起身告辭……」
「於是,你就把他們送到使館門口?」魏德邁用輕佻的口吻道。
赫爾利卻板起面孔說:
「我完全有理由這樣做。因為他們和毛澤東打得火熱,而毛澤東前不久在中共第七次代表大會上的閉幕詞《愚公移山》中,正式地把'帝國主義蔑視為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的一座大山,我和其他未指名的『美國政府中決定政策的人們』,則被指責為中國人民的敵人。既然如此,我為什麼要去幫助我的敵人的朋友呢?」
魏德邁這才嚴肅起來:
「敵人的朋友畢竟不是敵人,況且,即使我們全心全意致力於國民黨的事業,也不需要更多的中國人知道這回事!」
「我想到了這個問題,不然的話,我就不會耐著性子請那七個參政員重新坐下來了。」赫爾利不無自得地說,「我問他們,為什麼會擔心委員長不同意他們的延安之行,一個叫做褚輔成的人,這才抖抖索索地從懷裡掏出一紙什麼三條意見。我接過來一看,自然什麼都明白了。嘿嘿,這幫老頭兒呀,恐怕一輩子也摸不清楚委員長的脾氣,大凡他確定下來的事情,莫說三條,就是一丁點兒也沒有商量的餘地!當然,這話不能告訴他們,但又得應付他們,我只好說,『這樣吧,意見你們可以修改修改,然後去找委員長。我這邊呢?可以給委員長打個電話,把情況說明說明。』」
魏德邁點點頭:
「這就對了,他們做他們的事情,你做你的事情,而仍然不同意他們去延安,則是委員長的事情。」
「恰恰相反:他們並沒有修改意見,我也並沒有打電話,可是委員長不僅同意他們去延安,而且答應儘快給他們派架美國空軍的飛機——」
赫爾利努了努嘴巴道:
「這就是剛才委員長來電話向我要飛機時告訴我的。當然,和你一樣,聽到他的決定,我感到了不安和驚訝。可是委員長笑了,他的笑聲在電話里聽起來是尖厲的。他沒有對他的決定作出解釋,卻反問我一句,『美國戰略情報局官員斯特爾從延安發來的報告,你們以為就這樣簡單嗎?』」
魏德邁越發困惑不解了:
「那麼,當斯特爾希望我派一位高級代表去延安,或者接受共產黨人的邀請由我親自去延安,以挽救美國和中共的關係的時候,我倒是不應該一口拒絕這兩項請求了?再說,這和七個參政員應邀去延安又有什麼關係呢?」
「有關係,當然有關係!因為你拒絕了延安,所以委員長不能拒絕延安。而你和他的決定都是應該的,正確的,甚至是英明的——」赫爾利轉動著眼珠子,「我能夠領悟委員長的意思,那是因為我注意到了延安的敏感與警惕:上個月,德國剛剛戰敗,霍普金斯訪問了莫斯科,延安便開始擔心一場蘇美交易會使史達林在參加對日作戰時倒向國民黨了。按照斯特爾的說法,『中共千方百計地想知道,如果美軍登陸突入他們控制的地區,美國的軍事政策又將如何呢?這就是說,延安已經開始感覺到,美軍要讓國民黨部隊尾隨而來,美國的任何軍事行動都是為國民黨政權打先鋒的……』」
魏德邁恍然大悟道:
「於是,為著麻痹共產黨人的神經,轉移他們的視線,在我和我的部下不可能接受訪問延安的請求之後,那七個不請自到的參政員就成了委員長的最佳人選。是這樣的嗎?」
「是的。對於委員長來說,這是一幕喜劇,對於那七個參政員而言,這卻是一幕悲劇——」赫爾利用欣賞的口吻道,「中國的文人關心政治,但大都流於讜言宏語,高談闊論。譬如說,他們關心國民大會,卻不知道這是委員長施放的煙幕彈——只要能夠搞得地暗天昏,濃煙滾滾,莫說三條意見,就是三十條意見也早就被卷到九霄雲外去啦!」
魏德邁感嘆唏噓道:
「委員長倒是個既不顯山露水,而又得心應手的政治家。可是咱們的新總統杜魯門呢?要麼吞吞吐吐,似乎直到現在仍不放心,即使委員長占了上風,中國也未必能在戰後的亞洲成為一股穩定局面的力量。要麼呢?又有點兒咄咄逼人。關於此項,今天我也要告訴你一件事情。」
「是駐蘇使館的戴維斯告我黑狀的事吧?」赫爾利兩手一攤道,「最近我才曉得,就在我離開莫斯科不久,他向國務院發了一封反對我和史達林的談話的電報。說什麼蘇聯的政策遠比我了解的來得複雜,還說我贊同蘇聯的對華政策的目的,在於我贊同蘇聯用最低限度的義務,去擴張最大限度的勢力……」
魏德邁搖了搖頭:
「據我所知,戴維斯的電報於你無損。因為杜魯門總統派霍普金斯去蘇聯,仍在於希望史達林拒絕支持中共,以達到防止中國內戰的目的。於你有損的是謝偉思——一個像戴維斯那樣被你攆出中國大門的人。」
「他不是回到美國去了嗎?」赫爾利眨眨眼睛,「在紐約的一家左派辦的《亞美》雜誌擔任什麼編輯。」
魏德邁淡然一笑道:
「這家雜誌現在已經不復存在了。包括謝偉思在內的編輯和其他一些人,因擁有失竊的政府文件,被控違犯取締間諜活動法。當然,這是事情的一部分,次要的部分。重要的是,正當白宮在安排杜魯門總統和史達林的波茨坦會面的細節的時候,立即逮捕這些共產黨間諜,會不會給總統帶來麻煩呢?沒有想到,總統和海軍部長討論了這個問題後,親自批准了闖入行動和隨後的逮捕事件。」
「什麼叫咄咄逼人?這叫乾脆果斷,敢作敢為!」赫爾利一拍大腿道,「還有你剛才那句『於我有損』的話,什麼叫有損?這分明是杜魯門總統對我的支持,對我的肯定!」
魏德邁又笑了,目光卻是陰沉的:
「大使先生,當你面對華盛頓的時候,我承認你的感覺是良好的。那麼現在請你回過頭來,聽聽延安的聲音吧。昨天,也就是6月25日,延安《解放日報》發表了一篇有關謝偉思被捕事件的社論。社論指責說,一個帝國主義反革命集團已經代替了中國真正的朋友執掌權力,這個集團不承認中國人民的巨大力量,只承認國民黨政府及其反動領袖蔣介石。共產黨人警告說,作出任何代表蔣介石進行干預的決定,必然會使美國人捲入中國的一場內戰。雖然延安聲稱它繼續願意進行抗日戰爭,但它強調說,『如果像赫爾利這樣的帝國主義分子不肯懸崖勒馬,那麼中國人民就要給他們以應得的教訓』……」
赫爾利咆哮起來:
「你的消息是誰提供的?」
「駐華海軍小組組長梅樂斯將軍。」魏德邁輕言細語地說。
如同中了一發冷槍子彈,赫爾利頓時被打啞了。話說不出來,連腦袋也垂了下去。
浮現在他的腦際的,卻是三月份他和魏德邁以及梅樂斯都被召回華盛頓,然後由參謀長聯席會議調解他們之間的關係的情景。
首先講話的是這個會議的召集人:
「嗯,你們雖然分別代表著國務院、陸軍部、海軍部,但是我要說,你們在中國的一切只能代表美國,美國的對華政策。那麼現在的情況呢?老實說,總統不滿意,參謀長聯席會議也不滿意,因為你們正在使用各自的手段,去贏得各自的系統的利益……」
赫爾利準備發言了。
在他看來,召集人警告的是魏德邁和梅樂斯而不是自己。因為海軍駐華小組改稱中美合作所以後,魏德邁曾提醒過他,「梅樂斯長期以來在這裡像聖誕老人那樣廣為布施,如果美國公眾知道我們向中國秘密警察頭子戴笠經營的一個可疑的組織提供了大量物質而不問其用途如何,那的確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而梅樂斯告訴赫爾利說,魏德邁之所以反對中美合作所,不過是由於他「受到了對東方人的一種偏見的影響。」其實,赫爾利早已從使館人員那裡獲悉,梅樂斯不僅教會了國民黨特務怎樣使用毒藥,而且和戴笠一起主持了對政治犯的審訊。由於梅樂斯的活動冒了過早地激怒延安的風險,赫爾利認為,中美合作所基本上已失去控制。
那麼,藉此機會控制梅樂斯,讓他和他的中國式蓋世太保統統隸屬於駐華使館之下,這便是赫爾利將要闡述的主題。
然而,搶先發言的卻是魏德邁。他說話不多,但相當巧妙:
「召集人先生,我本人和梅樂斯將軍並沒有私人之間的不和或政治上的分歧。我只希望消除指揮系統受阻的現象,並確保一切資源都有效地用於抗日戰爭。謝謝!」
他的發言竟贏得全場一片掌聲。
因為事情是人所共知的:
從海軍駐華小組開始活動起,它在確保海軍的物資供應能夠順利運進中國的幌子下,對國民黨的大量援助便不受「租借法案」的約束和陸軍的控制。其間,雖然遭到史迪威的強烈反對,但隨著史迪威的下台,這些物資不僅通過海軍從水上源源運來,而且通過海軍陸戰隊,飛越喜馬拉雅山,橫穿剛剛竣工的雷多公路,從而使得這些物資的數量,由起初的每月幾十噸猛增到現在的每月幾百噸了。
關鍵還在於這些物資的用途。魏德邁的發言顯然強調了這一點。
這一點卻擊中了梅樂斯的要害,以致他在站起來反駁魏德邁的時候,由於嗷嗷大叫而無法做到守口如瓶:
「老實說,中美合作所在中國享有獨特的地位,只有它才能動員國民黨政權的大部分力量。至於物資嘛,我和戴笠將軍已經訓練和裝備了3萬名游擊隊員,準備再來個6萬名!蔣介石先生對我說過,如果中美合作所的地位有任何改變,或者活動遭到妨礙,那就會在中美關係上產生不良的後果,而這種不良的後果只會影響國民黨,不會影響日本人……」
「影響最大的,還是我們美國人!」召集人敲著桌子,打斷梅樂斯的話說,「由於日本戰敗已近在眼前,中美合作所繼續訓練和裝備游擊隊員的目的已不用另作解釋,那就是,你們有效地幫助國民党進行了內戰準備,甚至動用武器對付延安。這就不但有悖於現在的防止內戰過早爆發以危害整個抗日戰爭的對華政策,而且,對於防止蘇聯進行干涉,對於戰後美國在遠東的地位,都造成了新的影響和障礙。」
有鑑於此,參謀長聯席會議決定:
立即修改有關中美合作所的協議,把它置於美軍戰區司令部的領導之下。
想到這裡,赫爾利忍不住在心頭說:
「梅樂斯可以服從魏德邁,魏德邁也可以利用延安的警告來嚇唬我,但是——」
他一下子抬起頭,逼視著魏德邁:
「在延安聲稱的要給我以應得的教訓之前,我發誓,我的矛頭所指,永遠是毛澤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