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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7:28 作者: 黃濟人

  蔣介石幽靈般地出現在徐州機場上。披一件黑色的斗篷,穿一雙齊膝的皮靴,果然是一副「御駕親征」的模樣。

  

  不過,身為八百萬軍隊的統帥,他的用武之地還暫時不在這裡。這裡算得了什麼呢?比起那個偌大的東北平原上面,只剩下了瀋陽、長春、錦州、葫蘆島幾個孤立的高粱稈似的據點的局面來,徐州還要算作「太平盛世」哩!

  既然如此,蔣介石把杜聿明接到瀋陽,充任東北「剿總」副司令,把邱清泉留在徐州,升任第二兵團司令,便是一箭雙鵰的事了。

  「美齡」號座機在徐州機場逗留了十分鐘。十二分鐘以後,也就是杜聿明已經坐在機艙里,透過那圓圓的窗口,看見了越發灰濛、越發黯淡的天色以後,方才猛然間回過神來。

  「校長,東北已經有好幾個人在那裡了!」杜聿明眼皮朝下,目光中流露著對徐州的依戀之情,「按照拿破崙的說法,兩個優秀的司令在一起的時候,還不如一個愚蠢的司令。我這一去,不是更要壞事麼?」

  蔣介石陰沉地斜睨了杜聿明一眼。他顯然聽懂了被他剛才在徐州機場上開始稱作「光亭兄」的這句潛台詞:「現在的東北,已經不是我的東北了!」作為必不可少的回答,他用一種安慰的口吻說:

  「他們都是副司令!孫渡以東北『剿總』副司令的名義,主要是兼任第六兵團司令的;梁華盛以東北『剿總』副司令的名義,主要是兼任瀋陽城防司令的;范漢傑以東北『剿總』副司令的名義,主要是兼任錦州指揮所主任的;而光亭兄以東北『剿總』副司令的名義,則主要是在權力上代替東北『剿總』司令衛立煌的!再說東北'剿總副司令兼第一兵團司令鄭洞國,東北『剿總』參謀長趙家驤,東北主力第九兵團司令廖耀湘都是你的人嘛!」

  杜聿明抬頭望著蔣介石嘴角上的唾沫,不覺把哽在喉頭的話咽下肚裡去了。眼不見心不煩,耳不聞心不躁。本來一想到趙家驤、廖耀湘前時在陳小鬼面前俯首帖耳、唯唯諾諾的樣子,心裡就掠過一絲不快,現在又得知那個幾乎是被他趕出瀋陽去的胡宗南的幹將范漢傑,居然不背初衷地回到了東北,他的胸腔里簡直就像塞著一團爛棉絮!

  蔣介石的唾沫又飛濺出來了。為了對付杜聿明的不應有的沉默,在他平靜的安慰的口吻里,已經添進急於表白的成分了:

  「我派范漢傑到東北去,絕對沒有別的意思!光亭兄,你想想看,范漢傑在秦皇島擔任冀遼熱邊區司令,是一個要職;現在要他到錦州擔任指揮所主任,也是一個要職。我只是把買醬油的錢拿去買了醋!如果醋比醬油貴的話,我還要從華北抽調兩個軍出關!駐守唐山的第九十二軍軍長黃強也是你的人吧,回頭我讓他把部隊帶到錦州來好了!」

  杜聿明胸腔里的爛棉絮,慢慢化作一陣硝煙,通過喉管和鼻孔,漸漸消失在眼睛前面。是的,與其說他相信蔣介石是誠意的,倒不如說他相信東北的戰局是嚴峻的。為了「黨國」為了自己,他不能再緘默了。

  「我同意校長對於東北兵力的部署。錦州是東北的大門,就像徐州是南京的大門一樣。根據我的判斷,共軍打下濟南以後並沒有停止對徐州外圍的攻擊,這就暴露了他們想叫我們顧了華東而顧不了東北的險惡的目的。共軍一旦占領錦州,老實不客氣地說,他們就可以關起門來打狗,全殲東北四十萬國軍將不費吹灰之力。所以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儘快打通沈錦路,把瀋陽主力撤到錦州,拒敵於大門之外,殲敵於東北之內!」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英雄所見略同啊!」蔣介石猛一側身。緊緊地、死死地抓住了杜聿明凌空劈下的拳頭,在他那顫顫抖抖的聲音里,分明夾雜著苦苦的哀求。「光亭兄快去勸勸衛立煌吧!我已經在電話里命令他好幾次了,可是他就是不把瀋陽主力撤到錦州去。你看,光亭兄你看,這怎麼得了啊!」

  杜聿明沒有注意蔣介石說話時的表情,可是蔣介石說的話即使是打哈哈打出來的,也不能不叫他大驚失色、啞然失聲!蔣介石為什麼要派他來東北,他是明白了;然而衛立煌為什麼要抗拒蔣介石如此精當、如此緊急,如此重大的命令,除非衛立煌是瘋子,將是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讓他心悅誠服的……

  「美齡」號座機在濃重的夜色中,緩緩降落在瀋陽北陵機場上。走下舷梯的時候,北國初冬的寒風,撩起了蔣介石披在肩頭上的黑色的斗篷,在那跑道兩側筆直的燈光的照射下,出現在水泥地上的,是一個巨大的掙扎中的魔影。

  杜聿明的影子則像一根長長的電線桿。因為他腰間扎著皮帶的緣故,電線桿是用兩截斷木捆綁而成的,給人以搖搖欲墜的感覺。上面雖然不便掛上燈泡了,但是杜聿明看得見地上的路標——剛才在飛機上就商量好了,蔣介石下榻在瀋陽「勵志社」,而他住在東北「剿總」招待所,也就是過去的他的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官邸」、現在的衛立煌的公館。

  入夜並不久,衛立煌卻睡著多時了。他的副官貼著他的耳朵,輕輕地告訴了杜聿明正在客房裡等候的消息。也許是冬天穿衣套褲的比較麻煩,要麼就是不速之客的到來,擾亂了他的酣夢,衛立煌從床上爬起來,趿著拖鞋走進客房的時候,竟連一句普通的寒暄也沒有。

  遠征軍時期尚能相處的日子已經遙遠了,杜聿明也裝著陌生人的樣子,直愣愣地站在衛立煌面前。雙手雖然沒有叉在腰上,但是那雙噴射著烈焰的眼睛,仿佛是他外出溜了一圈回到家門,突然發現自己的房子被對方搶占了似的。

  這樣對峙了幾分鐘,直到杜聿明腦子裡猛地冒出了一句「國之不存,家將焉附」之後,他才用眼皮遮住了一半凶光單刀直入地說:

  「俊如兄,共軍攻擊猖獗,東北局勢垂危,身為黨國戰將,雖然誰也沒有撒豆成兵之術,但是如何運籌帷幄、不貽戰機……」

  「你是來當說客的吧!」衛立煌雙臂交錯,冷冷笑道,「你是蘇秦?你是張儀?你不就是杜聿明嗎?蔣總統都把我無奈何,你又怎樣奈何得了我!」

  杜聿明怒目緊逼道:「說客倒說不上。千里迢迢而來,問一句話總該是可以的吧?」

  「那麼請罷!」衛立煌兩手一攤。

  「俊如兄為什麼不把東北主力撤往錦州?莫非你想開門揖盜嗎!」

  「開門揖盜?不假、不假、一點不假!哈哈哈哈……」衛立煌爆發性地若瘋似狂地仰天大笑著。浮腫的惺忪的眼睛剛剛露出一條爛紅的縫,他便猛一合嘴,從牙縫裡逼出一股冷颼颼的聲音來。「誰在開門,又是誰在揖盜?光亭兄問問蔣總統就知道了!錦州之事,理應由關內出兵直接解決,解決後再與錦州孫渡的第六兵團會合,以期出大凌河向打虎山攻擊前進。可是蔣總統不早不遲,偏偏在我完成部署準備實施的時候,把范漢傑從華北調來……」

  「俊如兄多慮啦!……」杜聿明的目光緩和下來。「心有靈犀一點通」,衛立煌的話剛冒出一丁點芽兒來,他就明白這位東北「剿總」司令埋藏在心底的心思了。既然衛立煌對蔣介石的這一次人事安排,發生了不應有的誤解,那麼好生解釋一番,勸說幾句,便是他責無旁貸的義務了。

  「你不要打斷我的話,你聽我說!」衛立煌的手臂在空中胡亂地揮舞著,聲音也因此而顫動起來,嗔怒起來。「要調就調來吧,要設指揮所就設立吧!我建議把指揮所設在葫蘆島那邊我還真有點兒鞭長莫及。可是蔣總統又偏偏要設立錦州指揮所!錦州是我的指揮範圍,范漢傑來錦州究竟要指揮誰?蔣總統、胡宗南派他來錦州究竟要幹什麼?」

  「不幹什麼,不幹什麼!范漢傑確實是來協助俊如兄拱守東北大門的!」杜聿明趁著衛立煌換口氣的當兒,推出雙臂,連連搖手,驚驚慌慌地插上一句。

  「我不需要范漢傑協助我,我也絕不會出兵錦州協助他!蔣總統的字典里根本沒有『協助』這兩個字!」衛立煌惡狠狠地盯住杜聿明,那雙爛紅的眼睛裡,透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綠光。「你如果沒有忘記你是陝西人的話,請你轉告蔣總統陳誠可以掣肘何應欽,陳誠的代理人胡宗南卻不可以掣肘衛立煌!浙江人的天下既然保不住,要敗,就讓它敗在我們安徽人手裡好了!」

  「安徽人……安徽人……我的恩公徐庭瑤就是你們安徽人哩!俊如兄,你就看在徐教育長的面子上,聽我說幾句話好麼?」

  回答杜聿明的,是衛立煌扭頭走回臥室以後,砰然作響的關門聲。

  而杜聿明聽到的,卻是比關門聲愈加令他心驚膽顫,愈加令他口呆目瞪的槍聲、炮聲、嘶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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