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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7:25
作者: 黃濟人
當杜聿明在徐州「剿總」前進指揮部里站起來的時候,邱清泉卻坐下去了。與剛才杜聿明坐在沙盤前面、邱清泉站在沙發旁邊正好相反。
於是,三個月來,杜聿明關於何應欽轉彎抹角的語句的思考,關於蔣介石把他與邱清泉死活捆綁在一輛戰車上的用意的思考,現在總算有了一個被事實證明了的說法了:白崇禧是老早就有意拉攏邱清泉的,而邱清泉意欲以要挾蔣介石為目的,將在合適的時候投到桂系的麾下,也沒有比杜聿明少費心思。但是,邱清泉畢竟遲了一步。當他偵知華中「剿總」副司令的桂冠已經落到杜聿明的手裡之後,便抱在何應欽乘坐的「自由」號座機降落在明故宮機場之前,把消息悄悄地告訴了蔣介石,從而以自己對「校長」的矢志不渝的「忠誠」,重新贏得了、或者說繼續維持了他與杜聿明過去的那種監視與被監視的關係。
過去是背對背的過去,現在卻是面對面的現在。杜聿明離開沙盤,走出前進指揮部的時候,他不用望遠鏡也看得清清楚楚,在那無邊無垠的徐淮平原,在那硝煙滾滾的千里疆場,可以同時容下他的六十萬大軍,卻不可以同時容下他和邱清泉兩個人!有什麼辦法呢?何應欽都拿不出主意,他有什麼辦法!
杜聿明曾經把對付邱清泉的希望,寄托在第二兵團所屬的第五軍軍長熊笑三、第七十軍軍長高吉人以及第七十四軍軍長邱維達的身上。可是他的這些早已窺見了蔣介石的內心的老部下們,卻把加官晉級的希望,寄托在邱清泉的身上。所以杜聿明除了在心裡把那個有奶便是娘的陝籍同鄉高吉人臭罵了一頓而外,只有自認倒霉作罷。
隨後承受過杜聿明的拜託的,是徐州「剿總」總部參謀長李樹正和前進指揮部參謀長舒適存。奈何這兩人雖然不乏良謀,特別是舒適存因為多年在鄭洞國身邊當參謀長的緣故,耳濡目染,對杜聿明也還不乏拳拳之心,但是他們卻偏偏都不是黃埔學生,自身尚且難保,又如何敢惹是生非!所以萬不得已在前進指揮部開個什麼碰頭會議,一俟會議冷場,眼望著杜聿明的紅眉毛和邱清泉的綠眼睛,他們就像家裡同時著了大火似的,雙雙退出門來,各自拔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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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聿明最終物色到的,便是那位高高的、瘦瘦的、灝骨突出、額頭也突出、從而顯得智慧無窮的文強了。因為在南京助選得力,被競選失敗後發表為長沙綏靖公署主任兼湖南省政府主席的程潛帶回長沙的文強,已經站到「湘人治湘」的旗幟之下,出任了公署辦公室主任。好在地位不高,窮事倒不少,所以杜聿明一封任命文強為徐州「剿總」前進指揮部副參謀長的加急電報,便使他動心動身了。
杜聿明此時走出這間墓穴似的前進指揮部,鑽進何應欽送給他作戰用的那輛棺材似的吉普車,就是在得知文強已經安抵徐州之後,親身前往火車站迎接去的。而只有當他接過了文強的沉甸甸的皮箱,握過了文強的硬邦邦的大手之後,他才在徐州這個正在被遠方的炮火震動得搖搖晃晃的地方,露出了有氣無力的起死回生般的微笑。
「念觀兄,我還以為見不到你了呢!」
「光亭兄怎麼說咯樣的話!我在長沙過中秋節的時候,在月亮裡頭就看見你了,你相信不囉?」
杜聿明點了點頭,隨後又搖了搖腦袋。「你快不要提中秋節了!嶽麓山上升起來的月亮,自然是又明亮又安靜的;可是那泰山上空的月亮,就一點兒也不靈光了:號稱金湯之固的濟南府,不到旬日就被攻破,十萬守軍全殲,守將王耀武被俘。消息傳來,經公邊吃月餅邊掉眼淚,你說我又如何向校長交代呀!」
文強漫不經心地安慰道:「校長視你為股肱之臣,黃埔同學擁你為中流之砥柱。勝敗乃軍家常事,城池可失也可收,光亭兄又何必咯樣耿耿於懷呢!」
杜聿明卻認真地解釋起來:「念觀兄所言極是。要說那濟南之失,不怪我部署無用,也不怪王耀武指揮無能,問題出就出在守護機場的吳化文身上!雜牌子部隊嘛,腳踏兩隻船,他不等我增援給他的部隊運到,就投降……」
「光亭兄命令王耀武增援吳化文不會有假,可是那個王耀武當真派出了自己的嫡系部隊嗎?」文強突然打斷杜聿明的話,發出一陣冷峻而尖刻的訕笑。「過去嘛,雜牌子部隊,遲早都在校長蓄意消滅之列,為了使嫡系部隊保存實力而犧牲雜牌,也並不是費解的事情。可是現在、國軍力量江河日下的現在,我們的嫡系將領卻搞慣了手腳,養慣了脾氣。一個如此,兩個也如此!黨國的危機不在別處,就在咯里,就在咯里!」
杜聿明聽得睜大了眼睛說:「聽念觀兄語氣,黃百韜兵團在帝邱店已經被圍數日,而邱清泉至今見死不救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文強挺起胸脯說:「我不知道就不會急忙來啦!光亭兄,聽說參謀總長也來過咯里,結果是不是碰了一鼻子灰就跑回去了?」
「可不是嘛!就是昨天,哦,對了,那時黃百韜兵團所屬第七十五軍,正在軍長區壽年、副軍長沈澄年的率領下,孤軍突圍龍王店呢!顧祝同眼見情況危急,親自飛來徐州責令邱清泉出兵,可是——」杜聿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邱清泉把眼睛一瞪,說:『要我增援黃百韜,徐州方面出事,誰能負責!』顧祝同拍著胸口說:『我是參謀總長,徐州失守,我參謀總長負責!』邱清泉說:『你說得好,你才負不了責呢!』顧祝同急了:『難道你一定要違抗我參謀總長的命令?』邱清泉則吼起來了:『什麼總長不總長的,我就是不出兵!』顧祝同氣得面孔發青,踢翻了前進指揮部的一張椅子,扭頭就到機場去了!」
「總長無謀可參,我卻有法可想。」文強揚了揚眉毛,微微笑道,「既然光亭兄指揮不動邱清泉,經公、敬公以及顧祝同也指揮不動邱清泉,那麼你為什麼不想法請校長直接去指揮邱清泉呢?」
杜聿明「撲嗤」一聲笑了。他覺得文強可笑,自己也可笑,於是忍不住學著文強的湖南話說:「咯個江山是校長的江山,他還想要的話,他自然是會拿出他的辦法來的;如果他都不想要,你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說話間,伴隨著由遠及近的隆隆的馬達聲,一架印著青天白日徽記的飛機,從南京方向飛來,盤旋在徐州上空。隨即便對準火車站與前進指揮部之間的空闊地帶,仿佛擦著樹梢似地俯衝下來,投下一包什麼東西,而後則陡然上升,朝著南京方向折返回去了。
杜聿明看得真切,慌慌忙忙地與文強鑽進吉普車,直朝空闊地帶馳去。來自飛機機艙里的降落傘,高高地懸掛在兩棵楊槐樹枝頭,系在重物上面的,是空軍通訊用的紅布袋,紅布袋裡裝著一個大信封,拆開看時,原來是蔣介石親筆寫給邱清泉的一道手令。
雨庵弟:
龍王店已於今晨拂曉失守,區壽年沈澄年二將軍若非陣亡,即已被俘。瞻念前途,
深堪浩嘆!弟軍為中原主力,與友軍相處,不解圍,不互救,殊堪痛恨!茲限於兩日內
東向馳援黃百韜,達成任務,則可將功贖罪矣!
中正 手泐
杜聿明將手令慢慢插入大信封,插入紅布袋,不知怎的,起先那種輕佻的神情,驀地變得肅穆而淒涼起來。頭上是陣陣蕭瑟秋風,腳下是片片枯草敗葉,站在這塊曾經迴蕩過項羽「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歌聲的土地上,他恍若聽見了他的將士的哀號,聽見了他的戰馬的悲鳴,禁不住鼻子發酸,薄薄的嘴唇也在痙攣般地顫抖著。
「晚矣!晚矣……」
「不晚,不晚!」文強從杜聿明肩頭上縮回脖子,「只要校長能夠直接指揮邱清泉,黨國就有救啦!」
杜聿明苦笑道:「就算保住了帝邱店,那商丘呢?徐州呢?華東呢?華中呢……天哪,接收的時候中國這樣小,打仗的時候中國為什麼這樣大呢!」
「光亭兄咯就不懂了。古兵法說:軍之生死之道,存亡之地也。校長指揮邱清泉,一舉保下了帝邱店,咯個仗究竟該怎麼個打法,誰還敢說不曉得麼?毋需如法炮製,只需舉一反三,那共軍兵敗山倒、國軍乘勝追擊,不更是指日可待了麼?」
熟讀《孫子兵法》的杜聿明,竟然被文強說得神魂顛倒、喃喃作語了:「倘若果能如是,校長應該親臨徐州啊……」
杜聿明話音未落,灰濛濛的徐州上空,突然又出現了一架銀白色的飛機。這架飛機雖然沒有青天白日徽記,但是機身上卻印有「美齡號」三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