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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7:32
作者: 黃濟人
密密麻麻的槍聲和炮聲,來自錦州的工事碉堡、前沿陣地;呼天搶地的嘶叫聲,則是蔣介石在瀋陽「勵志社」住了幾天以後,對著話筒發出來的。
戰事被人事擾亂了!戰術被權術破壞了!蔣介石不得不把陰沉而無力的目光,從衛立煌公館那扇緊緊關閉的大門外邊收回來,轉身投向錦州這扇決不允許打開的大門裡面。然而,出現在范漢傑手板心上的,是哭泣與詛咒的交響,屍首與瓦礫的疊合,斷牆與頹垣的對稱,濃煙與烈火的照應……當戰壕與鴻溝、碉堡與山頭、門縫與裂縫終於不可兩分的時候,蔣介石的命令居然也被任命代替了!
當然,他的嘶叫聲是斷斷續續的。
「共軍」向錦州外圍義縣發動攻擊之際,蔣介石任命第六兵團司令孫渡為熱河省政府主席;「共軍」占領錦州機場之際,蔣介石任命第九十三軍軍長盧濬泉為第六兵團司令;而「共軍」一舉攻克錦州,活捉了范漢傑、孫渡、盧濬泉之際,蔣介石在杜聿明東北「剿總」副司令的戰袍上面,又加上了一頂冀遼熱邊區司令官的鋼盔帽子。
這頂帽子是范漢傑被活捉的時候,從光禿禿的頭上摘下來,扔到路邊一汪污血中去的。杜聿明現在戴在頭上,沒有嫌小,也沒有嫌腥。因為他在話筒里,在蔣介石反覆強調將冀遼熱邊區司令部設於葫蘆島的話音里,已經得到放棄東北,把關外唯一的機動兵團即「國軍」精銳廖耀湘第九兵團通過營口撤退出來,然後再通過來自葫蘆島的艦隊海運出關的暗示了——這裡理應暗示而不應明示——杜聿明完全能夠判斷、也完全能夠體諒「校長」的難言之隱:此計劃萬一被自己看在徐庭瑤的份上透露給衛立煌,而衛立煌則以廖耀湘的頂頭上司的身份鉗制住第九兵團,那豈不就壞了「黨國」大事!
杜聿明的判斷很快被反證出來了。蔣介石披著黑色的斗篷,冒著刺骨的寒風,愴愴惶惶地離開瀋陽之前,向東北「剿總」司令部,向冀遼熱邊區司令部,斬釘截鐵地發布了一道完全相同的命令:廖耀湘即率第九兵團全力打出,以收復錦州為唯一目的!
杜聿明領命直飛葫蘆島去了。
衛立煌卻等到蔣介石抵達北平之後,方才取了門閂,慢慢地探頭探腦地打開臥室的房門,不勝唏噓地凝望著客房壁頭上的孫中山遺像,默默地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不過,當他把手放下來,把話筒拿起來的時候,動作倒是十分迅速而麻利的。
「廖司令嗎?現在請你即率第九兵團全力打出,以收復錦州為唯一目的!」
衛立煌放下話筒以後,神色平靜得多了。錦州之失,已經使他連日無法安枕;收復錦州,儘管明知是蔣介石的一句夢囈,一句充滿著險噁心計的假話,他也不敢繼續抗命。雖然他從來沒有肅立在青天白日旗幟之下,舉起右手說過「誓與瀋陽共存亡」的話,但是出現在他面前的,只有這一條路了。這是一條極為窄小的路,他完全知道,如若瀋陽守軍只有眼下的一個第五十三軍的話。為了建造一條比較寬廣的路,他將在適當的時候,突然把第九兵團拉回瀋陽,這樣比直接把第九兵團從駐地新立屯弄回來,雖然要繞道幾百公里,但從利弊關係而言,充其量讓廖耀湘罵幾聲「將帥無才,累死三軍」。這有什麼關係!
廖耀湘率部出發了,沿著黑山、打虎山方向,浩浩蕩蕩、轟轟隆隆,儼然一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架勢。
車輪在轉動,他的腦子也在轉動。來自瀋陽和葫蘆島的兩道內容相同的命令,把命令的威力抵消了,把反攻錦州之謎揭穿了,所以他想的僅僅是在衛立煌和杜聿明之間,如何確定自己的距離。拿破崙的理論,看來參考價值不大,戰車印在土地上的深深的車轍,倒使他相信了昔日的邏輯,於是結論不僅很快就有了,而且和戰車一樣,是前進著的:陳誠來東北,是取代杜聿明的;衛立煌來東北,是取代陳誠的;杜聿明雖然重返東北,卻取代不了衛立煌。既然如是,杜聿明就請靠邊站站吧!
葫蘆島上的杜聿明,果然在冀遼熱邊區司令部里靠邊站著。本來以他對長春特殊的指揮權力,他完全可以左手叉腰右手握著話筒,直挺挺地站在這間屋子的正中位置,但是由於鄭洞國的聲音,是從被熊熊大火包圍著的長春銀行大樓里發出來的,這就迫使他只有站在邊上,靠在壁頭,才不至於因為兩腿發軟而突然倒地。
「桂庭兄,你接著說,最好能說得快一些!盧濬泉在錦州……共軍的俘虜營里,給曾澤生拍了電報,那麼後來呢?」
「曾澤生帶領第六十軍,全部投降了共軍!」鄭洞國的聲音依然很慢。他的嘴唇實在是越長越厚,話也越說越少了。
「媽的,雲南部隊沒有一個是好東西!」杜聿明的嘴唇則薄得像一張紙,而且學會了罵人。「那麼新七軍呢?這支部隊是東北保安總隊改編過來的,他們總不能連老祖宗的墳墓都不要了吧?」
「新七軍也全軍放下了武器!」
「媽媽的,這些雜牌子部隊,真正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作孽呵,作孽……」
「光亭兄,事到如今,你還什麼雜牌不雜牌的!」鄭洞國跟隨杜幸明整整十個年頭,此番還是第一次打斷他的生死之交的話,而且愈說愈多,愈說愈快,仿佛燃燒的不是銀行大樓,而是他的五臟六腑,「要說雜牌,河南民軍首領樊鍾秀該是雜牌了吧,可是北伐時期,他以萬餘人能由廣東一直打到河南,靠的是什麼?不就是靠的革命精神,靠的精誠團結麼!我們黃埔軍隊創業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的!可是到了後來我們的精神死亡了,我們的團結作古了,我們這些帶兵打仗的人,居然要靠各有所私、各有所投、各懷鬼胎才能活出老命來了!什麼叫做分進合擊?什麼叫做互以為救?我們不需要敵人消滅我們,我們已經敗在我們自己手裡了!光亭兄國民黨不亡,沒有天理啊!……」
話筒在杜聿明手裡顫動著。他的眼前,浮現著這位東征時期黃埔學生軍敢死隊隊員,第一個爬上雲梯,衝進惠州城堡的英姿勃勃的身影;他的耳畔,卻迴蕩著鄭洞國從那即將化為廢墟的長春銀行大樓上,發出來的如泣如訴的聲音。杜聿明的口舌頓時遲鈍了。「萬方有罪,罪在朕躬」。除了安慰一下對方而外,他實在不願意多說什麼。
「桂庭兄,你我戎馬倥傯,案牘鞅掌,本該休息一下才好。既然你先得此機,那麼就請多多保重,隨遇而安罷……」
話筒被慢慢地平平穩穩地放下了,杜聿明卻扶著壁頭,搖搖晃晃地走到距離他最近的一張木椅面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不能離開他的司令部。冀遼熱邊區司令部是為東北「剿總」司令部設的。葫蘆島是躲在礁石後面窺視瀋陽的一隻眼睛。越是因為長春失守,鄭洞國投誠,他越是不能離開他的戰鬥崗位,越是應當警惕!
幾天以後,一個大霧茫茫的清晨,當杜聿明派出的飛機低空飛行,偵知第九兵團有先頭部隊正繞過打虎山朝瀋陽方向緩緩前進的時候,他忍受著久坐之餘的皮肉之苦,騰空般地離開木椅,一把抓起話筒,面朝打虎山嶙峋怪石、崢嶸山勢,發出聲聲撕心裂肺的吼叫。
「廖司令!現在我命令你馬上朝營口方向轉移,馬上朝營口方向轉移!」
「杜副總司令!衛總司令已經命令我趕快退回瀋陽,趕快退回瀋陽!」
「廖司令!我已經調軍艦將葫蘆島部隊海運營口登陸,策應你兵團安全撤退,安全撤退!」
「杜副總司令!衛總司令已經派工兵到遼中架起幾座橋,我兵團暢通無阻,暢通無阻!」
「廖司令!你就放心來吧,車到山前必有路,車到山前必有路!」
「杜副總司令!你就放心去吧,船到橋頭自然直,船到橋頭自然……」
電訊聯絡突然中斷了!從那話筒的無數個小孔里發出來的,卻是杜聿明一點兒也不感到突然的槍聲、炮聲、嘶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