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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7:06
作者: 黃濟人
陳誠手中的長矛卻愈來愈銳利了。
隨著「軍事委員會」以及所屬軍政部、軍令部、軍訓部和戰區陸軍總司令部的撤銷,蔣介石接受了美軍顧問團團長巴大維的建議,按照美國五角大樓的方式,在南京豐富路上的一幢琉璃瓦大樓的門前,掛出了「國防部」的招牌。
為了招徠和引誘更多的燈蛾撲火,國防部部長由實力最為雄厚的桂系頭目白崇禧來擔任顯然是必要的。掣肘的角色自然應該是嫡系人物,而且最好是浙江人氏,所以國防部參謀總長的職務便落到了陳誠的肩膀上。
至於這幢琉璃瓦大樓里的第一把交椅究竟應該讓誰坐的問題,蔣介石則不需要任何人指點,採用了中國紫禁城的方式:疏者位尊而大權旁落,親者位卑而獨攬一切。
杜聿明前時出席南京「整軍會議」的時候,曾經走進過國防部的大門。他在甬道上碰見了陳誠的親信劉雲瀚,在走廊里碰上了陳誠的老友侯騰,在飯堂里碰上了陳誠的部屬羅澤闓,在廁所里碰上了陳誠的愛將方天……他沒有理睬他們,不過,只有在他得知他們分別擔任著主管全國將官人事的第一廳廳長,主管國內外情報的第二廳廳長,主管作戰的第三廳廳長以及主管裝備補充的第四廳廳長之後,他才後悔沒有扭過頭去,對著他們的背影,對著整個國防部大樓,來個「呸,呸,呸!」
「中正大學」的宏亮的鐘聲,算是替杜聿明出了口粗氣了:你那幾個廳長算什麼?只要我控制住了東北行轅,馬上就可以派出我的人馬,讓他們去當市長、去當省主席!到時候陳小鬼你來吧,反正你沒有到過東北,不知道中國之大……
悠長的鐘聲攜挾著杜聿明的春夢,與太陽的金絲穿梭交織、結伴而行,乘坐上雲朵的搖船,跨過黃河,越過長江,到浩瀚的世界遨遊去了。然而,杜聿明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他結束了「董事會」第一輪會談,樂不可支地回到長官部「官邸」雙手推開窗戶的時候,晚風送進來的竟是來自鐘山腳下國防部大樓的悶雷般的迴響:
「杜聿明貪污軍費達十萬兩黃金之多,火車都要裝滿兩車皮,一座『中正大學』怎麼抵得了帳呀!」
「杜聿明在東北安插的親信就更不得了啦,比大豆還要多,比高粱還要密呢!難怪東北老百姓只知道有杜聿明,而不知道有熊式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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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熊式輝倒也罷了,東北境內連蔣主席也有人不知道啊!哼,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的總理紀念周會堂是怎麼布置的?國父的畫像底下是杜聿明的畫像,雖然也像蔣主席那樣,蓄著仁丹鬍子……」
消息是文強當晚通過電話傳到長官部「官邸」的。他除了偵知熊式輝終於噘了起來的嘴巴,與國防部的突發之聲有著遙相呼應的關係而外,還獲悉陳誠將奉命前往東北查處「貪污」諸案的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伴隨著一場毛毛細雨,南京的謠傳便灑落在瀋陽的街頭巷尾了。而且愈到後來,有關的數字的變化也就愈大,「十萬兩黃金」被擴大為「百萬兩黃金」;而加蓋著杜聿明印章的老法幣,也就是曾經作為東北正式的流通券的價值,卻從「一元」被縮小為「一角」。再過幾天,有人就乾脆從箱底刨出這種老法幣,大把大把地捏在手中,勉強當作手紙用了。
杜聿明忍著胸部的陣痛,一連在窗前站了幾個清晨。屋檐下是那沒完沒了的雨滴,樹梢上是那一成不變的瓦灰色的天壁。早晨八點鐘之前是聽不見鐘聲的,可是看得見「中正大學」的旗杆呀——唉,這哪裡是什麼旗杆,分明是捏在陳小鬼手中的那根長矛,直端端地插在操場的草坪上,直端端地插在自己長有敗草枯藤的心田裡……
事到如今,杜聿明只有關掉窗戶,打開房門,喚過傳令兵,無可奈何地發布了一道命令:沒收中正大學教務長余協中私人接收的紙廠,取消瀋陽代理警備司令彭壁生的職務,以趙家驤兼任。命令發布完了,他也就把房門關了,緊緊地關了。像一條冬眠的毛蟲,如果沒有別人打擾,他要等到下一個季節才開始蠕動。
等到杜聿明重新推開窗戶的時候,迎接他的雖然已經不是綿綿愁雨,卻也不是暖暖春陽,而是炎炎烈日了。不過他還是以甦醒過來的姿態,伸了伸懶腰,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以舒展舒展他那麻木和萎縮了多時的神經。此舉果然是奏效的:窗外的蟬鳴,淹掉了耳畔熟悉的鐘聲,卻沒有淹掉身後陌生的但又決非是陳誠的叩門聲。
像是在口乾舌燥的時候,捨不得一口氣喝完那唯一的一瓶汽水那樣,杜聿明輕輕地慢慢地拉開房門,然後稍稍偏過腦袋,在門縫裡露出一隻閃亮的眼睛。
「白部長!」杜聿明大開房門,雙腳真要跳起來了。「你來瀋陽,怎麼不事先通知一下?一個電話就把我叫到機場迎候你去了,怎麼敢動你的龍步!」
「杜長官不必客氣,也不必拘謹。」白崇禧微笑著走進屋裡,隨手關了房門,「我在南京日長無事,簡直有髀肉復生之感,所以決定到瀋陽走走,便中也好與你閒談閒談。」
杜聿明緊緊地跟在白崇禧的身後。「有許多事情,我早就想當面請教白部長了。自從何總司令離開南京以後,唉……」
白崇禧逕自走到窗前,伸手關了窗戶,方才轉身坐下來,讓杜聿明坐在自己的對面。「你接著說,何總司令離開南京又怎麼樣了,哦,對了,何應欽已經不是戰區陸軍總司令了,你知道他到哪裡去了嗎?」
「知道的。他在紐約擔任中國駐聯合國軍事代表團團長。」杜聿明看了白崇禧一眼,那淡淡的目光似乎在說:我總不能把我們的何應欽稱作何團長呀!
「我問的不是這個。」白崇禧也看了杜聿明一眼,目光卻是深邃而嚴峻的。「你知道何應欽為什麼去美國的嗎?」
杜聿明搖搖頭。是的,去年隆冬的一個夜晚,何應欽走得太匆忙,或者說走得太慌張了。他僅僅在上海機場候機的時候給杜聿明通了一次電話,除了留下「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這十個字而外,別的什麼也沒說。
「是這樣的:日本投降以前,美國羅斯福總統曾派代表到重慶,詢問過中國的繼承人的事情。委員長以自己體力還健,尚未考慮為答;日本投降以後,羅斯福總統又派代表到南京重提舊事,委員長不得已姑以何應欽何總司令應之。」白崇禧侃侃而談,一種莫名的熱忱使他高蹺著二郎腿,不停地搖晃著油亮的皮靴。「何應欽探得個中消息,本應不露聲色,愈加小心謹慎才是,卻不料我這位敬之兄一高興又不自量起來:今天去找顧祝同,明天又去找劉峙,想把幾個往日有交道的戰區司令長官都召集到一起,來一個『自成體系』,搞什麼『何氏內閣』!你想想看,這種搞法,還有不碰到委員長的鞋尖上去的麼?」
杜聿明相信白崇禧的話不會有假,但是他沒有點頭。他被蔣介石的「革命連坐法」激怒了:「就算何應欽該殺頭,他們也不應該這樣對待我呀!」
「你說的『他們』是指哪些人?」白崇禧迅速放下那隻懸在空中的腿,雙手叉在腰杆上,煞有介事地追問著。
杜聿明圓睜怒眼,正在尋找刺激呢。他不準備再罵那個不知道被他罵過多少回的陳誠了,他要罵那些過去他不敢罵的人:
「我指的是熊式輝!興辦『中正大學』,是他同意的,籌建董事會,是他指示的。可是這個老不死的政客卻在背地裡告我的狀,造我的謠,欲置我於死地而後快;我指的……是蔣經國!他到東北來當他的外交特派員好了,可是為什麼要以青年軍政治部主任的名義,讓二〇七師師長羅又倫掛三青團中央幹事的頭銜,為什麼要拉我的人馬去壯大他的『太子系』……」
「說呀,說下去呀!」白崇禧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全神貫注地前傾著身體。
杜聿明不想再說了。禍從口出。他雖然相信白崇禧不會是一條張著大嘴的巨蟒,卻也毫不懷疑他面前有一隻意欲捕捉毛蟲的青蛙。
「杜長官真是太膽小了,太膽小啦!」白崇禧果然鼓著腮幫,像青蛙那樣呱呱大叫起來,「你的口水理應噴到蔣經國的老子頭上去的呀!」
白崇禧霍然起身,倒剪著雙手,邊說邊朝窗前走去。「不是麼?一個好生生的國家,一支好生生的軍隊,全給蔣介石蔣先生糟蹋了!人為的對抗,無端的糾葛,挖不完的鴻溝,鏟不平的山頭,哪一樣不是他幹的!就拿你在東北的處境來說吧,你能怪誰人呢?怪熊式輝?怪陳誠?怪美國人?怪俄國人?我看是誰人也怪不上的。要知道,故意使軍政分家,不時傾軋,以免有什麼人的權力過大,控制不了,這便是蔣先生『分化統治』的奧妙!」
白崇禧說到這裡,皮靴已經抵攏牆根,鼻尖已經貼上玻璃了。他停止了說話,開始了觀察。他在玻璃的反光中,看見了杜聿明佝僂的身腰,憔悴的面容。當他看見了那對彷徨不定的眼睛的時候,竟像旋風那樣轉過身體,又像流星那樣邁開腳步,天神下凡般地出現在杜聿明的身旁。
「光亭兄,蔣先生不要國家,我們要國家;蔣先生搞『分化』,我們搞『聯合』!」白崇禧一把抓住杜聿明的手,「東北有光亭兄,華北有李宗仁先生,只要這兩塊土地能夠連成一片,中國的一半就在我們手裡!是的,我們!我和何應欽先生合作的時代已經來到了,就像當年在龍潭戰役中共同擊退過孫傳芳那樣。不,應該比那時還要有聲有色,還要轟轟烈烈……」
杜聿明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縮回來了,望著手板心上被白崇禧捏出來的汗水,啞然失笑了。不過,他想到大白天說夢話要比大熱天關門窗還要可笑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打斷白崇禧的話說:「白部長,你這番話說得出來,可曾想過能否收得回去麼?」
「光亭兄自然不會告發我。」
「未見得。這個年辰,老子也顧不了兒子哩!」
「那麼就由叔叔去照看侄兒吧!」
「白部長這是什麼意思?」杜聿明的笑容頓然消失了。他已經在白崇禧閃爍的目光之中看見了不祥之兆。
「杜斌丞先生前日被捕入獄了,罪名是販賣毒品。」白崇禧雖然使自己的神色黯淡下來,但仍保持著先前高昂的語調。「當然,蔣先生抓杜先生,是抓給共產黨看的。杜先生的朋友李公朴,聞一多既然在昆明歸天,杜先生本人在西安的厄運也就可想而知了。不過,蔣先生不用胡宗南出面,而讓陝西省主席朱紹周出面,這就是抓給你看的了——你不是想駕馭九省主席嗎?現在先請你嘗到一個省主席的厲害吧!」
杜聿明聽著聽著,隨著耳朵嗡然作響,全身有一種墜落的感覺。像一個突然跌進巨浪里的溺水者那樣,他的腦子裡只存在著關於自己的生命的信息:胸部的陣痛已經無法忍受 ——替他分擔痛苦的是他的腰部——不健全的腰部只接受了其中的一半——另一半正在尋找出路……
杜聿明終於慘叫一聲,猝然倒地。溢出他嘴角的口沫中的氣泡,一個一個地破滅了,發出來一連串微弱的絕望的呻吟:「我的腎結核復發了,我要去國外治病,到美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