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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6:15
作者: 黃濟人
時令正值春季。昆明雖然四季如春,杜聿明還是喜歡這個綠柳垂楊的時候。
他好久沒有在湖上長堤散步了。湖水漪漪地流過堤下的涵洞,晨風暖暖地吹拂在臉上,望著四周星羅棋布的島嶼,他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愜意和滿足。是的,這條路終於被他走出來了,比想像中的還要寬闊,還要筆直,連一個坑窪也沒有。
而這個坑窪原本是應該出現的,那天機場上沒有出現高吉人時就已經出現了。為了填平坑窪,杜聿明準備了一把細細的黃土,只等高吉人一踏進翠湖公園,就像仙女撒花那樣,均勻地輕輕地撒在這位第五軍副軍長的腳下。「你要學會制怒,你要學會忍耐,為了你,當然也為了我,你現在必須絕對服從邱清泉。服從不是目的,就像迂迴甚至撤退都不是目的一樣。進攻隨時都可以開始,緊緊地跟在我的身後吧,相信不?只有我為你犧牲,而決沒有你為我犧牲的!」
杜聿明等待著高吉人的回答,可是等來等去,沒有見到高吉人的影子。昨日黃昏,進城看戲的李誠義倒順路來了。
「高副軍長身體還好麼?」
「好,好,好!他要是傷風感冒,邱軍長會給他端水送藥;他要是臥床不起,連倒屎倒尿也是邱軍長的事。光亭兄儘管放心好啦!」
「你是說,他們還處得下去?!」
「那還消說!高副軍長成天也是抿嘴抿嘴地笑,要是他是個女人呀,我看非嫁給邱軍長不可。其實嘛,樹是一張皮人是一口氣,邱軍長大氣既出,骨架也就散啦!」
「這個邱瘋子!」杜聿明嘴裡罵著,心裡笑了。
昨夜,他枕著笑聲睡了,睡了一個好覺。今日霞光鋪路,長堤美如長虹,杜聿明如同一個快樂王子,漫步在他的王國之中。東望狀元樓,他像當年袁氏秀才金榜題名榮返故里那樣拱手作揖:「狀元,狀元,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西望圓通山,他又像當年海覺和尚受戒於杭州昭慶寺那樣口中念念有詞:「圓通,圓通,不圓不通,一通百通!」
念著念著,他覺得身子慢慢飄搖起來,忍不住放輕腳步,彎曲手指,摹擬著戲台子上嫦娥奔月的姿態,翩翩起舞。
副官快步過來了:「杜總司令!」
杜聿明的手停在半空,對著湖面說:「這麼早有啥事?我在練太極哩!」
「杜斌丞先生來了!」
杜聿明放下手臂,猛轉過身,警覺地看了看周圍,這才慢吞吞地說:「請他進來!」
「到這裡還是到客房?」
杜聿明想了想說:「還是到這裡來吧,這裡空氣新鮮,春陽暖暖的。」
副官剛走,杜聿明就打了一個冷戰。三年前,蔣介石坐在黃山別墅老草房裡的竹椅上,審訊般地盤問他的情景,驀地湧上了心頭!那時候,他出任第五軍軍長還不到幾天,杜斌丞的全州之行幾乎斷送了他的前程呵!而今,他在第五集團軍總司令的交椅上屁股還沒有坐熱,難道又要因為杜斌丞的昆明之行,讓他面臨被蔣介石驅逐出翠湖公園的危機麼?
杜聿明想到了賀衷寒,這個曾經擔任過三青團中央常務幹事,從而和陳誠結下了不解之緣的黃埔一期同學,就是跟在他身後的長長的影子啊。自從他去了印度,影子似乎被喜馬拉雅山隔斷了,可是他返回國門不久,便得知賀衷寒乘坐著軍統局的轎車,幽靈般地馳過了昆明的街頭。昔時隔牆有耳,此間那茂密的枝葉後面,莫非又有一對眼睛麼?
顧不得這些了!前次把杜斌丞的話一字不漏地告訴了蔣介石,杜聿明至今還感到一種難言的內疚。良心上的自我譴責是痛苦的,不堪忍受的,今番能夠與族侄異地重逢,促膝相談,也是一種解脫啊!想到這裡,杜聿明邁開步子,回身迎候去了。
杜斌丞已經走上長堤。晨風撩起他那泛白的藍竹布長衫的一角,而在花白的頭髮下面的,是一張安詳的清癯的面容。
「他大哥!」杜聿明這樣稱呼著這位比他大十七歲的晚輩,「早就聽說你來昆明了,不知道住在哪裡?」
杜斌氶笑了笑說:「有時住在李公朴先生家,有時住在聞一多先生家,有時還想住到你這裡來。我是狡兔三窟啊!」
「我們邊走邊說吧。」杜聿明的皮靴在長堤的石子路上,發出緩慢的嚓嚓的聲音,那聲音似乎在說:他大哥喲他大哥,我連讓你進屋坐一會兒都害怕,怎麼敢讓你住下來呢!
杜聿明遲疑片刻,不太自然地說:「李、聞兩位先生想必都住在西南聯大,其實,我那個大丫頭就在聯大附中上學,隔幾天,我讓接送她的人順路給你捎些款子來。」
「那倒用不著!」杜斌丞又笑了笑,「我這個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參議的職務,在蔣委員長下令撤銷之前,每月幾百元薪水還是少不了的呀。」
杜聿明皺起眉頭,不無抱怨地說:「我看他大哥也是,你吃國民黨的飯,卻替共產黨說話,難怪委員長不信任你!聽西安回來的人說,你辦了張什麼《秦風日報、工商日報聯合版》號召楊虎城舊部和西北方面的左傾人物反抗中央,公開誹謗委員長,你的材料在軍統局檔案中起碼有一尺高哩!」
「你說的一點不假!」杜斌丞看見杜聿明欲哭無淚的樣子,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不瞞你說,我是跑出來的,再不跑就要被檔案紙活埋掉了。跑呵,跑呵,從大西北跑到大西南,尤其是到了這樣一個春天的城市,心想總可以避避風了吧?咦,不然,不然,昆明的風比西安還要颳得緊哩!」
「莫非在昆明還有誰敢與你過不去麼?」自從黃維離開雲南之後,兼任著昆明防守司令和昆明特別黨部主任委員的杜聿明,強作好漢地說。
「國民黨一統天下,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與我過不去,原本是不在意料之外的。」杜斌丞冷冷一笑,「想不到與你也過不去呢!在西安,不管軍統特務怎樣橫衝直撞,卻不敢動胡宗南一根毫毛。在昆明,連你也是他們的目標,他們獵犬追捕下的山兔子啊!」
杜聿明漲紅著臉,鼻翼翕動了幾下,用一種羨慕的語氣說:「胡宗南的情況不同。他當過復興社的組織處長,復興社雖然撤銷了,軍統局和中統局卻成立了。他大哥你是知道的,軍統負責調查軍隊的情況,中統負責調查黨部的情況,而軍統局局長戴笠就是他過去的副官,中統局局長陳立夫又是他中學時候的老師。在國民黨做事,是要講究這些關係的。」
「這就對啦!」杜斌丞語調疾厲起來,「蔣委員長說共產黨在延安搞『擁兵自立』搞『封建割據』,用這個話來注釋他的『軍隊國家化』真是再恰當不過的了!現在人們在議論國民黨軍隊究竟是國軍還是黨軍,像他這樣要麼搞同宗同族,要麼搞株連九姓,這支軍隊還是什麼國軍喲……」
「他大哥!」杜聿明心煩意亂地吼叫著,打斷了杜斌丞正在興頭上的話。隔了半晌,他才慢慢扭過頭,輕言細語地問:「陝北老家的人都還好麼?」
杜斌丞照實說來:「你的母親被你大姐和大姐夫接去了常家山,她老人家自然是過得好的。杜家灣的老房子沒有賣,酒坊也沒有拆,你的堂弟在那裡經營。你表哥李鼎銘離開米脂去了延安,這是你知道的,不過他已經擔任陝甘寧邊區參議會副議長和邊區政府副主席了。」
杜聿明心中一顫,失口嘆道:「表哥不在桃鎮好好教書,跑到那邊去幹什麼喲!」
杜斌丞愣了一下,忍不住訕笑說:「說來慚愧,你也有三親六戚,可是大都是些幫倒忙的!」
杜聿明看了杜斌丞一眼,沒有再說話。也許剛才那句話說到他心坎上去了,他竟自慚形穢地垂下腦袋,默默地走了很長一段路程。腳下有一顆奇形怪狀的石子,他提起皮靴,一腳踢進翠湖裡去了。看樣子,要是可能的話,他是多麼願意把長在身上的贅疣一個個割下來,然後像踢石子那樣統統踢到水底去啊。是的,事不宜遲,他決定從現在開始。
「他大哥,已經九點了,我得開會去!」
「我上車的時間也快到了。」
「你到哪裡去?」
「回西安,今天是向你辭行來的。」
「哦,這樣吧,他大哥,我不能遠送了,就送你到大門吧!」
在翠湖公園大門,正當杜聿明握別杜斌丞的時候,一輛「雪佛萊」轎車疾馳而來,不偏不倚地停在他們面前。杜聿明透過車窗朝后座望去,竟仿佛看見了一隻個頭不大但兇猛異常的金錢豹,嚇得他兩股顫顫,魂飛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