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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6:12
作者: 黃濟人
不到半個月,張耀明回貴陽去了。他身上那件短肥的敞開的軍呢大衣,兜走的不是羊肉的膻腥,而是當硝煙散去之後,從戰場的灰堆里冒出來的那種焦臭味兒。
當然,這是一場生吞活剝的戰爭,用不著使用真槍實炮。關麟征關於「軍隊交流」的一紙命令一俟發出,也就相當於升起了交鋒時刻的信號彈。
於是,五十四軍軍營里的緊急集合的哨聲吹響了;十四師兩個團手挽手的隊伍出現了;傅正模跳上講台,聲淚俱下的演說開始了;全軍官佐依次簽名,控告關麟征「擾亂軍制」的信函送走了……
關麟征亦不示弱,一天之內給蔣介石拍了三次電報,要求嚴懲「違抗命令」的傅正模,語氣強硬到了「如果不懲辦他,那就懲辦我」的地步。
蔣介石倒是沉著鎮定的。他把何應欽和陳誠請到黃山別墅里來,讓他們在「老草房」里坐下,緊緊地坐在自己身體的兩側。然後「哼哼」兩聲,拉長了調門說:「你們看怎麼處理呀?」
「請委員長做主!」異口同聲的回答。
「嗯嗯。」蔣介石轉身對著何應欽,「將傅正模撤職!」而後又轉身對著陳誠,「將五十四軍改撥歸十一集團軍宋希濂指揮,張耀明仍回任五十二軍軍長!」
陳誠似乎覺得有些吃虧,差幾兩才夠斤數哩:「黃維是不是也讓他回任五十四軍軍長?」
蔣介石卻擔心秤桿翹得太高:「讓他去德國軍事學院讀書好了,你另外派人當五十四軍軍長!」
陳誠當場薦舉了幹練圓滑的十八軍軍長方天,並獲准讓方天掛名十一集團軍副總司令,這才站起身,謝了蔣介石,握了何應欽。
這場火併的結局,是杜聿明意料到的。甚至戰事初起,他就有過一個估計。他估計關麟征也曾經在一個晚上,反反覆覆地默誦過《計篇》。可惜關麟征只記住了「攻其無備,出其不意」這兩句屬於常識範圍內的話,而忘掉了「將者」以後的那些至關緊要的字眼,以致「勇」有餘而「仁」不足,犯了一個與「將軍」,也就是與《孫子兵法》里所說的「將者」的稱號,完全不相匹配的錯誤。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杜聿明現在需要回過頭,看看自己,想想自己了——前幾天裡,他如同去了西山達天閣和重慶枇杷山,像觀賞日落時分滇池的粼粼波光和夜色中的萬家燈火那樣,觀賞過別人。
自己的事情依然千頭萬緒。遠在印度的鄭洞國、廖耀湘杳無音訊,近在身邊的羅又倫天天嚷著要當師長,剛聽說族侄杜斌丞來到了昆明,又眼見老婆曹秀清即將分娩……不過最讓杜聿明煩惱的,還是那個十里舖的邱清泉!「他什麼時候放第二把火呢?」杜聿明身穿黃色呢制軍服,挾著黑色圖囊,緩步登上飛機舷梯的時候,在心裡說。
他赴衡山參加蔣介石主持的軍事會議去了。會議的目的是制定常德會戰的方針,以期抵抗日軍即將開始的向湘鄂兩省的反攻。這是屬於第六戰區司令長官陳誠的事,與杜聿明沒有什麼相干。他來此地的目的,無外乎換換空氣而已。
衡山果然古柏蒼松,幽靜清涼。祝融峰嵯峨兀峙,湘江宛轉如帶,風帆隱隱約約地出沒在青山綠水之間……
杜聿明立足南嶽山頂,應該飽享眼福才是,可是不知怎的,他突然背過身子,憑欄遠眺,把目光送到西南邊陲的昆明去了,而他那焦頭爛額的神色,仿佛是看見了升騰在十里舖上空的滾滾濃煙。
杜聿明具有預感的能力,可是沒有哪一次預感,能夠像這一次在時間上和程度上做到完全準確。
就在他剛剛登上衡山山麓的時候,邱清泉穿著長筒皮靴,咔嚓咔嚓地走進了第五軍軍部會議室。會議室里交頭接耳的師長、團長們都在等他,因為他們被他召集到這裡來,說是參加一個什麼緊急人事會議。
邱清泉走到桌前,摘下軍帽,略帶笑意地環顧了一圈,然後伸出兩手,輕輕朝下一按,示意人們就座。「諸位,吾人過去投筆從戎,今日把那支破筆尋了回來,仿古樂府作詩一首。明知狗屁不通,卻願意當眾獻醜,以求得諸位指教,亦權當今天會議的開場白吧!」
眾人面面相覷,不敢言語,只見邱清泉從衣口袋裡摸出詩稿,捏在手中,果真搖頭晃腦起來:
「十年水流東,十年水流西,水流無已時,人事成爪泥。春殘花濺淚,暑去寒露淒;盛衰付煙雲,得失笑蠢雞!孔門聞道死,莊生與物齊;名言志所取,身後互訶詆。是非無定論,榮辱不須迷。堂燕尋常人,暮鴉終古啼。不如傾斗酒,詩成和醉題。」
邱清泉放回詩稿,又像剛才那樣,略帶笑意地環顧了一圈,似乎想在人們表情的變化中,來發現什麼反應。可是反應是僵凍的,要麼是耳朵豎起來就不再耷下,要麼是眼睛睜開來就不再閉上。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二百師副師長熊笑三,他一陣手足無措以後,終於摸出了鋼筆,攤開了筆記本。
「熊副師長,你不必記下來,以後你會看到它的。」邱清泉向熊笑三點點頭,然後面朝眾人說,「諸位不會聽得太清楚,我來說明一下吧。本人民國十三年考入黃埔,至今為止,戎馬生涯已有整整二十年了。或出洋深造,或回國殺敵,或外遭謾罵,或內遭猜忌,反正國有寧日,我無寧日,以致心勞力疲,頗有倦勤之意。事情既然是這樣——」邱清泉停頓了一下,突然發出尖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我宣布辭職!」
「不過,」邱清泉冷笑一聲,慢慢拿起軍帽,「在杜總司令回來之前,我還是軍長!雖然沒有任命的權力,但是有薦推的義務。現在我提名:由二百師師長高吉人,升任為第五軍副軍長,由二百師副師長熊笑三,升任為二百師師長。這份提名和我的辭職申請,將一併呈交重慶!」
邱清泉盯了高吉人一眼,轉身便走。他那急匆匆的步伐,頭也不回的樣子,十有八九是直奔機場去了。
其實,邱清泉既沒有去重慶,也沒有去昆明。出了第五軍軍部大樓,一個拐彎,他去了《新生報》報館。
剛進報館大門,邱清泉就粗聲粗氣地嚷開了:「李先生!你過去不是要寫一篇我的文章嗎?現在我自己動手給你寫來啦!」
李誠義將頭伸出窗外,「哎喲」一聲,慌忙離開案頭,跑到院子中間,雙手扶著邱清泉,慢慢進屋坐了。
「不要泡茶,水果我也不吃!」邱清泉摸出詩稿,一把塞在李誠義的濕漉漉的手裡,「你趕快給我登出來!哼,與其讓杜總司令撤職,倒不如我自己辭職……」
李誠義將詩稿小心翼翼地放在玻璃板上,轉身用毛巾擦了手,這才笑眯眯地捧過來,踏著節拍讀了。「我的天!想不到邱軍長竟能寫《離騷》哩!如此蘊藉、感傷,這般纏綿、悱惻,莫非是屈原再世?只不過三閭大夫寫詩,是因為楚懷王流放了他,而邱軍長寫詩,卻不知從何說起?」
「你要聽,我就說給你聽!」邱清泉把剛才在第五軍軍部會議室說的話,重複了一遍。「你是知道的,上次他奪了我的兵權,要我當他的副軍長。這次我奪了高吉人的兵權,要姓高的當我的副軍長。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被我戳到了痛處,你說,他能不撤我的職麼?」
「不會的,不會的,絕對不會的!」李誠義拍著胸口說,「杜總司令不是那種人。我是他的拜把兄弟,還不了解他麼?此事我願以人格擔保。若是他撤掉你,邱軍長,你吐我口水也行,打我屁股也行,什麼都行啊!」
「這些話由他講出來還差不多!」邱清泉冷笑道,「李先生是他的兄弟,但不是他的嘴巴呀!」
「這樣好了,我馬上寫封信去,看他回信是怎麼說的。」李誠義重新捧起詩稿,「邱軍長的大作也馬上發排,明日就可以見報!」
邱清泉站起身,一把抓回詩稿:「等杜總司令回信以後再說吧!」
李誠義送走邱清泉,慌忙派出《新生報》記者李誠忠,到高吉人那裡問了個實在,這才把信寫好並寄出去了。
杜聿明是早上收到信的。拆閱之時,他那滿額的積壓了幾個黃昏的愁雲,頓時隨著衡山的晨霧散了!「……為保全第五軍之精誠團結計,為鞏固與發展光亭兄之錦繡前程計,宜迅速建議委員長,或將邱撤職,或將邱調開……」讀到這裡,杜聿明忍不住笑出聲來,連他自己也覺得他的笑聲,比那空谷中的鳥鳴還要清脆,還要婉轉……
迅速建議「委員長」,自然是必要的,建議之後,杜聿明就伏案了。
誠義吾兄:
函囑呈報第五軍幹部調整事,已辦。委員長已作批覆,軍令部命令指日可達。即升任高吉人為第五軍副軍長,升任熊笑三為二百師師長。
此事請轉告雨庵兄。
雨庵兄與我相交多年,我對他信任甚深,依賴方殷,親如手足,愛如同胞,豈能與一般同僚相比擬乎?即或有不同意見,亦出自相同之心。此心此意,當可見諸天地,質之神靈矣!
弟 光亭 叩上
這封信寄出的第五天,「衡山會議」終於以完成人事調整而宣告結束。那就是孫連仲代理了陳誠的第六戰區司令長官,主持常德會戰。至於陳誠又將調往哪裡,出任何種職務,杜聿明雖然多方打聽,可是在不得而知之餘,只有返回昆明去了。
飛機在夕陽的餘暉里徐徐降落,五華山看見了,九龍池看見了,機場上一支不知迎候誰人的儀仗隊伍也看見了。
耳畔則是禮炮的轟鳴,軍樂的震響,壓倒了飛機在跑道上行馳時的巨大的聲音。
艙門打開,出現在杜聿明眼前的,竟是第五軍的各級軍官們,而那位迎上前來的,便是第一次露出笑容的邱清泉!杜聿明一陣心喜,快步走下舷梯。
「雨庵兄!」
「光亭兄!」
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把他們分開來的,是杜聿明那個剛上初中的大女兒:「爸爸,媽媽生了弟弟,等你回家取名字呢!」
「名字?」杜聿明一陣仰天大笑,然後不加思索地說,「就叫致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