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前夕京滬行

2024-10-04 07:03:37 作者: 何蜀

  10月21日,杜聿明在葫蘆島就任新職,立即給舒適存和文強拍來電報,要求他們火速從指揮部現有人員中抽調一部分,乘專機前去報到。徐州前進指揮部照常辦公,要他們二人留在徐州,繼續輔助劉峙。從字裡行間可以看出,杜聿明隨時準備返回徐州。

  文強是在當晚剛入睡後被叫起來收電報的。當他把電報送給劉峙看時,劉峙高興得額手稱慶,立即表示歡迎杜聿明早日歸來。並大聲說:

  「三軍易得,一將難求!」

  這封電報同時也為他解決了尋找接替人員的難題,他知道邱清泉在杜聿明面前是很難撒野的。

  文強徹夜安排此事,忙到次日清晨,支援葫蘆島的人員,才乘上專機走了。

  此時,徐州西面的津浦鐵路南段明光至宿縣一線已被解放軍破壞,護路的一個交通警備旅也被三野的部隊吃掉了。這是徐州到南京的唯一補給線,一被切斷,被圍挨打的局面就已經形成,形勢日趨嚴重。

  文強等人坐守徐州,反而終日無所事事。有時到總部見劉峙,和這位「福將」談什麼也談不出要領。有時與郭一予這位辦公室主任談,也只是聊聊家常,談軍事政治他根本不感興趣。

  對這段時間的心情,文強在10月24日的日記中有如下記載:「余閱報看書,生活恬淡,一如過去在京主辦訓班然。所不同者,默察目前局勢,日在急劇變化之中,鄭州、開封相繼放棄,徐州顯然形成一被攻擊目標,故吾居此,實則人安而心不安也。」10月26日的日記又寫道:「接世明妹自長來信,言及我之生日,令我愁腸百結。吾愛愛我之深,關念之切,除已死之堅如外,再無第二人。今年生日,余正在百忙中,且不記陰曆為何日,故己身毫無表示。因自己生日忘記,相隔三日之吾愛生日,亦竟忘記。世明妹能諒我否?非不關切,實時艱年荒,令我心緒不寧,無意於此耳。」

  

  10月29日午後,文強送走了應杜聿明要求赴葫蘆島支援的第二批工作人員,自己打算趁大戰之前的空隙到南京、上海辦些公事和私事。10月30日晨,文強在秋末的寒風中乘車重返南京。

  他在南京會到了先期來京的舒適存。舒適存告訴他,本來滿想觀察到政治軍事形勢的好轉,卻越觀察越灰心喪氣,一切都是江河日下。

  他們走訪了國防部的眾多衙門,新任總長顧祝同的部下,大多謹小慎微,守口如瓶。而原陳誠系統的官員多數已告退。

  他們又改變方法,走訪故舊,串串門子,打打撲克,聽聽京戲,跑跑舞廳。

  後來他們注意到所住的南京頭號旅店中央飯店的旅客中,從四面八方來京的文武官員多如過江之鯽。文強心想,何必捨近求遠,就在旅店裡找些相識的談談,不是很好嗎?

  誰知,這些人也一樣,同他們談不上三句,便是發牢騷。

  他們首先去看的是東北的軍政首腦衛立煌的參謀長趙家驤。一杯茶末干,他便破口大罵陳誠把東北送掉了,目前東北一團糟,才把衛立煌調去,給陳誠「揩屁股」,已經來不及了,東北危在旦夕,不會多久,就要易幟。

  文強他們又會到從北平來的王鳴韶,此人曾任北平行轅主任李宗仁的參謀長。他說他「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卻願意為他們講個在北平流傳的說法。

  他說,北平原名北京,是明清兩朝的帝都。前門有三道城門,都與改朝換帝有關。東有崇文門,這個「崇」字應在明末皇帝崇禎身上,闖王李自成打進北京,他就吊死在煤山了;西有宣武門,這個「宣」字應在滿清末代皇帝宣統身上,孫中山的革命成功,宣統遜位,建立了民國;現在該輪到前門當中的一道城門——正陽門了,這又該應在誰的頭上呢?他縮頭晃腦不敢說下去了。

  其實,他不說,文強二人心裡也明白過來:不是正應在蔣中正的「正」字上了嗎?

  這位王老前輩最後囑咐說:

  「不是知音不與談(彈)。我是信口開河,請兩位多包涵。我已是無官一身輕,可不願引火燒身啊!」

  他們還會見了國民黨CC派的中央委員魯蕩平,這位黨棍兼政客的頭面人物,平日以書法家自居,到處為人寫字,連中央飯店經理的辦公室里都有他的墨跡。他對文強二人發牢騷說:

  「我練好這筆字,將來在海外也可以靠賣字餬口了。」

  他們去看在30年代做過駐墨索里尼法西斯義大利大使的劉文島。這位老先生認為,國民黨在外交上也一敗塗地,美援一斷,一切完蛋。他現任黨務指導委員,不久就要去兩湖視察。他嘆息說,黨務越辦越糟,為孫科活動競選副總統,竟告失敗,反讓李宗仁上了台。

  他們在旅店還遇到了老同事趙公武。他原是第五十二軍軍長,抗戰勝利後曾到越南受降,後到東北作戰,因一時不慎,被中共軍隊吃掉一個師。那時正是杜聿明在東北極盛時期,趙公武受到撤職查辦的嚴厲處分。他這時住在中央飯店,每天偷偷地進出,不願露面見人。白天睡大覺,晚上跑夫子廟釣魚台,經常罵人打人,醉生夢死地過日子,許多人說他對丟官不服氣。

  文強二人知道此人是員「猛將」,便準備將來在杜聿明前為他說幾句好話,重新起用。趙公武開始對他們很冷淡,當了解到他們對他的一番好心時,出乎意料地高興。

  還有一位黃埔軍校同學王大中,原是復興社骨幹,又是胡宗南系統中的政工頭頭,他和文強同穿草鞋入伍,非常要好。他這時的精神頹喪已極,說要改行,準備找江蘇省民政廳長祝希平去,哪怕當個小職員,也不願再擔政治上的風險了。

  文強寫於南京的日記,對當時局勢充滿憂慮。

  10月31日記載:「金元券實行後,捲起搶購惡風,無形中貶值數倍,政府在莫可如何之中,乃又解禁,其補救辦法,明日始能於報端得見,究不知能有裨補否?」「遼西之戰,我軍大北,主力軍之廖耀湘、潘玉昆部,恐已潰不成軍,瀋陽之急危,可想見及之。」

  11月1日記載:「首都市面紊亂已極,余尋覓晚餐,跑到四家餐館都無食物可售,最後著慌了,跑到瀟湘酒家,以同鄉人關係,始吃了一頓飯。此種現象,匪軍未到而先亂,可哀可痛也。」「金元券算是失敗了,物價取消限制,無形中,物價又漲了三倍至四倍,白米由二十金元一石,黑市則漲到八十金元,雖政府仍限為四十,照實際情況,必不可能。最可笑者,蔣經國在滬所逮捕之所謂奸商『虎』者,今因政府取消限價,亦宣告無罪。政府之所謂法者,誠令人不解。」

  11月2日記載:「今大局如斯,有如土崩瓦解,國事前途,不堪設想。」

  11月3日記載:「近來心緒每感不安,既想到國事,又想到家事。自徐州歸來,不料中樞之紊亂無章,一切均出人意外。翁文灝、王雲五辭職,立法院固責之甚嚴,即算整個閣員辭職,又有何裨益於國家人民?天下事,每至盡頭,即百無一順,即所謂逆流也。今國家遇此逆流,有如江河之水泛濫,而無可挽救矣。」

  11月4日,文強聽廖宗澤說葛世明已從長沙到了上海,他急忙乘車趕往上海。他打算要趁這次機會把一家老小的安置問題解決好。他在當天日記中記載:「與吾愛談家,每多憤慨之語,半生做官,兩袖清風,逃難既缺旅費,住滬又慮安全之成問題,因是久談不能決。」

  文強的胞弟文健,半生教書,不曾參加任何政治活動。他曾對文強表示過,他沒有什麼可怕的,用不著離開家鄉,若是共產黨來了,他隨時都可以把祖產交給農民。文強便把長子安排寄養到他家去了。岳母和妻子則準備帶著小的三個兒子去台灣。

  上海市面由於通貨膨脹,家家搶購大米。文強的老岳母也在千方百計地多買一些米麵,這引起葛世明的不滿,認為在上海的日子不多了,何必去排隊搶購?窮怕了的老岳母不聽。直到有一天,徐州「剿總」前進指揮部派吉普車運來一車大米麵粉,而且說是慰勞,不要錢,貧農出身的老岳母這才樂得眯起眼睛說:

  「這下夠吃一年,不會挨餓了。」

  11月5日,文強日記記載:「自金元券發行以來,因人民對政府之無信心,不但不受限價之束縛,且捲起瘋狂之搶購風潮。半月以來,有錢無市,市民叫苦連天,政府在漏洞百出之中只好取消限價。商人既不受束縛,在對政府絕無信仰之心理狀況之中,如是物價有如脫韁之馬,狂漲不已,大米二十元限制而四十元,今黑市已賣到一百四十元,政府對國營事業,亦猛漲五倍,金元券之惡性通貨膨脹既已形成,政府將如何收拾?戡亂至如此環境,尚望軍事上之勝利,蓋不可能也。」

  文強不能在家久留。當晚,文強就與葛世明乘車去了南京。葛世明一方面是送他,一方面要在攜家赴台灣之前再到首都辦一些事。

  11月6日,文強日記記載:「余偕世明妹在都中旅行,為生平之第二次。第一次系抗戰勝利之次年,舉國同歡,熙攘,別有一番盛況。今則瘡痍滿目,生靈塗炭,物價已失常軌,舉國皇皇,幾不可終日。有如抗戰初起時之慘況。吾將何以形容之也。」——他還不知道,正是在這一天,中共領導的人民解放軍拉開了「淮海戰役」的序幕。

  11月8日,文強日記記載:「在京每欲得到政府之革新消息,但聽來都令人失望。中央將加強中美邦交,對蘇則廢棄友好條約,此種臨時抱佛腳的辦法,豈能挽救大局?果真如此,則徒為國際間之訕笑而已。」

  就在這天,廖宗澤夫婦陪他一起把葛世明送上了返回上海的列車。

  儘管他對前途已充滿危機感,但他也不可能想到,他與葛世明從此天各一方,再也未能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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