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的都是泄氣話

2024-10-04 07:03:16 作者: 何蜀

  為了探望陳明仁,文強在武漢停留了兩天。

  陳明仁是文強幼年的朋友,又是黃埔軍校先後同學,在東北也共過事,此時陳明仁在白崇禧手下擔任武漢警備司令。

  一見面,文強剛要向他就任新職道賀,他卻深深嘆口氣說:

  「我現在的處境,是雞群中的一隻鴨子。桂系是容不下咱們黃埔系的,我能蹲得幾時,只有天知道了。」

  陳明仁邊說邊伸腳將辦公室里的一隻空痰盂踢得轉了幾個圈兒,但猶余怒未息地說:

  「四平街戰役,幾進幾出,我的七十一軍全部都打光了,你是知道的,不料杜光亭一走,陳矮子一來,竟以莫須有的罪名,將我撤職查辦,交軍法審判……」

  陳明仁還告訴文強,他離開東北後,住到上海國際飯店,越想越沒出路,曾吞藥自殺。如果不是唐生明剛好在那時候來探望他,發現他形色不對,趕忙送醫院搶救,他早已沒命了。

  

  陳明仁是快人快語,在文強告別時,他又說:

  「我們都在劃破船,不劃又無路可走。我投考黃埔第一期,是程頌公保送的,他要幹什麼是不會忘掉我的。」

  陳明仁果然在一年之後,追隨程潛在湖南率部起義了。

  文強從武漢坐飛機到了上海。第二天,妻子葛世明抱著出生剛兩個月的小兒子文定中從長沙趕來了,還細心周到地給他帶來了他常不離身的自衛手槍和照相機。

  老岳母專門安排補辦了文定中的「滿月酒」,一家人高高興興地舉杯相祝,但葛世明的笑容掩蓋不住擔憂的神情。

  在文強心目中,兒女情長總是不能與國家大事相比的。此行他主要的打算是找幾個老朋友探探「政治行情」。

  他首先去看的是余樂醒。

  余樂醒在政治上變化很大,早年參加赴法勤工儉學,又在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過,北伐時期是著名的共產黨員,擔任過葉挺將軍獨立團的黨代表。但在大革命失敗,國、共分裂後,他改變信仰投靠了國民黨,成了軍統局的高級骨幹。他是軍統局總務處長沈醉的姐夫。有些軍統局後輩稱他是「祖師爺」。在抗日戰爭勝利之後,他卻對國民黨大失所望。

  這次文強與他一見面,他就痛切地說:

  「國民黨不垮台是無天理!」

  他向文強舉出了三點理由:

  第一點,「老頭子」(蔣介石)派「太子」(蔣經國)到上海抓經濟犯,上海市的軍、警、憲、特也撒開了網,可是只撈到一些小魚小蝦,說是要打大老虎,結果只拍了幾隻蒼蠅;

  第二點,日本宣布投降已經兩年多了,仍在繼續接收。連國民黨元老張繼也在大罵接收大員是「劫收大員」,說他們「五子登科」,也就是以接收主權為名為自己搶印把子、金子、車子、房子、女子。湯恩伯接管上海,與戴笠狼狽為奸,瓜分了30萬兩黃金。其他的就可想而知了;

  第三點,近來上海出現槍桿子搶占民房的可怕局面。問題就出在「老頭子」的「戡亂救國」一道命令上,今日的上海已變成海運的吞吐港,南來北往的「剿共大軍」,幾乎都要經過上海,掌兵權的大官誰不想在十里洋場的上海找個立足之處?他們魚肉居民,由借用民房到占用民房,甚至把房東「掃地出門」。有個軍長親自出馬,將自己印上「陸軍中將軍長」頭銜的名片貼在一所房子門上,派上荷槍實彈的大兵把守……

  聽了余樂醒這番話,文強未置可否。因余樂醒與戴笠長期有矛盾,在抗日戰爭勝利後,他一度追隨過張國燾,在張國燾主持的行政院善後救濟總署下謀得一個運輸處長的小職位。文強對此很有看法,認為余樂醒朝秦暮楚,不堪信任。因此余樂醒的話並不能觸動他。

  余樂醒當時還曾想勸說內弟沈醉脫離保密局,也碰了壁。他連自己的內弟都說服不了,又怎能說服得了文強呢?

  ——對余樂醒後來的情況,沈醉有一段回憶:

  毛人鳳感到最吃驚的,是上海救濟總署汽車總管理處處長余樂醒(又名余增生)竟和中共地下黨發生了聯繫,在他住的愚園路家裡竟掩護了地下黨一部無線電台。毛人鳳非常害怕軍統特務棄暗投明,決心要捕殺余樂醒,以收殺一儆百之效。當他命令上海稽查處的特務去逮捕余的時候,該處科股長一級的特務大都是余的學生,便暗中通知他逃走了。毛人鳳大發脾氣,把稽查處長黃加持痛罵了一頓。

  上海1949年後,余樂醒被安排為一家機械廠的工程師。不久在「三反五反」運動中被捕,據說病逝於獄中。

  得知文強到滬後,曾在忠義救國軍總部與文強共事、現任國民政府交通警察總局第十八總隊長兼京滬杭護路指揮官的郭履洲來訪。他說李人士自美國留學歸來,現住上海國際飯店。約文強一同去看他,文強立刻同意了。

  李人士是黃埔軍校六期畢業生,軍統局骨幹成員之一,在戴笠保送美國留學之前,是國民黨陸軍總司令部調查統計室少將主任兼軍統局南京辦事處主任。他在軍統局高幹中以精明強幹著稱,是軍統局高幹中有名的「湖南三李」之一(其他二李是李崇詩和李肖白)。「三李」都是戴笠的得力助手。

  李人士見到文強,也是牢騷滿腹,他所談的雖然多是他切身事情,但也反映了國民黨內部的動盪不安。他說,他在美國學的是憲兵業務,總認為鍍金歸國,一定可以大展宏圖,不料憲兵門戶之嚴,竟不容插足,加之戴笠一死,失去了撐腰的,就連軍統局系統也不願回去了。

  他憤憤地說,現在保密局是毛某(毛人鳳)專權,誰肯在他口沫之下討飯吃?

  李人士是湖南醴陵人,他也想到湖南去投靠程潛。文強一不留神,便把臨別時程潛對他說的「謹防當俘虜」的話學說了一遍。

  李人士很是震驚,竟情不自禁地喊道:

  「頌公也如此泄氣,難道國事真到了無法挽救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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