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打擊
2024-10-04 06:57:39
作者: 何蜀
次日中午,文強在賴兆年的護送下抵達江津縣城,找到那位姓黃的學生家。江津縣城當時屬另一軍閥劉文輝的防區,二十一軍特務委員會的觸角不能伸到這裡,文強這才喘過一口氣來。
約一周後,周敦琬趕到江津。她告訴文強,她已同鄭佑之仔細商量過,認為文強已被特務委員會的特務們認熟了,不便在重慶城中再拋頭露面,需要請示省委易地安排工作。她已將有關事務移交給鄭佑之,決定陪文強上成都向省委匯報和請示。
隨後,周敦琬帶文強溯江而上,回到白沙鎮她的老家——周家洋房子。
周敦琬孀居的大姐在老家主持家政。他們只告訴大姐是準備上成都去求職。大姐把難得回家的五妹和從未謀面的五妹夫待若上賓。
大姐雖說是鄉間紳糧(地主),屬於共產革命要打倒的階級,但她十分開明,對周敦琬更是愛護和支持。在周敦琬擔任江津縣委書記時,正遇上大革命失敗後的白色恐怖,周敦琬將縣委機關搬到周家洋房子的地下室辦公。大姐看在眼裡,一點未加阻攔,還多方為之打掩護。
文強死裡逃生,因獄中折磨,加上逃亡時擔驚受怕,旅途勞累,偶感風寒,安定下來後便大病了一場。大姐請來名醫給他診病,讓他在周家洋房子裡養了十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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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行時,大姐給他們籌足了一筆旅費,依依惜別。
文強與周敦琬夫妻倆乘小火輪溯江而上,經瀘州、敘府(宜賓),到嘉定(樂山)換乘拉縴的帆船,直駛成都。
一路上,兩人想到,只要到了成都,找到省委,就好比到了家。他們設想著向省委匯報後將會得到的新的任務,估計著將要奔赴的新的戰場,心中充滿了戰鬥的激情。
為了急於找到省委,他們無心流連旅途風光,連慕名已久的三蘇故里也沒有去逗留遊玩。
到成都後,他們先到春熙路一家小客棧住下。周敦琬先去找到交通機關,同省委接上頭,約定了見面時間。
然後,她帶著文強,去後子門騾馬寺街劉願庵家中探望。
劉願庵的父親已經去世,此時家中只有孤苦的繼母和幼弟二人相依為命。周敦琬仍執媳婦之禮,對婆婆和小叔殷殷問詢安慰一番之後,備上酒禮香燭,同文強一起來到劉願庵靈位前祭奠。
文強伴隨周敦琬在劉願庵靈位前跪下。此時,劉願庵烈士生前與他交往中的情形如在眼前,在周敦琬的悲泣聲中,文強也不禁百感交集,潸然淚下。
到了約定的時間,周敦琬由在重慶時就熟識的女友,中共黨內同志王凜若帶領,去見新任省委書記羅世文。
王凜若也是那個時代出類拔萃的女性,先後在中共四川省委組織局、宣傳部從事秘書、機要工作,對外身份先後是重慶地方法院的推事(法官)和地方檢察處的檢察官,是當時為數極少的女法官、女檢察官之一。
她原是前省委組織局主任穆青的妻子。穆青犧牲後,她冒著極大風險,預支了薪水,買來上等白綢和棺木,安葬了穆青。隨後,她又奉中共組織之命協助羅世文工作,並照顧羅世文養病和負擔他的生活。
當中共四川省委在「寮葉巷事件」後被迫遷往成都時,程子健找到王凜若,請她以其地方檢察官身份,將一批黨內重要文件安全轉移到成都。
當時若是查出帶有紅色封面的書籍都可能被殺頭的!
王凜若冒著極大的危險,圓滿完成了這個任務。
省委在成都設立秘密機關,經濟拮据,也是由王凜若拿出錢來租了房屋,並從自己家中搬去家具,提供活動經費。
她與羅世文在共同生活中產生了真摯的愛情,在這不久前,兩人已經同居。
周敦琬與羅世文早已相識。劉願庵犧牲後,羅世文參加組建了臨時省委,負責宣傳工作,與周敦琬有過不少工作上的來往。
儘管羅世文此時在黨內的身份變了,但在他面前,周敦琬無論在年齡還是資歷上都仍然是大姐。
文強獨自在小客棧里興奮地等待著,猜測著省委將要給他什麼樣的新任務。將要派他去什麼地方。
然而,周敦琬卻悶悶不樂,一言不發地回來了。
文強心知事情不妙,再三追問下,周敦琬才說出了使他大出意外、大為震驚的消息:
羅世文代表省委宣布,文強在被捕後有變節嫌疑,要給予留黨察看處分。
文強沒想到滿懷熱望盼來的卻是這樣的迎頭痛擊。
他震驚到了極點,悲憤到了極點。
——直到半個世紀後,晚年的文強回憶此事時還說:「這是有生以來沒有遇到過的打擊與刺激。」
因為羅世文在曠部兵變問題上曾與文強有過不愉快的衝突,因此,文強這時便以為這是羅世文與他之間個人意氣之爭的繼續。
從文強的角度來看,這樣認識是可以理解的。
不過,問題更複雜得多。
文強他們不知道,此時在中共高層領導內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動,導致中共全黨工作路線進一步左傾。
這年1月,中共中央在上海秘密召開了擴大的六屆四中全會,在共產國際代表米夫的干預下,堅決執行國際路線(即史達林路線)的留蘇學生王明被補選為中央委員和政治局委員,隨後,王明在米夫支持下控制了中共中央領導權,其左傾教條主義、冒險主義路線得以在全黨推行。
這年6月,即文強在重慶被捕之前,羅世文以省委代表身份赴上海向中共中央匯報四川工作。宗派情緒極重的王明一夥自然對同屬留蘇學生的羅世文另眼相看,再加上前四川省委書記程子健要對執行「立三路線」期間四川黨組織遭受的嚴重損失承擔責任,於是中共中央任命羅世文為新的四川省委書記。
羅世文回到四川,開始積極執行中央決定——即後來所說的「王明路線」。
後來,毛澤東曾以生動的語言概括了「王明路線」在認識上的一些特點:革命道路要筆直又筆直,革命力量要純粹又純粹,「聖經」(馬列著作)上載了的才是對的,如果同蔡廷鍇(抗日反蔣的國民黨十九路軍將領)握手的話,也必須在握手的瞬間罵他一句反革命……
按照這種認識,在敵人面前不慷慨激昂自然就等於是妥協投降。
周敦琬苦口婆心與羅世文爭論了一場,但毫無結果。
她力促羅世文與文強見面,認為當面談清楚一些問題,可以有助於消除羅世文對文強的誤解,改正錯誤的處分決定。
幾天後,他們與羅世文分別假裝遊人,在成都西城牆邊的支機石公園裡見了面。
這個公園如今已經找不到了。它是民國十二年(1923年)時將沿城牆10餘畝狹長地帶開闢成的森林公園,園內有近千株高大茂密的楨楠,樹齡均在百年以上。遊人十分稀少,因而當年成為中共地下黨人開會、約談的好去處。
公園的原址,曾有清康熙六年所建的支機石廟,內有巨石,有學者判斷,乃古蜀國墓石,後曾被用作古代兵器發石機附屬物,被稱為支機石,民間訛傳為神話傳說中織女遺贈人間的支紡織機之石了。故此地改建為森林公園後,即被人們叫作支機石公園。——後在抗日戰爭中,空軍層板廠建於此,數百株楠木大多毀於此時。50年代末,支機石移至文化公園。此地便什麼也沒有了。
那時公園內一個涼亭口擺有四五張茶桌。茶客不多。他們找了一處靠邊的座位坐下。
周敦琬在一旁註意觀察周圍動靜。文強按捺著性子,向羅世文詳細匯報了他被捕和脫逃的經過。
羅世文默默地聽著,不時推一推鼻樑上的眼鏡。
聽完後,他仍然堅持認為,即使文強在被捕後沒有叛變出賣組織,所作的假供沒有對革命造成實際上的損失,但在以假供矇騙敵人時的一些言行,仍然是不符合共產黨人身份的,仍然是錯誤的。
文強氣得爭辯道:
「我全無錯誤可言!我是依鄭大哥之計行事,配合組織的營救。要不是組織營救,我今天也不可能來成都向你匯報了。」
羅世文也毫不讓步,兩人的爭論變成了爭吵。周敦琬趕緊提醒他們注意場合,他們這才意識到是在茶館,旁邊的茶座里已經有人在往他們這邊看了。
他們只好起身,踏著遍地窸窣作響的枯葉,到一旁荒涼的城牆上去,繼續爭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