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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6:47
作者: 王雨/黃濟人
春日香港維多利亞港灣,天高浪平,風和日麗。
香港民生公司在「雁門」輪餐廳召開慰問茶會,「虎門」輪和「民俗」輪的船長周海清、海禮士也在座。兩人用英語交談,周海清誇讚海禮士引領「民俗」輪駛過台灣海峽,海禮士恭維周海清首航澳門成功,兩人不時哈哈笑。應邀到會的坐在他倆身邊的盧作孚也用英語插話,稱讚他倆,希望他倆團結合作。OK!好!兩人笑答。慰問茶會開始,香港民生公司經理楊成質做了簡短的工作總結,表揚了先進。職工們邊喝茶嗑瓜子邊聽。之後,職工們自編自演節目。返回「民俗」輪來的翠月自然要出節目,輕車熟路的她邊舞邊唱:
暖雲如絮雨如塵,不見梅花卻見春,
十二月中都不閒,無邊大海未歸人。
蠻花匝地紅於錦,水浪兼天白似銀,
誰說道衡離思苦,巴山蜀水尚堪親。
盧作孚聽著笑,發現她那唱曲沒變,唱詞卻又有改動,心中高興,思鄉之情油生。朱正漢聽著,笑得蜜甜。翠月的外公沒有病危,思念外孫女了,編了藉口讓翠月回去看他。翠月見外公精神矍鑠,好端端地,好是責怨,也體諒外公心境。小住幾日後就匆匆返回了崗位。
翠月這一唱,引了滿場喝彩。到會的盧國維、盧國儀也都鼓掌叫好。
霍成金鼓動道:「再來一個,要得不?」
「要得!」周海清附和。
「OK!」海禮士附和。
「嘩嘩」的掌聲。
翠月不畏場,又展喉唱了那支「心中只有船上郎」的歌子,唱得男人們心痒痒的,使勁鼓掌。翠月好得意,霍成金嚷著還要她唱,朱正漢對霍成金說,可以了。霍成金就把矛頭對了朱正漢,嚷道,這裡有個漢子要唱川江號子。大家就齊鼓掌,要朱正漢唱。朱正漢急紅了臉,說我唱不好。盧作孚笑說,你就唱,自娛自樂嘛。翠月過來拉他,正漢,膽子大些,你就吼一嗓子。朱正漢推諉不過,只好登場,情急中,想起跟許五穀唱過的川江號子,就吼了那「纏不上妹不收心」的號子。朱正漢這麼一吼,翠月那眼睛就熱漉漉的,想起犧牲的許五穀和表哥孫正明來。
全場掌聲、喊聲、笑聲四起,好是熱鬧。盧作孚拍掌大笑。他身邊的盧國儀笑出了眼淚。盧國維邊鼓掌邊對父親說:
「爸爸,這家鄉的歌和號子好聽!」
盧作孚點首:「聽起親切!」
表演節目之後,盧作孚發表了即興講話,對職工們的工作給予了充分肯定和鼓勵,尤其說道:「……我還要對工程隊的全體人員進行表揚!啥子叫自力更生?啥子叫苦幹實幹?啥子叫勤儉節約?」雙目灼灼,「我們工程隊全體人員的所作所為,就可以回答這些問題,他們是我們的榜樣。我建議,香港民生公司給予他們精神和物質獎勵!」
人們鼓掌、說笑,議論紛紛。
慰問茶會結束後,全體人員到甲板上合影留念。
大海、海岸、輪船、塔吊做背景,這些或西裝革履或襯衣短袖的船員們聚到一起,或站或蹲或坐。穿了深色西裝、白襯衣、打領帶的盧作孚沒有居中,他站在第二排左起第四的位置,笑盯鏡頭。「喀嚓!」這張照片留下了民生公司干群的平等與和諧,留下了珍貴的歷史。
拍照完畢,挨站在翠月身邊的朱正漢還在笑,春日下的他陽光滿面。盧作孚看朱正漢燦爛的笑臉,心裡一片陽光。朱正漢對他說了實話,他是中國共產黨黨員,是到了民生公司之後才加入的。盧作孚就想起1934年7月「民法」輪首航成都的事情,船行秀麗的岷江,他和朱正漢在「民法」輪上笑談:「哦,你都看些啥子書?」「啥子書都看,你辦公桌上的書我也看過,有本惲代英給你的書我就看了。他那『山再高,沒有爬不上去的;路再遠,沒有走不到的。有膽子的向前走吧,有力量的向前走吧。』的話說得好呃。」不禁感慨萬端。盧作孚不曉得的是,朱正漢常常是兩天一個電報,三天一封信,向延安匯報民生公司的情況,中共黨組織對他和他管理的民生公司是信賴的。
這天晚上,朱正漢領了西裝革履的古耕虞來到新寧招待所盧作孚住屋。老朋友相見,盧作孚格外高興,握了古耕虞的手說:
「耕虞,你這個『豬鬃大王』現在可是外貿專家了!」
古耕虞笑道:「專家說不上,商人,商人一個。」
兩人一番說笑,古耕虞不笑了,說到了正題。牽線人的古耕虞特地來領盧作孚再次去與一個人晤面。盧作孚的心撲撲跳,對古耕虞說:
「耕虞,謝謝你讓我認識了他,我立馬就去見他!」
「好,那就走。」古耕虞起身說。
「走。」盧作孚起身道。
古耕虞是領盧作孚與中共駐香港代表張鐵生再次晤面。晤面地點不在新寧招待所,也不在公司辦公室,而是在停泊港內的周海清任船長的「虎門」輪上。在整個駐港期間,盧作孚一直同中共黨組織保持著聯繫,晤面處還有「石門」、「祈門」輪。這些情況,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其他人是不曉得的。
海風陣陣,濤聲嘩嘩,繁星點點。
張鐵生與盧作孚來到一間客艙密談,古耕虞與二人拱手告別回自己公司去,朱正漢在艙外把門。張鐵生是中共港澳工委的地下黨員,早在1941年,盧作孚就對他有所了解。當時,不少名人都在香港辦進步報刊,如鄒韜奮主編的《大眾生活》;茅盾主編的《筆談》、《文藝陣地》;郁風主編的《耕耘》;張明養主編的《世界知識》,也有張鐵生主編的《青年知識》。還有中共駐港負責人廖承志定名的《華商報》,總編輯胡仲持、夏衍等人參與主持,加上先前遷到這裡的《大公報》、《申報》、《立報》、《光明報》,形成的輿論氛圍,給燈紅酒綠的香港帶來了濃厚的抗戰氣息。這些報刊登載的社論、文章乃至小品令人耳目一新。如鄒韜奮發出的抗戰吶喊,喬冠華撰寫的國際形勢分析,夏衍、茅盾筆下的文藝作品與評論,胡繩闡述的思想理論問題,丁聰創作的漫畫等,都影響了海內外。當年在香港出現的這個特殊文化現象,使「文化沙漠」頓時變成「文化綠洲」。盧作孚很愛看這些報刊,受益匪淺。
「……這就是民生公司面臨的諸多困難。民生公司眼前要辦的事情太多,要解決的問題麻煩。當然,我們當全力解決,應該也必須解決。」盧作孚說。
「我們會全力幫助。」張鐵生說。
盧作孚點頭,充滿信任:「謝謝。」
張鐵生深情道:「周恩來總理親自指示,一定要安排好你去北京的事情。我已經與何逎仁先生商量了一個你去北京的初步方案。」
盧作孚兩眼放亮:「逎仁從北京回來對我講了。」這之前,盧作孚已經派民生總公司人事室主任何逎仁到北京,作為他與中央人民政府有關部門保持工作聯繫的常駐北京的代表。
張鐵生道:「你離港去北京的一切準備工作,都是在我黨組織的縝密布置下秘密進行的,必須要確保你的安全。」
盧作孚深為感謝:「有勞了!」
張鐵生端起茶杯:「來,我以茶代酒,祝你早日平安去北京!」
盧作孚也端起茶杯:「我也以茶代酒,再次感謝!」
人逢知己千杯少,兩人邊喝茶邊擺談,說了許多,話題廣泛,談及了新中國成立後的經濟、文化建設問題。
盧作孚說:「我呢,曾經有過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張鐵生期望道:「說說。」
「我早先說過,根據世界的最高紀錄作為目標,根據國內的目前狀況作為出發點,所有的產業運動、交通運動、文化運動、國防運動,其方法、歷程、所到達的最高紀錄,應該通通收集起來、整理起來,擺在全國人面前,擺在關心全國問題的人的面前,使明白什麼樣是現代的國家,如何才能夠立國於現代。」
「我聽朱正漢說過,你倡導的通過這四個運動實現國家現代化的想法不錯……」
乘小車回新寧招待所的路上,盧作孚很興奮。
朱正漢道:「盧總,你高興?」
盧作孚笑:「高興。」壓低聲,「跟你們的人說話無拘無束,可以敞開心扉。」他不由想起年輕時結識的摯友惲代英來。
幾天後,盧作孚被邀請去到一家高級賓館的高層套房內,會晤加拿大政府外交部長皮爾遜。此套房比「虎門」輪那艙室闊氣多了。內飾豪華,牆上掛有彩畫,茶几上擺有中國名茶、外國香檳。這高層樓屋巨大的落地窗外,維多利亞港灣一覽無餘,藍天碧海,山巒蔥鬱,高樓如畫。彬彬有禮的翻譯傳達著他倆的談話。
「你喝香檳還是喝茶?」皮爾遜道。
「喝茶。」盧作孚說。
皮爾遜為盧作孚泡了龍井茶,茶香四溢。
盧作孚喝茶,曉得此次談話不會愉快。
皮爾遜坐到盧作孚身邊,說:「用你們中國話講,我們開門見山。」
盧作孚道:「請講。」
皮爾遜攤手說:「你們與我國三家商業銀行簽訂的借款合同,是我國政府擔保的,所以,我不得不提醒貴公司不要違約。」
盧作孚聽著,心裡窩火,都是由於國民政府的拖延造成的。
皮爾遜稍稍停頓,說:「否則,我國政府就要賠償這三家商業銀行的損失。」
盧作孚道:「請放心,我們會履行合約。」
皮爾遜說:「謝謝。」起身踱步到落地窗前,「這維多利亞港灣很美!」
「是美。」盧作孚說,目視落地玻璃窗外海港,「一萬多年前吧,維多利亞港灣是大陸山脈的延伸部分。後來,因為山體斷裂下沉,形成了現在的港灣,使香港島與大陸分離。」
「是英國人使之分離的吧?」皮爾遜打趣道。
「英國人是借用,香港永遠是我中國的領土!」盧作孚正色道。
皮爾遜點首,坐回到盧作孚身邊:「我知道,香港有多處港口,請問,這維多利亞港應該是最主要的吧?」
盧作孚道:「是的。維多利亞港位於維多利亞海峽近岸,地處香港島與九龍半島之間,港闊水深,自然條件得天獨厚,是最主要、最著名的港口。航道無淤積,可以同時靠泊幾十艘巨輪,萬噸級遠洋巨輪可以全天候出入。由於九龍半島向南伸入海中,消減了風浪,使港區相對平靜,港內有三個海灣、兩個避風塘可以擋風避浪。」
皮爾遜笑:「盧總對港口好熟悉,佩服。」
盧作孚笑:「幹這一行,自然得要熟悉港口和碼頭。」
皮爾遜不笑了,看海灣:「我們知道,你們在我國訂造的9艘『門』字號輪船,除了兩艘已開到長江外,還有7艘就停泊在香港的港口裡,我想,它們隨時可能停航或者駛回加拿大去,如果貴公司到期不能交付利息和償還本金的話。」
盧作孚收了笑,對方有扣船之意,鎮定道:「這些輪船,如果靠港或是檢修,它們可以暫時停航;作為兩國間的友好商業往來,它們隨時可以駛去貴國。你說的如果只是一種假設。」
皮爾遜眼裡露出疑惑和期待,順了盧作孚的話說:「當然,我們是希望保持友好通商的。」
盧作孚眼裡閃出自信:「我公司是講信用的,我們的輪船是會友好通商開到加拿大去的。」
離開那套房後,盧作孚心裡繁亂而沉重,壓力,這壓力好大。不禁想到中共的張鐵生等人,沒底的心輕鬆一股。回到香港民生公司不久,金城銀行的總經理周作民來請他去家裡吃飯,說是張群來了。席間,周作民道:
「作孚,你近來瘦了。」
盧作孚道:「事情太多。」
張群道:「你要注意休息。」欲言又止。
盧作孚察覺,沒有追問,他心裡清楚張群要說啥子。吃飯出來,兩人同坐香港民生公司的潘蒂亞克轎車離開,張群說:
「作孚呀,到台灣去看看吧。」
盧作孚曉得他要說這話,他已經兩次登門這麼說了:「唉,不行啊,香港民生公司的事情實在多,都需要處理,走不開呢。」他倆畢竟是多年朋友,盧作孚說話客氣。
「那,等你忙完了再說。」
「再說,再說。」
張群曉得盧作孚脾氣,轉話道:「聽說俞鴻鈞來找過你?」
盧作孚道:「你說的是原先上海市的市長俞鴻鈞,來過。」
「好像台灣省財政廳的任顯群廳長也來找過你?」
「你消息還靈通,是來找過我,跟你說的話一樣。」
「你都婉言拒絕了。」
「我說過,這裡的事情多。」
盧作孚回到新寧招待所的小單間後,葉公超來找他。
盧作孚為他倒了茶水,搖頭嘆:「你啷個又來了,你這次出差來香港就來找了我幾次。」
葉公超道:「作孚兄不歡迎我來?」
盧作孚坐到他身邊:「作為你這個曾經是北大、清華、西南聯大的教授,我歡迎。可是,你步入政界,又來強人所難,我就難以歡迎了。」
葉公超笑道:「我奉勸你去台灣是為你好。」
盧作孚道:「我的理由已經說過多遍,不想再重複。」
葉公超不笑了:「作孚兄,你不得不去台灣。」
「為啥子?」
「你別忘記了加拿大那筆政府擔保的借款。」
盧作孚氣頂腦門:「你在威脅?」
葉公超說:「我在提醒。」
盧作孚正言道:「我盧作孚一人做事一人當!」又說,「我也提醒你一句,儘管你曾經叱吒文壇、聞名學界,卻已經時過境遷,只有任雨打風吹去。」
葉公超張嘴無言,尷尬而無奈地笑。
葉公超走後,盧作孚很感鬱悶,出門沿街散步。想到好友晏陽初,晏陽初忠告他,作孚老弟,你在香港的處境已經十分危險,香港的社會環境太複雜,各種人物都有,啥子事情都可以發生。要不然,你去美國避一避?他道,謝謝陽初兄,我不能離開這裡,只要船不受損失,我啥子也不怕。他已經想好了,去北京。
「盧總,你散步?」楊成質迎面走來。
「啊,轉轉,轉轉。」盧作孚說,「你啷個來了?」
「我來看看你。」楊成質說,「盧總,我們想為你採取一些安全保護措施。有些事情是不得不防的。」
盧作孚笑道:「不需要,我就住在這新寧招待所里,每天去停泊港內的船上吃飯,一切活動照舊……」
朱正漢匆匆走來:「盧總,你在這裡啊!」
盧作孚笑:「出來散步。」對楊成質說,「你放心,有正漢在我身邊,安全得很。」
朱正漢笑:「盧總是不是在想啥子事情?」
盧作孚道:「知我者正漢,我在想,啷個使停泊香港的這些輪船全部、安全返回國內。」
楊成質嘆道:「這件事情極為複雜,很困難,很危險。」
朱正漢道:「盧總就是在想解難之法。」
盧作孚點頭:「這是民生公司的輪船,是祖國的輪船,天大的困難也得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