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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6:27
作者: 王雨/黃濟人
盧作孚預料之事在1949年3月發生了。他接到急電,民生公司一艘油艇行駛到鎮江附近時遭國民黨軍隊截留。安慶發生戰事,上海一帶航線突然中斷,情況危急。
看完急電,盧作孚心急如焚。
此時,他正在設立於上海外灘的民生公司上海區公司的會議室里主持會議。上海區公司的總經理童少生、副總經理宗之琥、楊成質和襄理錢景華,總公司的人事室主任何逎仁、財務處經理李邦典等高層人員都到了會。盧作孚向與會者宣讀了電文,更覺今日會議之迫切。戰爭形勢發生了根本性變化,遼瀋、平津、淮海三大戰役先後結束,解放軍已經抵達長江北岸,直逼南京。今年元旦,蔣介石在南京發表聲明,20多天後宣布「退位」,回到了浙江奉化。李宗仁擔任代總統,宣布與中國共產黨舉行和平談判。與此同時,行政院卻遷到廣州,另立政府,並調集軍隊固守江南。這一形勢,使民生公司的長江航運陷入了嚴重困境。
「現在,長江口已經被國民黨海軍封鎖。」盧作孚說,「我公司在加拿大訂造的9艘新輪船,除了兩艘已經於去年開回長江外,其餘7艘輪船均無法再開回長江。其次,北部沿海航線也被切斷,我公司的海船已不能再在這條航線上行駛。」
童少生接話:「已有充分跡象表明,一旦國民黨軍隊在江南遭到失敗,將退守台灣。」
盧作孚道:「是的,他們撤退時,完全有可能將長江下游的所有船隻扣留,強迫開到台灣去,我們必須對所有的股東負責,千方百計保護好輪船!」
盧作孚道:「未雨綢繆,啥子事情都要事先做好安排。所以,今年1月,我命令正陸續從加拿大開回來的『門』字號輪船不再進入長江,而是駛往香港待命;命令我公司在長江航行的所有輪船,除保留極少數因運輸需要在長江下遊行駛外,其餘絕大部分船隻都向長江上游集中,開到重慶附近。」
宗之琥說:「盧總這樣做,開始也有人不理解,認為影響了收入。現在看來,是正確的。」
錢景華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盧作孚點頭,環視屋內人們,說:「鑑於長江下游航線已經中斷,以上海為中心的航運線實際已不復存在。當前,民生公司的主要中心,一個在重慶,一個在香港。為了適應新形勢發展的需要,作出幾個決定:第一,上海區公司由童少生負責,主要任務是保護好留在上海港內修理的『民本』、『民萬』、『民權』幾艘主力輪船;第二,派楊成質到香港,擔任香港民生公司經理,以加強對海運業務的領導;第三,長江中下游的全部剩餘輪船立即駛往長江上游,由重慶總公司管理;第四,民生公司在長江沿線各個港口的分公司和辦事處,必須保護好當地的一切船岸設施;第五,民生公司在上海已沒有業務,一切職工,願意在上海留下來的歡迎,不願意留下來的集中到重慶總公司待命;第六,總公司、分公司和各部門的負責人,都要盡職盡責,要深入下去及時幫助解決一切困難……」
會上還決定,上海區公司業務部經理韓時俊與台灣基隆分公司經理王化行對調。
「我宣布,全部決定立即執行。」盧作孚說,「散會。」
盧作孚做事不拖泥帶水,人們執行雷厲風行。
楊成質立即動身赴香港,王化行接到盧作孚電召的第二天即由基隆飛抵上海,韓時俊隨即前往基隆。民生公司在長江中下游的輪船,一艘接一艘開往長江上游。沿江各港口的公司機構也都緊張地進行保護船岸設施的工作。
彤雲密布的上海吳淞口海面,波翻浪涌,春末的大海涼風嗖嗖。「民本」輪拖著「民萬」輪緩緩行駛。民生公司這兩艘長江航運的主力輪船沒有能夠駛往長江上游,卻「背道而馳」駛向大海。
4月20日,毛澤東、朱德發布命令,解放軍百萬雄師橫渡長江。4月23日南京解放。被困在上海的國民黨數十萬軍隊一面收縮防線,一面向海上撤退,大肆強扣民船。民生公司的「民本」輪等幾艘輪船先後被扣。還在船廠修理的「民萬」輪也未能倖免,強迫其「民本」輪去船廠拖「民萬」輪出海。
剛過五十壽辰的「民萬」輪船長向吉雲氣得咆吼,人住醫院也得治好了才出院,啷個說拉走就要拉走!他死活不許拉船。逃跑的兵不講理,那軍官給了他一耳光,掏出手槍來,向吉雲要撲過去還擊,被強迫來拖「民萬」輪的「民本」輪的水手長霍成金前來阻止住,朝向吉雲使眼色,低聲道,好漢不吃眼前虧!那軍官就讓幾個士兵將向吉雲架上了「民萬」輪。
這一前一後兩艘輪船沿海岸線緩行,迸發出極不情願的轟鳴。兩艘輪船行駛至浦口鎮附近時,突遭解放軍炮擊。國民黨軍慌了,下令甩掉「民萬」輪,迫令「民本」輪加速開走。
「民萬」輪脫離虎口,被一艘路過的巴拿馬輪船拖回上海,返廠繼續維修。
次日清晨,向吉雲去到海邊,面對大海呼喊:「成金友啊,我民生公司的患難朋友們啊,你們現在在哪裡……」
一隻手撫到他肩頭上,他回臉看,是盧作孚,淚目閃閃:「盧總,你來了。『民本』、『民豐』、『民眾』、『渠江』、『怒江』、『龍江』等輪船都被他們扣留了,被他們奪走了!」
盧作孚迎海風遠望,憤然而不失信心:「吉雲,我們一定要奪回這些輪船來!」
跟隨前來的童少生說:「挑起內戰,輸得精光,倒對我們民船耍威風!」
盧作孚身後的程心泉憤然道:「一群敗類!」
盧作孚目生怒色:「善惡總是有報的!」
盧作孚是得知「民萬」輪被救回船廠的消息後趕來的,到船廠後,親眼見到了這艘心愛的輪船,長舒口氣,尋來海邊找到船長向吉雲。往回走時,向吉雲說了國民黨軍隊來船廠扣船的經過,說了霍成金保護他的事情,兩眼噙淚。
盧作孚動情道:「霍成金是條漢子,但願他能平安回來。但願那些被強扣的輪船都能平安回來。」摟向吉雲肩頭,「吉雲,你安全了,『民萬』輪安全了,船上的員工們都安全了,我也放下些心來。吉雲,你可是駕駛我民生公司第一艘輪船『民生』輪到合川的首任舵工,你可是大功臣!」
向吉雲苦著臉:「盧總,我卻沒有能力救回『民本』輪,眼睜睜看著它被劫持走了。」
童少生寬慰道:「吉雲,你已經盡心盡力了,這怪不得你。盧總說了,我們一定要奪回這些輪船來。」
上海外灘,急速行駛的國民黨軍車一輛接一輛,倉皇、雜亂的國民黨軍隊和傷兵來來往往,驚得民眾四處躲讓。
盧作孚、童少生、錢景華站在民生公司上海區公司總經理室窗前看著。
盧作孚怒目道:「偌大一個國家,戰亂不止,民不聊生。這就是不要和平、一心打內戰的惡果,這樣的政府必然垮台。否則,何談人民安生,何談國家富強!」頻繁往返於重慶、上海的他又剛從重慶飛過來。
錢景華道:「是該垮台了,解放軍已經包圍了上海,上海就要解放了。」
盧作孚點頭:「少生,你繼續剛才的說。」
童少生道:「為了儘可能滿足旅客需要,也為了儘可能爭取一些收入解決留在上海地區職工的生活問題,我們上海區公司作了決定,已經將未能駛離上海的『民俗』輪加固,開闢了上海至寧波的航線。」
盧作孚矜持道:「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有些冒險啊。」
童少生點頭,疚然道:「『民俗』輪是5月13號從上海啟航的,次日抵達寧波。可是,萬不想,船到寧波後即被當地的國民黨軍隊扣留了。」
「果真出事了!」盧作孚著急道,「現在情況如何?」
錢景華說:「童經理當即派了業務部經理王化行趕到寧波去交涉,設法要回『民俗』輪。王化行到寧波後,尋遍寧波港也不見『民俗』輪,打聽到所有被扣的輪船包括『民俗』輪在內,都被強迫開往定海了。他只得設法趕去定海,至今沒有消息。」
盧作孚心裡發痛,想到朱正漢:「朱正漢也在『民俗』輪上。」
錢景華說:「童經理勸他莫去的,他堅持要去。」
盧作孚說:「正漢是主動要求深入到險情叢生的上海的輪船上幫助工作的,以使更多的輪船脫險,駛回長江上游。」
童少生說:「正漢能幹,他找了所有的關係,果敢、機智地與國民黨軍隊周旋,使3艘我公司的輪船開往了長江上游。他又堅持去了開往寧波的『民俗』輪,說『民俗』輪是民生公司行駛長江的主力輪船,當年那『民俗』輪被日機狂轟濫炸,血染的江水吞沒了『民俗』輪,也吞沒了許五穀等烈士。後來,公司恢復了『民俗』輪之光榮船名。這艘輪船是絕對不能被奪走的!啊,翠月也在那艘船上。」
盧作孚點頭,說:「正漢上『民俗』後,給我發來過電報,說是要全力設法讓『民俗』輪開回重慶。不想,船被扣留了。」
錢景華朝好處想:「正漢勇敢、機靈,也許他已經設法脫身了。」
盧作孚道:「但願啊!咳,我還真擔心翠月,她是『民俗』輪的副船長,是她要求去這輪船上的。我曉得,她對『民俗』輪感情深,她要繼承許五穀的未竟事業……」
這天晚上,盧作孚住在上海區公司的招待客房裡,久久不能入睡,想著如何解救民生公司被國民黨軍隊強扣的輪船,擔心著朱正漢、翠月等船上職工的安全。又想到諸多急需要處理的事情。更覺得開闢香港至廣州航線至關重要。為此,本月7號,他專程飛赴廣州。
與他同飛機去廣州的有北碚鄉村建設學院的創辦人晏陽初和任過北京大學校長的蔣夢麟,還有他的長孫女盧曉蓉。3歲的長孫女盧曉蓉臉蛋白淨,大眼睛,笑起來蜜甜。在飛機的座艙里,小孫女坐在他的懷中,一路問這問那,啥子事情都覺新鮮。
「爺爺,飛機啷個飛恁個高呀?」盧曉蓉天真問。
「這個嘛,是恁個的,飛機上裝有發動機,有螺旋槳,安裝了趐膀。」
盧曉蓉就展開兩隻小手撲動:「我也有趐膀,我也飛好高好高。」
他就哈哈笑,好生快慰。
晏陽初、蔣夢麟都笑。
浙江人的蔣夢麟笑說:「作孚,你這個小孫女好乖巧,逗得你這個近來老是愁眉苦臉的人也哈哈大笑!」
盧作孚笑道:「兆賢兄,有這孫輩的細娃兒在身邊,你就是再忙再累都不覺得囉!」
晏陽初笑:「這倒是個辦法。」
盧作孚問:「陽初兄,啥子辦法?」
晏陽初說:「你就時時把她帶在身邊,讓你時時高興。」
盧作孚道:「我倒是真想這樣,等二回吧,等我完全退休下來,我就天天帶了孫兒女們耍,天天高興!」
有說有笑,行程短了。到廣州下飛機後,隨同新造的「玉門」輪從加拿大返抵香港的大兒子盧國維,專程從香港過來迎接父親,也接自己的女兒。又是一番高興的說笑。
盧作孚到廣州愛群酒家住下後,就投入沒完沒了的繁忙工作中。及時安排、處理了民生公司廣州分公司成立後的許多事情,還得要去香港。又幾次接到被封鎖定海的幾艘輪船難以放行的電報,心裡異常著急,回電指示王化行如何如何處理。還看到了剛擔任行政院院長的閻錫山來愛群酒家找他時留下的名片。閻錫山來時,他正在民生公司廣州分公司開會,也不曉得閻錫山找他有啥子事情。這天,他回到愛群酒家不久,閻錫山又來了。
行伍出身的閻錫山進門便坐到椅子上,笑道,總算找到你了,作孚,你這個大忙人好難找!通訊員林文裕泡了茶水來,遞給閻錫山。盧作孚道,百川兄,啊,閻院長,你又兼任國防部長,你才是大忙人。實在對不起,讓你跑了兩趟。閻錫山笑,只要把事情辦成,跑三趟也值。我就開門見山了,想請你再次出山,再回到交通部來!喝茶,看盧作孚。盧作孚也喝茶。他曉得此人,苦心經營老家山西「地盤」,奉行「反蔣聯蔣、反共聯共」政策,確保自己在山西的利益。抗日戰爭爆發後,他一方面積極準備抗日,也秘結日軍謀求私利。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在三個雞蛋上跳舞,哪個雞蛋也不能踩破」。抗戰勝利後,他積極參加反共內戰。今年3月,解放軍兵臨城下才逃離太原。本月初,在廣州就任行政院院長兼任國防部長。謝謝閻院長抬舉,我盧某不才,實難從命。盧作孚婉言拒絕,他不會與閻共事,憎惡其腐敗、無能的政府。閻錫山說,我不是讓你當次長,是讓你當交通部部長。盧作孚搖頭,我都56歲了,身體不好,干不動了。哈哈,你年輕著呢,小我整10歲,我看你身體不錯。我剛才已經說了,實難從命。民生公司的事情就已經讓我焦頭爛額、力不從心了。閻錫山乘興而來,掃興而去。盧作孚為避免新的麻煩,不等廣州的工作處理完畢,就提前帶通訊員林文裕去香港了。
想著這些事情,盧作孚難以入眠,直到後半夜才矇矓入睡。夢見孫正明、許五穀等在抗戰中犧牲的員工沒有死,他們駕駛著嶄新的輪船行駛在長江上,行駛在大海上……
「叭叭叭……」
密集的槍聲將盧作孚驚醒。他起身穿衣,看見屋窗被「颼颼」掠來的子彈打了幾個小洞。槍聲漸次稀落。經歷過戰爭和無數險歷的盧作孚並不慌張。他走到屋窗前,透過窗戶下看,國民黨的散兵正在匆匆撤離,邊跑遍扒下軍服倉皇逃竄。有敲門聲,盧作孚去開門,來人是童少生和錢景華。
「一定是解放軍打進來了!」童少生說。
「嗯。」盧作孚點頭。
槍聲停了,萬籟俱寂。
盧作孚心裡有股振奮,他曉得紀律嚴明的解放軍秋毫無犯,他十分了解一心為民眾的中國共產黨人。他早就跟中共的人有來往了,他身邊的朱正漢就一定是中國共產黨黨員!那天剛上班,朱正漢在重慶總公司總經理室的陽台上對他說,請安排他去上海,他可以找所有的關係,儘可能多地使公司的輪船開回重慶。他明白了啥子,問,哪些關係?是不是有中共的關係?朱正漢就笑。他也笑,正漢,你對我講實話,你是不是中共黨員?朱正漢反問,盧總,你看我像不像?他嘿嘿笑,明白人的他啥子都明白了,他曉得共產黨有鐵的紀律,沒有追問,說,好,正漢,我同意你去上海!升起在大江、山巒上的初夏的晨陽如同一團巨大的火球,陽台上的他倆融入這巨大的晨陽之中。他緊摟朱正漢,激動道,正漢,我等你的好消息。
「盧總,你在想啥?」錢景華問。
「景華呀,朱正漢和你和少生,都是我公司的骨幹啊,我在想他。」盧作孚說,「我盼望他能夠早日脫離危險。」
窗外傳來由遠而近的「沙沙」的腳步聲。
盧作孚、童少生、錢景華都朝玻璃窗外下看。路燈光下,一列整齊的隊伍走過來,沿了屋牆肅靜地席地而坐,他們看上去已很疲憊,卻行動一致,紀律嚴明。
「是解放軍!」錢景華說。
「對,是解放軍!」盧作孚說,更急迫地要把那些被扣的輪船奪回來。就想到收音機,「走,去辦公室!」
盧作孚、童少生、錢景華快步去到辦公室。
童少生趕緊打開收音機:「上海解放了!解放了!……」是一位女播音員驚喜的聲音。
三個人都高興、激動不已。
盧作孚看辦公桌上的日曆,是1949年5月25日,又看手錶,是清晨5點50分。後來,一位中共黨員對他說,這位女播音員叫施燕聲,是當時舊上海廣播電台的播音員,她接到地下黨向她發出的「保衛電台,等待解放」的指示後,年僅20歲的她毅然放棄了隨父母家人去國外定居的機會,留在了上海。5月25日,她在大西路7號的電台值班,見一列隊伍在大門外沿牆席地而坐。「是解放軍!」施燕聲情不自禁歡呼,「解放了!解放了!」衝進播音間,打開機器,對著麥克風、對著上海人民、對著全中國人民,第一個播出了「上海解放了!」的驚喜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