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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6:17 作者: 王雨/黃濟人

  夕陽在長江上游地平線上掛著小半張臉,笑迎溯江而上的「民本」輪。「民本」輪正行駛在岳陽以上最迂迴曲折的長江水段,時而滿布夕陽餘暉,時而蒙上山巒陰影。

  這是艘1935年上海江南造船廠造的輪船,船大,艙位也好,住滿了乘客,連露天船頂也坐了乘客。大江兩岸,一邊是湖北一邊是湖南。24歲的盧國紀和抱了1歲的女兒的妻子來到船頂觀景,他是利用暑假送妻子、女兒回重慶去的。他們一家三口走過船舷邊時,聽見有人在議論時局。

  「內戰內戰,越戰越亂。」眼鏡老者說。

  「可不是,老蔣一意孤行打內戰,卻連連吃敗仗。」長衫青年說,「人家劉鄧的軍隊從晉西南強渡黃河,挺進大別山了。戰場形勢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老年婦人嘆曰:「唉,這內戰一打,物價暴漲,民不聊生!」

  

  長衫青年說:「官逼民反,5月4號,我就參加了上海各校學生舉行的反內戰、反飢餓的示威遊行。」

  眼鏡老者說:「兒子,你做得對。」

  老年婦人說:「對是對,可是好危險!」

  長衫青年說:「媽,不怕,我們是正義的!上海示威遊行後,很快就擴大到了南京、北平、杭州、瀋陽、青島等城市。5月20號,南京各學校學生衝出校園,舉行了聲勢浩大的遊行,卻在珠江路遭到國民黨軍警的阻撓,他們用木棍、鐵棒和皮鞭鎮壓,打傷逮捕學生多人,造成『五二〇慘案』。這事件發生後,南京各大學宣布無限期罷課,抗議國民黨的暴行,要求釋放被捕的學生……」

  盧國紀聽著,心升怒氣,他是親歷過南京這『五二〇慘案』的。對身邊的妻子說:

  「本月初,我和大姐國懿、妹妹國儀去上海看望爸爸,向他詳細講了5月20號在南京發生的這事件。爸爸也很氣憤,對國民黨發動內戰造成如此嚴重的後果深感沉痛。爸爸說,他們把一個戰後本來可以開始現代化建設的中國弄成這個樣子,實在太可惜,實在太令人痛心了!」

  盧國紀妻子點頭。

  盧國紀說:「國民黨是在做禍國殃民的事情!我看他們是大勢已去了……」

  「國紀,你們在這裡啊!」船上的報務員走來,「盧總從『民聯』輪給你發了份電報來。」遞過電報。

  盧國紀接過電報,道謝:「謝謝你啊!」

  「不謝。」電報員笑笑,走去。

  盧國紀看電報,心撲撲跳。

  妻子問:「國紀,爸爸在電報上說些啥?」

  盧國紀念電文:「『父乘民聯下,明日相遇,盼在船邊見。』」目視大江上游,仿佛看見父親乘坐「民聯」輪順流而來,二目閃閃。

  妻子笑道:「明天可以看見爸爸了,你該高興啊!」

  盧國紀嘆道:「民生公司隨著全國經濟形勢的惡化,陷入了更加困難的境地。爸爸不得不暫時放下上海的工作,於上個月中旬趕回重慶去處理。唉,成天操勞的他的身體狀況很差,已經不容許他乘坐飛機,只能選擇坐『民風』輪去重慶。算起來,他在重慶已經待了半個多月了,一定是放心不下上海的事情,又乘坐『民聯』輪趕回上海去。」

  妻子的眼睛也熱了:「爸爸的事情也太多了,他做事情也太執著了。」對女兒說,「乖女兒,明天可以看見你爺爺了啊!」

  女兒就拍小手喊:「我要爺爺!」

  妻子問:「乖女兒,爺爺好不?」

  女兒說:「好,爺爺給我買棒棒糖吃!」

  盧國紀淚目灼灼,渴盼、牽掛、心疼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這一夜,輪船都在夜航;這一夜,盧國紀久久難眠。次日天不亮他就起床了,獨自走到船頭眺望朦朧夜色,一直挨到天明。

  這天是1947年7月12日,是個十分晴朗的日子。日頭從河灣東方升起,火紅的光焰透過片片彩色鱗雲,輻照大江,濺起寶石般的光彩。溯江而上的「民本」輪上的電台與順流而下的「民聯」輪保持著密切聯繫,電報員準確地通知盧國紀兩船相遇的時刻:上午9點30分。盧國紀和抱了女兒的妻子,早早地走進駕駛艙,眼睛緊盯前方,守候「民聯」輪的出現。船近江陵時,上游出現一艘大船的輪廓,漸漸清晰,乘風破浪而來。

  站在駕駛艙前的船長喊:「國紀,前面就是『民聯』輪!」

  盧國紀立刻緊張起來,屏住呼吸繼續等待著。

  兩船發出相互問候的長鳴。

  船長說:「國紀,『民聯』輪從左舷駛過!」

  「謝謝!」

  盧國紀說,拉了抱著女兒的妻子奔出駕駛艙左邊的門,站到船欄邊,緊張地望著迎面駛來的輪船。很快看清楚那隻船邊的名牌,果然是「民聯」輪。還看見掛在船舷上的父親當年設計的請畫家劉嘯松繪製的民生公司的巨幅宣傳彩畫:背景是峨眉山金頂,當間是長江三峽,一艘有「民生」標誌的巨輪順流東下,衝出峽江。在這副巨型彩畫下的船欄邊,迎風站著一個身穿白色襯衣和白色長褲的人。從那熟悉的瘦削的身形和衣著,盧國紀一下子就認出是自己那飽經風霜的父親。立即使勁揮手,又拉了妻子、女兒揮手。

  站在對面船舷邊的盧作孚也朝盧國紀三人頻頻揮手。

  兩艘輪船迅速錯開。

  盧國紀拼命喊叫:「爸爸,爸爸!……」

  妻子拼命喊叫:「爸爸,爸爸!……」

  幼小的女兒還不知事,舞動著小手。

  兩船畢竟相隔較遠,盧作孚顯然沒有聽見他們的喊聲。爺孫三代人就這麼揮手相見,又揮手別離。「民聯」輪離得遠了,盧國紀很快看不清父親了。

  盧國紀的眼淚奪眶而出。

  兩艘輪船迅速錯開之後,站在「民聯」輪船舷邊的盧作孚也潸然淚下。江風掀動他那白色的衣褲、帶走他那飛灑的淚水。看見了,看見他思念的兒子、媳婦和小孫女了!這稍縱即逝的情景還留在他眼前。

  朱正漢走過來,動情道:「盧總,這現代化的電報聯絡準時呢,你和國紀他們硬還是隔水相見了!」

  「相見了,相見了!」盧作孚喃喃道。

  朱正漢關切道:「盧總,這裡風大,還是回艙里去吧。」

  盧作孚點頭:「好,回艙去。」

  盧作孚的身體確實是虛弱了,民生公司現今是內外交困啊。他和朱正漢回到了二等客艙里,因生病而乾枯的眼目又有了光彩。那是兒子、媳婦和孫女帶給他的光彩。他對自己的兒女和孫輩們要求是嚴格的,也是滿意和放心的。相信他們是會繼承自己的事業的。

  「正漢吶,公司現今是有困難,可公司是不會消亡的。」盧作孚說。

  「不會,盧總,不會的!」朱正漢說,為盧作孚端來杯熱茶。

  盧作孚接過茶水,看眼前這個跟了他多年的出生入死的中年漢子,心裡有股熱流:「正漢,你說我們闖過有多少風浪、險灘啊?」

  朱正漢道:「太多太多了!」他理解盧總此時此刻的心境,佩服盧總百折不撓、永不放棄的精神,「自從你親率我們駕駛『民生』輪勇闖峽江以來,數不清的政治、經濟和大自然的風浪、險灘就沒有斷過,可你都帶領我們闖過來了!」

  盧作孚點頭:「你說是我率領你們闖險,我說呢,是你們不斷地給了我動力。否則,民生公司是難以為繼的,是難以闖過這些風險的……」

  門口人影一閃,進來一個人,帶進來女人特有的氣息。

  盧作孚笑道:「啊,我們『民聯』輪的女大副翠月來了!」

  翠月嘻嘻笑,挨了盧作孚坐下:「剛才有個旅客肚子痛,我扶他去醫務室了。可惜,沒有看見你跟兒子、媳婦和孫女隔水相見!」

  盧作孚笑道:「你這也是為了工作嘛。說內心話,我倒是很希望你能夠看見,這用電報聯繫國紀的主意還是你提出的呢!」

  朱正漢就添油加醋把剛才的情景描述了一番,逗得翠月好眼饞。盧作孚看翠月那驚喜、欣慰、遺憾的表情,就想起當年第一次看見她的情景。歲月如梭時日似箭,轉眼間,這個當年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如今已是三十六七歲的中年人了。短髮齊耳的她頭戴船員帽,身著船員服,顯得英姿颯爽。朱正漢眉飛色舞對她說,翠月兩目灼灼盯他笑。盧作孚看著,也笑,朱正漢對他說了,他和翠月正耍朋友,翠月已經跟梁波吹了。心想,正漢與翠月還真算是般配,該早些吃喜糖了,正欲言。何北衡走進來,跟著,又進來一個人。

  「啊,北衡老弟,你也在這船上!」盧作孚好高興,看見後進來那人,展顏笑,「哈哈,大畫家,是你啊,嘯松!」

  何北衡笑道:「我去上海公幹,正好看見了你跟國紀一家人隔船相會,令人感動!」

  劉嘯松笑說:「我也是去上海,正好看見了你跟國紀隔船相會,感人,實在是感人!」

  盧作孚擊何北衡一掌:「你這個始終幫助公司最多的董事,我好想你!」又擊劉嘯松一掌,「這麼巧,你這個為我公司繪製了那幅宣傳畫的大功臣也在這船上!」嘿嘿一陣爽心的笑。

  三個人都好高興,坐下暢談。他三人暢談時,朱正漢和翠月就雙雙出船艙去。盧作孚發現,盯他倆的背影笑,他倆是該單獨去說說知心話了,想起什麼,對何北衡急切道:

  「北衡,聽說你主持召開的天府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第一屆股東大會很成功!」

  何北衡道:「是5月29號召開的,當然成功,大會報告,去年公司盈餘8198萬元!」又說,「啊,我還得祝賀江合煤礦股份有限公司成立呢,祝賀你被選舉為董事長!」

  盧作孚笑:「是7月5號才在重慶獅子口成立的,以開採煤礦為主要業務,資本額為1000萬元。預測呢,到明年可以將資本額增加到9.9億元。」

  「啊,好!」何北衡說,「聽說童少生從美國回來了,他接替張澍霖任上海分公司經理了?」

  盧作孚點頭:「是的,安排了宗之琥以總公司顧問的名義協助他工作。現在海運工作開展起來了,上海分公司的任務很重。」

  何北衡點頭:「啊,彭瑞成的病啷個樣了?」

  盧作孚道:「很重。唉,瑞成兄可是我們民生公司有功勞的創始人之一,不論是任公司協理還是任合川水電廠的廠長,都是兢兢業業、盡職盡責的。」發現冷落了劉嘯松,「看,只顧我倆說話了,嘯松、北衡,走。」

  盧作孚拉了他二人出船艙,走到民生公司那巨幅宣傳彩畫前,仰視:「嘯松,你這幅畫繪得好,你看,我們真的是衝出峽江了!」

  劉嘯松笑:「還不是你魁先設計的,我不過照葫蘆畫瓢罷了。」

  何北衡說:「衝出峽江方成龍,民生公司的前景看好!」

  盧作孚伸臂緊摟他倆肩頭:「民生公司的發展,你們都有功勞……」

  盧作孚回到民生公司上海分公司後,立即投入到緊張、繁忙的工作之中。不幾天,得到彭瑞成病逝的噩耗,傷心不已,民生公司損失了一位元老、重臣啊。是程心泉從總公司發來的急電告知這一噩耗的。盧作孚坐在辦公桌前悲哀,無心再看文件,想著籌建民生公司時彭瑞成的種種好處,不禁兩眼噙淚。

  民生公司上海分公司襄理錢景華走進來,遞給盧作孚一份函件:「盧總,按你口述,我整理了這封致公司董事會的函件,你定奪。」

  盧作孚接過函件:「謝謝,辛苦你了。」念道,「彭瑞成是民生公司的發起人之一,綜其獻身公司以來,即與公司共憂患,竭盡心力,效忠事業。苟有利於公司,不避任何艱辛,不辭任何勞怨,歷二十年如一日,其匡助事業之功績,既迴異尋常。公司哀矜之典,似應超乎向例。況其公而忘私,始終固窮,一旦溘逝,其家頓失依賴。方今徳配在室,子正修學,尤應優予撫恤,以安生者而妥亡靈。」兩眼潮紅,「景華,我看可以,就以我和現在也在上海的公司常務董事戴自牧的名義致函公司董事會吧。」

  「好。」錢景華答,又問,「你看還有遺漏沒有?」

  盧作孚嘆曰:「瑞成可是辛勞、清貧一身啊。應該再加上幾句,即,除去前已由公司發的3000萬元治喪費外,擬請從優再一次給予撫恤金3000萬元。另外,在一年以內,分期發給遺屬救助費4000萬元。」

  錢景華點頭,在函件上添加,又復念一遍:「……相應函請查照議復為荷。」

  盧作孚接過函件又看一遍,點首:「景華,發吧。」

  錢景華走後不久,風塵僕僕的朱正漢走進來:「盧總,我回來了。」

  「啊,正漢,辛苦你了,又讓你去了趟重慶。」盧作孚說,起身為他泡了杯茶,「來,喝茶,這可是西湖龍井。」

  朱正漢接過茶喝,抹嘴道:「謝謝盧總。」

  「事情辦得啷個樣?」

  「我和心泉共同設法,終於找到了那數次冒充我公司輪船經理的騙子,將他繩之以法,追回了他行騙的票款、贓款。」

  「好,對待這號騙子,就是要毫不手軟!」

  朱正漢點頭,喝茶,說,「盧總,騙子可惡,而我們船上的腐敗也觸目驚心!來回坐船時,我進行了暗訪……」說了發現的一些船員服務態度差、行賄、賭博等事情。

  盧作孚掐發脹的頭,從抽屜里取出一封信來:「正漢,你看看,這是國紀才給我的來信,他也說到這些事情。」

  朱正漢看信。

  盧作孚說:「國紀在這封信上說,跟我隔船相見後,他們沒有坐『民本』輪直抵重慶,在宜昌改乘了『民貴』輪。原因是,他們在『民本』輪坐的是管事室,管事室甲板底下是機艙,左邊是廚房,不僅噪聲大,且如蒸籠一般,我那小孫女受熱生病了。」

  朱正漢看信說:「他這信上主要講的是,他親眼所見的這兩艘船上的腐敗問題。」

  「是啊,他信上說了私自高價出賣特等艙位、家屬不買船票坐特等艙的問題。」

  「尤其『民貴』輪,連續兩夜在煙、賭中心的小鄉場停泊,多數船員上岸賭博。」朱正漢說,看見盧作孚在信頁上的批語,念道,「『分別函知。特別函鄭經理璧成、何逎仁、翁徳壎,要求他們徹查見告。」看盧作孚,「盧總,我這就辦。」

  朱正漢離開前,看見牆壁上多了幅台灣地圖,回臉笑:「盧總,你要越洋去台灣了!」

  盧作孚笑:「你娃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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