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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6:14
作者: 王雨/黃濟人
上海環龍路金城銀行招待所的餐廳包廂里,擺了兩桌酒席。風塵僕僕從南京來滬的盧作孚要在這裡請客。夏日晚暮的太陽捨不得離開,熾熱的光焰透過花色窗簾撲照進來,使得室內一片迷濛的金黃。落地風扇搖頭吹出熱風,拂到熱汗涔涔的人們的臉上、身上也還涼快。
請的都是航業界或是與航運有關的客人,民生公司沿海航線的順利開通離不開大家的相助關照,是應該答謝的。陪席的有朱正漢和民生公司上海分公司的張澍霖經理、錢景華襄理。
穿白色短袖襯衫的盧作孚早早就來到這裡迎候客人,朱正漢、張澍霖、錢景華里里外外忙著張羅。繼中國銀行董事長錢新之到來後,大達輪船公司總經理杜月笙進來了。59歲的杜月笙穿黑色短袖綢衫,手拿紙扇扇風,對盧作孚抱拳道:
「作孚老弟有請,不勝榮幸!」
盧作孚拱手道「歡迎月笙兄光臨!」
盧作孚曉得,要在上海辦事情,是得罪不得此人,有時也得利用此人的。刀劈過大漢奸、偽上海市長傅筷庵的他,是人民行動委員會的主要負責人,這是個在國民黨支持下的中國各幫會的聯合機構,杜月笙實際上就成了中國幫會之總龍頭。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後,杜月笙遷居重慶,建立恆社總社,向大後方發展勢力。組織了中華貿易信託公司、通濟公司等,與淪陷區交換物資,藉此中飽私囊。抗戰勝利後,他返回上海,收羅舊部,重整旗鼓。這時,由於租界已被收回,國民黨勢力可以公開活動,幫會的作用不再像以前那麼重要了。去年底,上海參議會選舉議長,杜月笙經過多方活動,以最高票當選議長,因國民黨不那麼支持他,他當選後立馬辭職。此後,致力於向工商、金融、交通、文化、教育、新聞各業發展勢力,擔任了各種各樣的董事長、會長、常務董事、校董達六七十個。是個八面玲瓏之人。
「恭喜恭喜!」杜月笙坐到搖頭風扇邊,收了紙扇,端了蓋碗茶喝。
「喜從何來啊?」盧作孚笑道。
「自然是民生公司沿海航線發展的事啊!」錢新之接話道。
盧作孚道:「還不是靠各位的鼎力支持嘛。」
杜月笙道:「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也都是應該的。其實,我清楚,作孚做這件大事情也是好難的。」
錢新之道:「作孚是個遇難而上、為事業奮鬥永不放棄之人。」
盧作孚笑道:「永銘過獎了。新之,還望你這個中央銀行的董事長多多給予扶助呢……」
民生公司的發展確實離不開銀行扶助。今年1月,民生公司與金城銀行合資開辦的「太平洋輪船公司」正式成立,總金額80萬元,雙方各出資一半。購買了「黃海」、「渤海」、「南海」3艘海輪。「黃海」輪行駛申津線,「渤海」輪行駛申穗線,「南海」輪不定期行駛營口、青島等地。著實有利於公司發展。
幾個人正說著,交通部航政司司長李博侯和招商局總經理徐學禹走了進來。官家人自有官家人風度,與室內的人一一握手、問候,這才坐下喝茶、寒暄。
李博侯對盧作孚笑道:「作孚,你那些在國外建造的輪船陸續抵達上海,投入了沿海航運,可喜可賀!」
盧作孚笑道:「同喜,同喜。」
李博侯說:「聽說主要是你們民生公司在跑這沿海航線,聽說盈利不小!」
盧作孚道:「我不說假話,如果沒有這批海輪,我們公司眼前的困難是很難克服的。目前,確實是只有我們這民營的企業在跑沿海這條航線,確實是有盈餘。堤內損失堤外補,否則我們長江航運的損失還真沒辦法彌補呢。」
徐學禹笑道:「海運和江運相比,自然是海運來錢多。」
李博侯道:「學禹,你們招商局的海輪可是最多最大的啊。」
徐學禹得意道:「那倒也是。」心想,你盧作孚欠了一老鼻子債,我看你也撲騰不了多久,卻說,「作孚,你現在的海運收入可是我們比不了的呢。」
盧作孚揶揄道:「這我真得感謝你徐總了,擁有大量海輪的你們正忙於內戰軍運,一時無暇顧及和我公司『競爭』海運。所以,我公司便得了個便利。」
徐學禹臉色就不好看了。
李博侯岔開話題:「作孚,你那個『民生機器廠』如何?」
盧作孚面掛難色:「慘澹經營吧。」他十分清楚,內外的諸多因素,致使「民生機器廠」的狀況進一步惡化,不得不裁減人員,目前只剩下800左右員工。民生公司的其他附屬事業也在衰落。
李博侯又問:「公司的資金運轉還好吧?」
徐學禹聽了冷笑,各自喝茶。民生公司的大筆貸款需要還本付息;船舶的配件、油料主要依賴美國,隨時會遭到不測之災;其所購的軍用船舶呢,在美國已經不生產了,要想獲得配件是極不容易的。哼哼,倘若「民生機器廠」再垮了的話,你盧作孚可真是要雪上加霜呢。
盧作孚道:「兩個字,困難。」察覺出徐學禹冷笑後面的潛台詞。
杜月笙嘿嘿笑,接話道:「作孚,你也不要老是叫難了。其實,你跟學禹是彼此彼此,你兩個水上大亨都是有大財可圖的。」
錢新之點首:「倒是,倒是。」
徐學禹笑:「永銘,你這個中央銀行的大老闆可是天天在發大財呢。」
錢新之擺手說:「銀行也不是搖錢樹,各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盧作孚邀請的20多人都陸續到齊了,各自入座,舉杯互賀,吃菜擺談,氣氛熱烈。
菜過一道後,盧作孚站起身來,他忍不住有話要說。還是在來上海之前,他就聽說了,官辦招商局的徐學禹總經理揚言要「吃」掉他,很是憤慨。他們有國民政府做靠山,處處與自己這個民營公司作對,竟然想要吃掉民生公司!經歷過戰爭考驗立過戰功的今日之民生公司,可不是當初那麼弱小了。就是當年那麼弱小時,民生公司依靠自身的努力,依靠全體職工的奮鬥,也還擊敗外輪公司而一統了川江呢!
那次,他和朱正漢遇見了李博侯司長,他一連問了他幾個為什麼。徐學禹說要「吃」掉我,你聽到沒有?他為啥子要「吃」掉我?民生公司抗戰時期對國家貢獻那麼大,招商局的貢獻在哪裡?李博侯就支支吾吾嘿嘿哈哈。嘴頭說說到也無妨,關鍵是摘得果實的對方在行動上處處給民生公司設置障礙。盧作孚說出了心中怨氣,事情呢,總得應該有個公平。李博侯笑著打圓場,作孚,徐學禹他們是沾了不少光。不過呢,你們也分得有。戰後,國民政府把從美軍那裡接收的「沅江」、「贛江」、「湘江」、「沱江」、「岷江」5艘艦艇,不是也無償地給了你們嘛。盧作孚道,那是5艘小型登陸艇,還是我讓周仁貴向政府寫了報告,要求給我公司一些戰時損失的補償,這才給的。李博侯說,作孚,看來你跟學禹有誤會啊,哪天我做東,給你倆消除消除誤會。盧作孚道,但願是誤會。李博侯說,你們其實是商業競爭嘛。朱正漢接話道,是商業競爭,不過,競爭應該公平。譬如台糖運輸,他們就憑藉官場內部的關係搞壟斷,跟台灣糖業公司訂約,由招商局獨家包運。我們公司一再要求分運一點也不行。再有,民生公司長江航運上的輪船大部分被強拉兵差,入不敷出,資金十分困難,準備從台灣分公司的收入中匯回500萬元做周轉。可招商局呢,立即跟台灣銀行打招呼,說是倘若把民生公司的錢匯出台灣,則招商局也將其在台灣的4000多萬元匯出台灣。致使我們公司的錢被凍結在台灣,無法解長江航運的萬般困難。這不是公平的商業競爭!盧作孚道,這些事情你應該清楚……
此刻里,盧作孚巡看席桌前的人,竭力平息怒氣:「今天諸位光臨,我非常感謝!」欲說我有句話想要請教一下徐總經理,又止住,對徐學禹敬酒,笑道,「徐總,敬你杯酒。」自抿一小口酒,「對不起,我喝不來酒。」
徐學禹笑,喝酒,擔心盧作孚會給他難堪。
「徐總,你要吃……」盧作孚欲問你要吃掉我?又還是忍了,「你要吃菜,多吃菜。」
「吃,吃菜。」徐學禹心裡咯噔一下,心想,盧作孚怕是要當眾質問他想「吃」掉民生公司的事情,各自拈菜吃。
諸多令人憤懣的事情湧上盧作孚心頭,他目光犀利盯徐學禹,還是把要說的話強咽下去。心想,李博侯應該把自己的意思轉告給徐學禹了。
錢新之知道盧作孚話裡有話,拉盧作孚坐下:「作孚,你坐下,你也吃菜。」
杜月笙吃著菜:「嗯,作孚點的這些菜好吃。」
李博侯心裡清楚盧作孚想要問徐學禹的話,又為盧作孚此刻的大度而佩嘆:「這些菜是好吃,好吃!」大口吃菜。
徐學禹此時里對「吃」字尤其敏感,為盧作孚的隱忍不發而心寒,心裡揣了個撥浪鼓。又想,騎驢看唱本,我們走著瞧。
臨別時,徐學禹向盧作孚拱手:「作孚,好自為之。」轉身走,又住步回身,訕然道,「其實,我們都是各為其主。」
盧作孚說:「彼此彼此。」又說,「是的,各為其主,你的主子是官辦企業的董事會和官員,我的主子是民營企業的董事會和員工。」
徐學禹似點頭似搖頭,跟了李博侯走去。
朱正漢對盧作孚說:「盧總,我們用行動跟他說話,看他們官辦的招商局比得贏不。」
張澍霖點首。
錢景華道:「哼,他想『吃』掉民生公司,嘴巴小了點兒。」
盧作孚說:「民生公司是從急流險灘里拼打出來的,是在大風大浪里發展起來的,不是嚇大的,是不怕圍堵、恐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