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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5:00 作者: 王雨/黃濟人

  1938年10月25日武漢失陷,第33集團軍張自忠部被迫向漢水撤退設防,以阻擊西犯的日軍。44歲的盧作孚乘飛機再次匆匆趕往宜昌,他凌空俯視破碎的祖國山河,看著公路上那些扶老攜幼的難民和潰退的軍隊,心情萬般沉重。

  大江東流,飛機西行。

  秋日那陰霾的天空令人窒息,飛機降落在宜昌機場。盧作孚上了中型吉普車,汽車飛駛,直奔城區。盧作孚坐在前座,他不是指揮千軍萬馬的戰地將軍,而等待他的卻是比指揮千軍萬馬更為險惡的一場大仗。來機場接他的童少生和朱正漢坐品在后座。

  汽車開進滿目瘡痍的宜昌小城後不得不減速,在惶惑的人群和雜亂的物質中緩緩行駛。穿長衫的先生、著旗袍的女人、白髮的老者、待哺的幼童、滿身血垢的傷兵,擠滿了大街小巷,行李滿地。

  童少生說:「盧總,這是從各地撤退下來的難民和傷兵,有三萬多人,房屋早已住滿,只好露宿街頭。」

  盧作孚道:「少生,我們得儘快將他們後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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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車沿了臨江街緩行,眉頭緊鎖的盧作孚看見街下方的輪船售票處黑壓壓擠滿了人,都爭先恐後往用厚木板加牢的售票窗口擠。有的驚惶者就壓在人頭上、肩頭上往前爬,喊叫聲、怒罵聲、哭泣聲被江風斷續傳來。盧作孚長嘆,起眼看見遠處江邊堆滿的物資,股股江濤扑打江岸,大有欲將這些物資捲入江中之勢。

  盧作孚體諒人們此時此刻的驚惶,由於擔心敵機空襲和進攻,都爭先購買船票,想要儘快離開這裡。這些眾多的人員,還有近十萬噸物質都十萬火急等待西撤。啷個辦?他一籌莫展。從宜昌進川走陸路吧,沒有鐵路,不通公路,山荒路險,店少人稀,暴雨烈日,僕僕風塵,較之舟行則勞逸頓殊矣。唯一的只有走水路,然川江天險,灘多流急,船隻太少。如何才能夠儘快地將這些人員和物資運走?

  船,輪船!這是唯一的運輸工具!養「兵」千日,終用「兵」一時。

  中型吉普車駛到大江邊停住,盧作孚、童少生、朱正漢下車來。

  從大雪山呼嘯而來的萬里長江夾雜著泥沙、倒映著翠峰、衝撞著巨石滾滾東去。盧作孚目視大江,心中哀然。離開武漢前,他在江邊看流水時,心涌大波,這水流變緩的大江啊,極不情願地接納了中國民眾的血淚、吶喊和悲憤。

  眼前,這宜昌江岸也是一片肅殺之氣。

  盧作孚沿江岸走,看著堆積如山的儀器、設備,心中駭然。幾乎全中國的兵工器材、航空器材、輕重工業器材都集中在了這裡,這些物質重要至極,是國家之寶,是國家僅存的一點兒元氣,一旦遭受損失,後果不堪設想。可是,以民生公司目前的運力,要將這麼多物資運往重慶至少得需時一年。他清楚,長江水道的船行季節,以舊曆五、六、七、八月為大水期,十二月、正月為枯水期,惟二、四月及九、十、十一月水流平緩,最得行舟。眼下已經接近枯水期,輪船能夠通過長江上游中水位的時間只有40天了,否則就進不去了;加之敵人的進犯,可真是燃眉之急!

  早已經謀劃並實施了撤退工作的他,還是叉腰仰天長嘆,要在40天裡把眼前這些物資和人員運走,難,太難了。

  盧作孚不乘車,領了童少生、朱正漢登上碼頭石梯,沿街走。

  臨近碼頭的街區人流如潮,陣陣童聲傳來,一群保育員帶領著上千名難童走過來。保育員和難童們都疲乏極了,院長叫孩童們就地休息。喊叫、嬉笑、哭泣的孩童們就坐滿了街區,保育員們格外忙碌。

  邊走邊謀思撤運計劃的盧作孚看見了這些難童,就想起「戰時兒童保育會宜昌接運站」給他的那封急信,從衣兜里掏出來看:「茲因時局益緊,空襲頻仍,本站滯留宜昌兒童尚有千餘之多,早經蔣夫人向各方呼籲,請於協助。風聞軍事當局以時局緊張,擬將船隻加以統制之說,果屬確實,則千餘難童均將無從運送。素仰次長熱心公益,拯救難黎極具熱忱,用特函請次長查明,准予商飭航政當局,在每次船隻上駛時,酌予加運難童若干名,俾千餘難童得達安全區域,皆次長之賜也。臨潁不勝迫切待命之至,此上盧次長鈞鑒。並頌公綏!」

  又看了一遍這函件,盧作孚心裡不平靜。為這千餘難童而心疼、心急,也為那一紙軍事委員會的命令而憤然。那命令稱:「為統一調配運力,便利抗戰運輸,民生公司必須把全部船隻交給軍政部,由其直轄的船舶運輸司令部掌管。」他反覆權衡,倘如把民生公司交給軍政部管理有利於國家、民眾和戰爭,是可以執行這命令的。假如是以國難當頭為藉口,欲兼併、整垮一個民營企業則是萬不能執行的。要知道,指揮一支船隊和指揮一支軍隊不同,船舶的使用、調度最有經驗的莫過於輪船公司自身。將此前民生公司自願承運變為硬性派差,就可能出現置航運規律於不顧的軍事強迫命令,結果將是殺雞取卵。將造成閒置、浪費大量運力,於平時,此舉絕非合理,於戰時會貽誤戰機,釀成大錯。他據理陳述不能執行此命令的理由,軍政部張何應欽拿不準,呈報了在武漢的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對盧作孚攤手道,這件事情得要委員長定奪。

  何應欽這麼說了,盧作孚就去面見蔣介石。穿長衫的蔣介石在官邸接見了他。戰事十分吃緊,蔣也知道,此時此刻的船運尤其重要,盧作孚是其重要角色。

  「作孚呀,7月30號,陳誠給我呈報來電文,要我手諭你盧次長派專輪兩艘,專航宜昌至巴東航線。那鄂西呢,居後方要地,為通川的孔道,交通是亟待維持的。」蔣介石說,眉宇間布滿愁雲。

  盧作孚說:「是的,原計劃宜昌至巴東修築一段公路,因山高嶺險,施工很困難,需時費力,非短期內能夠完成。」

  「所以,此段交通全仗長江航運了。據陳誠電文稱,普通輪船是不能行駛宜昌以上的,你們民生公司倒安排有13艘淺水輪行駛在宜昌至重慶的航線上。」

  「對的,可是我們這些輪船大部分供給軍運,以致宜昌一埠的難民麇集累萬。」

  蔣介石撓頭,說:「陳誠也是這麼說的,還說,各機關的文件、器物亦堆存甚多,無法轉運。」

  盧作孚點頭:「所以,現今的船運格外重要。我曾經於8月8號電呈過委員長,我去了宜昌,專派了兩艘輪船航行宜昌至巴東一線,並且與修成的一段公路保持了聯運。此外,我還派人去了巫山、巴東,安排囤駁和小工棧房事宜。」

  蔣介石說:「想起了,見過你的電文,你這樣做對。好像,你8月下旬也還發給我一份電文。」

  盧作孚點頭:「那電文主要說了兩點:甲,關於輪船集中的辦法;乙,關於木船集中的問題。」

  蔣介石點首:「你那電文很長,講得具體,說是已商別動隊康總隊長兆明,將禁菸緝私之『安華巡艦』改駛川江。」

  「是的,康總隊長已經同意了。」

  「你還要求何應欽撥小炮艦一艘,借給禁菸緝私處以作緝私用,又同安徽財政廳商借其省政府的一艘小巡艦來擔任緝私,是不是?」

  「是,可一直未得回復。我還請示過何部長,讓其船舶管理所解租我『民蘇』、『民儉』兩輪,至少解租『民蘇』輪,以加入整個運輸計劃。」

  蔣介石道:「作孚,你倒是盡心盡力了。」

  盧作孚說:「大敵當前,國難當頭,自當傾心盡力,萬死不辭……」就把對何應欽說的不能執行「民生公司必須把全部船隻交給軍政部」的命令之理由又申述了一遍。

  蔣介石聽著,起身踱步,覺得還沒有駁回盧作孚這申訴的充分理由,而軍情又十萬火急,沉吟道:「你說的也有道理,我讓敬之撤銷了這道命令就是。」

  盧作孚起身道:「有委員長這話,我就放心了。」

  蔣介石點頭,鎖眉道:「現在國家困難,國庫空虛,這軍事運費嘛,只能按照平時運費的十分之一付給你們。」

  盧作孚道:「為了抗戰勝利,我們民生公司願意做出任何犧牲。」

  蔣介石笑笑:「好,那就這麼辦。」又嚴肅道,「所有的人員、物資和器材,務必於五個月內運輸入川。」

  盧作孚想著,轉首凝視低遠處大江上的民生公司輪船,長吁口氣,幸好有了這隻船隊,幸好保住了這隻船隊,眼下就得依靠這些船隻馬不停蹄地往返運輸!他又陷入思索,如何才能完成好這有關民族存亡的宜昌大撤退呢?走著、想著,與一個年輕女子差點兒撞個滿懷。那年輕女子不過十六七歲,長辮飄逸,清亮的兩眼布有憂愁,照看著她身邊的一群難童。

  盧作孚住步:「請問,你是這些難童的保育員麼?」

  那年輕女子點頭回答:「是。」看盧作孚,「你是不是要找哪個?」重慶女子口音。

  盧作孚道:「我不找哪個,問問,問問。」看那些疲乏而顯飢餓的難童,嘆道,「是得儘快把這些娃兒們運走!」

  那年輕女子說:「是呀,他們都還好小,要是被日本鬼子的飛機炸了會好慘。」

  盧作孚點頭,看那清秀女子問:「啊,你叫啥子名字?」

  「我叫趙素珍。」年輕女子回答。

  「素珍,趙素珍!」有個高個子年輕傷兵喊著走來,他右手被血污的三角巾吊掛在胸前,左手拿著兩根油條,「素珍,來,油條,你最喜歡吃的。」

  「啊,太好了!」趙素珍接過高個子傷兵手中的油條,「李坤山,你吃了沒有?」

  李坤山笑答:「吃了。」

  趙素珍身邊的難童齊仰臉盯著她手中的油條。

  趙素珍兩眼發熱,她咬了一小口油條咀嚼,就把油條都分發給了難童們。

  盧作孚看著,眼睛熱了。

  「啊,你是盧次長!」李坤山朝盧作孚敬禮。

  「你?……」盧作孚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他。

  李坤山道:「我們部隊乘坐『民主』輪上前線,我在輪船上見過你,是在底艙,你趕過來勸架。」

  盧作孚想起來,笑道:「啊,你就是那個最先出來勸架的士兵,那個鬍子老兵還呵斥你這個新兵蛋子呢。」

  「對,就是我!」李坤山好高興,「那鬍子老兵是我們班長,他和我們大家都好謝謝你,謝謝你讓船員們把蓆子都給了我們。班長說,他服你了,你還讓侯占林副連長不要處罰他們!」

  盧作孚笑,關切地看他那受傷的右手:「傷得重不?」

  「子彈打到骨頭裡去了,鬍子班長非要我回後方開刀。」李坤山說。

  「啊,你們侯副連長和班長還在前線?」盧作孚問。

  「在,仗打得苦。」李坤山說,「我開了刀就又回前線去。」

  盧作孚聽了,好感動。見趙素珍目視李坤山,兩目潮潤,曉得他兩個人有話要說,就告辭:「好,你們談,你們談。」走去。

  趙素珍、李坤山,盧作孚記住了這兩個年輕人的名字。

  他本是想跟趙素珍擺談一下的,談啥子呢?談如何把這些難童運走?可牌分明是在自己手裡。人家倒是要問你盧作孚有哪樣辦法把這些難童運走呢,長時間滯留在這裡,不僅危險大,而且吃飯也是個大問題。唉,船,又回到這「船」上來,就只有這些船,要在短短40天內運走這些人員和物資,啷個辦?盧作孚加快腳步走,絞腦汁盤算。

  忽然,警笛大作,人群騷動,齊涌過來。盧作孚這才發現,自己走到12碼頭來了。

  「傷兵鬧事情囉!」

  「憲兵隊的人來囉!……」

  盧作孚被擠涌到了人群堆里。

  憲兵們挾持著一個拄拐杖的傷兵走。

  「放開,老子不怕你們憲兵!為什麼不給我們安排輪船,老子們是有功之臣!……」

  憲兵們不管,依舊將這傷兵挾持著走。

  這時候,一個傷兵沖了上去,單臂推搡憲兵,破口大罵:「崽兒,你放開我們副團長,他為我們要求坐輪船去重慶有那點兒錯?你們為啥子老不安排我們上船?未必然只有那些大官老爺大官太太才可以坐船?我們在宜昌都等了十多天了。」說著,擼起右手衣袖,露出傷口,你們給老子睜大眼睛看清楚,看清楚這傷口!指副團長,「你們再看看他,腳杆都差點兒沒有了!你們聽清楚,我們是打日本鬼子負傷的傷兵,不是逃兵!我們副團長打台兒莊那陣,你們在哪裡?趕快去跟當官的說,馬上給我們安排上船!……」

  盧作孚看清楚了,這個傷兵正是他剛才看見的李坤山。又看見那個趙素珍跟了過去,落淚喊:

  「坤山,李坤山,你莫要去惹憲兵!……」

  「叭!」槍聲響了,不曉得是哪個開的槍。

  人群大亂。傷兵們怒了,齊湧上來,不少傷兵帶有武器。憲兵們一時不知所措,端起美式衝鋒鎗,拉動了槍栓。

  險情一觸即發。

  「嗚——」刺耳的防空警報響了。

  傷兵們緊護到副團長身邊。

  滿面血污的副團長仰天長笑:「小日本鬼子,我堂堂中國軍人不躲,就朝我這裡炸,朝我射擊,莫他媽欺負手無寸鐵的老百姓!」

  傷兵們也都不躲閃。

  趙素珍緊依在李坤山身邊。

  盧作孚感動了,走到副團長跟前。

  副團長看見盧作孚,雙目放亮:「啊,你是盧總!」

  盧作孚笑:「我是盧作孚。」

  跟在盧作孚身邊的童少生說:「他是國民政府新任交通部常務次長、民生公司總經理。」

  盧作孚問副團長:「認識王銘章嗎?」

  「認識。」副團長說,「他是我們川軍22集團軍125師師長。他今年3月在滕縣保衛戰中犧牲了。」

  盧作孚說:「是我們民生公司的『民儉』輪運送將軍遺體回重慶的……」

  副團長呵呵笑:「盧總,你不認識我了,我是謝長富呀!」

  盧作孚確實沒有認出血污滿臉的謝長富來,仔細看,感動地笑:「啊,長富,謝團長,真是你啊!」

  二人展臂摟抱,都高興、激動。盧作孚打問了侯占林,才曉得謝長富就是侯占林他們團的副團長,就是他留下並提拔侯占林當了副連長的,更是高興,就對謝長富說了他女兒謝紅娟的近況,說她工作不錯,一切都好,讓他放心。謝長富兩眼發熱,連聲道謝。

  盧作孚對謝長富和傷兵們說:「請大家放心,我一定會安排你們上船的!」此時他腦子裡又浮現出何應欽6月21日寫給民生公司的緊急信函:「現戰事逐漸展開,在漢宜公路沿線及長江沿岸作戰部隊逾10萬人,此兩線之傷兵,必以宜昌為唯一後送區域。雨季傷兵在短時內,有5000至10000人到達宜昌,設非在宜每日控制1000人的運力搶運,必難完成任務。」心中長嘆,當時幸好保住了這些救命船。

  謝長富相信盧作孚的話,還是問:「盧總,我們啥子時候可以上船?」

  盧作孚想,說:「明天早上吧,早上八點,就在這12碼頭。」

  傷兵們動容。

  李坤山大眼裡蹦出淚珠子。

  「我們聽盧次長的!」謝長富沙啞聲說。

  「長富,我留下句話,希望你們像英雄一樣撤退!」盧作孚說。

  謝長富眼含熱淚,舉起沒受傷的左手臂向盧作孚敬禮。

  盧作孚眼睛發熱,回身走,還有許多急事等著他去處理。

  趙素珍緊步跟上來:「盧次長,那些娃兒們呢,他們啥子時候能夠上船?」眼目充滿了渴求。

  「我,我也會安排的。」

  盧作孚快步走,心裡萬般地痛,萬般難斷。數萬人員、近十萬噸物資都急等西撤,都是十萬火急。就想到了行政院張張群的信函:「作孚吾兄勛鑒,頃准蘇聯國駐華大使函開:現有笨重材料一百五十噸,存於宜昌及各處,亟待啟運來渝。關於租用船隻一節,請求予以協助,愈快愈佳等由。除飭交通處與民生公司商洽代為儘先運輸外,擬請吾兄轉囑民生公司,務必設法照辦,並希示復荷。專此。順頌公綏!弟張群拜啟。」

  盧作孚又想到那些急切的電話、火急的電報、購船票的字條、期求的口信和當面的囑託。西撤,西撤!船,輪船!唉,必須得儘快撤退,人員和物資都應該儘快撤退!現在的問題是,啷個辦?啷個才能辦得及時、順當、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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