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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4:50 作者: 王雨/黃濟人

  「七七盧溝橋事變」後的年末,華北敵軍沿津浦鐵路南犯,華東敵軍沿京滬鐵路西侵,直指南京,南京瀕危。

  盧作孚依然堅持在南京工作。在南京的這一百多個日日夜夜裡,他白天要到大本營第二部處理要務,晚上要在辦公室里打電話,處理電報、信件,他果斷處理及時回復,口述電文、信函,由朱正漢記錄發出。還常在莫幹路11號接待各方人士和朋友。此是朋友范旭東的房子,搞化學工業的范旭東這時在天津,盧作孚借住於此。

  這天,天氣陰晴。盧作孚在莫幹路11號接待了幾位抽菸的朋友後,推開窗戶,讓瀰漫的煙雲飄出窗去。正欲回身,忽見兩隻雀鳥飛撲到窗外那雪松上。初看活像是烏鴉,仔細看,見這兩隻鳥雀尾長、翅膀短圓,除腹、肩部外,通體黑色,在天光下呈現藍綠色,鳴聲洪亮。盧作孚心喜,原來是兩隻喜鵲,莫非有貴客要來?他這麼想時,就有兩個人走進屋來。

  是郭沫若和田漢。

  盧作孚欣喜若狂,過去摟抱他二人:「哎呀,是說喜鵲叫,原來是你兩個來了!」招呼程心泉,「快,泡茶!」又招呼二人,「坐,快請坐!」

  郭沫若、田漢沒有立即入座,環視屋內,見四處都堆滿文件、資料。看窗外那雪松時,那兩隻喜鵲撲翅飛走。

  郭沫若回身道:「作孚老弟,我們聽說了,你可是個大忙人,今天又眼見為實,確實忙。我們不會打攪你吧。」四川樂山人的他長盧作孚一歲。

  

  盧作孚拉他和田漢坐下:「沫若兄,咋說見外話,我盧作孚是巴望你們來呢!」

  朱正漢送了茶水來。

  田漢手捧熱茶水,兩目灼灼,湖南口音:「作孚兄,我田漢是來向你道謝的,承蒙你多方努力,我才能夠走出那關押我的水西門監獄!」

  盧作孚熱了兩眼,嘆曰:「你這個才39歲年輕有為的大劇作家,不應該在監牢里,應該在抗日烽火的戰場上!」

  田漢大口喝茶,捧茶缸的手頻頻抖動,抗日的激情在胸中澎湃:「是的,我要在戰場上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郭沫若點首,激動起來:「田漢一直在戰鬥,前年就和年方23歲的作曲家聶耳創作抗日影片《風雲兒女》,可田漢還未完成劇本就被捕入獄了。在獄中,他將電影主題歌詞寫在香菸鉑紙上,托人偷偷帶出交給聶耳。聶耳一遍又一遍地吟誦這豪壯的歌詞,以巨大的熱情為之譜寫了曲子,雄壯的《義勇軍進行曲》誕生了!」說著,唱起來。

  盧作孚、田漢、朱正漢就跟著唱,四人的聲音由小而大,低沉而高亢激昂: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

  起來!起來!起來!

  我們萬眾一心,

  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前進!前進!進!

  這激情、雄渾的男聲合唱響徹屋內,飄向窗外。那兩隻喜鵲仿佛受到感染,復又撲翅飛來,在雪松間上下翻飛、「嘰喳」高鳴。四個男人唱得熱血沸騰、激情滿腔!郭沫若那有力的雙臂在空中劃道弧形,止住。歌聲停了,四個人都沉浸在這悲壯、豪邁、視死如歸、慷慨激昂的歌子裡。這是中國民眾的怒吼和吶喊,是投向日寇的威力巨大的炮彈!

  三人一番長談,談民族興衰、國家興亡和人生奮鬥,不覺時已正午。盧作孚即叫朱正漢做了幾碟小菜,買來甜點、啤酒,又邊吃邊談,互訴別情。戰爭爆發後,郭沫若別婦拋雛,隻身潛回祖國。他籌辦了《救亡日報》,出任國民政府軍委政治部第三廳廳長和文化工作委員會主任,負責有關抗戰文化宣傳工作。

  「沫若兄,聽說你在寫劇本?」盧作孚問。

  郭沫若嚼著鹹菜,點首道:「我是不會停筆的。」

  田漢吃著甜點:「郭兄是個大才子!」

  郭沫若笑:「作孚,聽說你去勞軍了。」

  盧作孚點頭:「去了,我們有責任和義務去鼓舞前線將士英勇殺敵。」

  「對,」郭沫若道,「我也去了,跟於立群一起去的。」

  盧作孚道:「於立群不錯,她演過戲、拍過電影,藝名叫黎明健。兩條小辮子,一身藍布衫,曬得黑黑的面孔,顯得樸素又大方。」

  郭沫若道:「第一次見面,她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鳳眼明貞肅,深衣色尚藍,人前恆默默,含意若深潭。』」

  田漢笑道:「沫若出口成詩!」

  盧作孚道:「大詩人、劇作家、歷史學家、古文字學家嘛,就是不一樣。」

  郭沫若道:「過獎,過獎。」繼續說,「立群曾多次與我一同上前線慰問抗日將士。有天晚上,我因事去崑山了,她去東戰場勞軍後折回上海,乘車經過大場時,正遇敵人大舉進攻,她幾乎成了炮灰。我好為她擔心,她卻滿不在乎,說,我們攜手共赴國難,即使真的成了炮灰,也算是盡了做子民的責任。」飲盡杯中啤酒,雙目閃閃。

  「國破家亡,血灑疆場!我輩就是要十二分地堅定,跟小日本打持久戰,非消滅日寇不可!」盧作孚凜然道。

  朱正漢拳頭攥得「咕咕」響:「拋頭顱灑熱血也在所不惜,老子要跟他日本鬼子拼個你死我活!」

  「好!」田漢道,「有種!我中華民族自古是不可欺辱的!」激動地起身,揮手說自己劇作的台詞,「『兄弟們,我為什麼變成這樣了?因為我們的血汗都給東洋資本家吸去了。我們的血汗,一天天變成了雪白的大洋錢飛到東洋去了,飛到東洋資本家荷包里去了。變成他媽的什麼牛鍋,變成他們的汽車、洋房了,變成他們的軍艦、大炮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程心泉走進來說,民生公司南京辦事處的後撤工作基本做完了。盧作孚道,那批要搶運到漢口的公物運完沒有?運完了。程心泉說,近兩個月搶運出公物5834噸,搭運商貨657噸。這一向,我們公司那澄平碼頭忙慘了!盧作孚點頭,公物運完就好!程心泉道,辦事處的人員、物品今天下午起航後撒,大家都等你去說幾句話。盧作孚點頭,哦,好,我去。郭沫若、田漢二人就起身告辭。盧作孚挽留,說是飯還沒有吃完。郭沫若道,吃飽了,吃好了。作孚,你太忙,公事重要,搶運物資重要,我們就先告辭了。田漢道,謝謝了,後會有期。

  二人說罷,匆匆出門,盧作孚跟去,相送到門外。心裡高興又遺憾。高興的是和兩位文人的激情交談,遺憾的是戰事緊迫,不得不暫時分別。他回到屋裡時,朱正漢已經收拾乾淨桌子。盧作孚夾上公文包欲跟程心泉出門,電話響了。朱正漢接電話:

  「盧總,找你的。」

  盧作孚接過話筒通話。電話是船務處經理鄭璧成打來的,說是跟上海大鑫鋼鐵廠的余名鈺在漢口簽訂了合作協議,組成大鑫鋼鐵廠渝廠,股本50萬元,雙方各投資25萬元。

  放下話筒,盧作孚很高興,對程心泉、朱正漢道:「這個余名鈺是浙江人,是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冶金專業的碩士,他創辦大鑫鋼鐵廠是國內規模最大的民營廠。此人是個大膽者,他不但煉普通鋼材,也煉矽鐵和錳鋼,還製造跟煉鋼有關的火磚和碳精。他做人家不肯做的事情,為自己造軋鋼機,也為別的鋼鐵廠造軋鋼機……」邊說邊招呼程心泉走。

  門口塞進一個人來。此人全身戎裝,足蹬馬靴,腰挎馬刀,面帶三分憨相。

  「啊,劉湘司令長官駕到,作孚有失遠迎!」盧作孚笑道,招呼坐。

  劉湘挺胸坐下:「許他人來你這莫幹路11號,就不許我來!」哈哈笑,「我來看看你這個為國為民操勞的老總!」接過朱正漢端來的熱茶水喝。

  盧作孚挨他坐下,笑道:「你才是老總呢,第七戰區司令長官兼第二十三集團軍總司令。」

  「嘿,莫提莫提。別個說我那川軍是打內戰出名的烏合之眾呢,現今國難當頭,也拉上來打了。」劉湘話裡有話。

  盧作孚曉得,蔣介石一直跟他爭奪對四川的統治權。戰事爆發後,今年8月,蔣介石下令川軍開赴華東抗日前線,對劉湘委以要職。淞滬戰役失敗後,蔣命他守衛南京。確實,川軍打內戰之惡名舉國聞名,他也大為不滿,多次勸說劉湘應該停止內戰。川軍的人員素質、裝備確實堪稱是最差勁的雜牌軍。此前,曾參與對紅四方面軍和中央紅軍的作戰,除了慘敗、大敗,沒有值得外傳的戰績。但就是這樣一支如此不堪的隊伍,卻在抗日戰爭的烽火中,用自己對民族的忠誠、用自己的熱血和生命,向世人展現了中國人的錚錚鐵骨,實現了作為軍人的價值!

  「劉司令,『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後的第二天,你即電呈蔣介石,同時通電全國,籲請全國總動員,一致抗日。又飛赴南京參加國防會議。會上各方主戰主和猶豫不決,你慷慨陳詞近兩小時,說,抗擊日寇,四川可出兵30萬,供給壯丁500萬,供給糧食若干萬石。會後,共產黨的代表周恩來、朱德、葉劍英等親臨你寓所訪問,讚譽你積極抗戰的決心。盧某佩服之至呢!」盧作孚真誠道。

  劉湘嚴肅了臉:「狗日的日本鬼子,老子劉湘不得怕!」又歉疚地,「過去打了多年內戰,臉面上不甚光彩,今天為國效命,如何可以在後方苟安,我自當領兵前來打!」

  「川軍上來打得英勇,死傷不少。」盧作孚贊道,尤感悲憤。

  「唉,我真心痛我那些死傷的弟兄們。」劉湘長嘆,拳擊沙發扶手,「老子要抗戰到底,始終不渝!」

  盧作孚道:「甫澄,你8月25號發布的《告川康軍民書》我看了,寫得不錯。你號召四川軍民要為抗戰作巨大犧牲,還說,『全國抗戰已經發動時期,四川人民所應負擔之責任,較其他各省尤為重大!』。」

  劉湘道:「四川是大後方嘛,自當增援前方。」

  盧作孚道:「你那《告川康軍民書》發布後,川軍將領紛紛請纓抗戰,壯舉感人。」

  劉湘說:「老實說,日本軍隊武器精良,又搞殘暴的『武士道』,是有人害怕了。可老子不怕,這是在我中國戰場上打仗,天時地利人和我們都占。我川軍從將軍到小兵,不少人出川前都預立了遺囑,誓死報國!」

  「對,誓死報國!」盧作孚說。

  劉湘拍盧作孚肩頭:「作孚,你們搶運人員、物資的事情我也曉得,不簡單!其實,你的難事情不比我少。」手捂胸口。

  盧作孚曉得他有胃病,還胃出血過:「甫澄,你胃又痛了?」

  劉湘擺手道:「沒得事,老毛病了。呃,我說,作孚,日本鬼子已經兵城下了,你也得離開南京後撤了。」

  盧作孚道:「還有些事情得要做完。」關切地,「對了,你不是在武漢養病麼,啷個跑來南京了?」

  劉湘道:「我是南京、武漢兩邊跑呢。我的任務嘛,是指揮我率領那十萬大軍保衛南京,你老弟還是快些走為好。我看吶,弄不好不僅南京保不住,說不定還得要從武漢後撤,你和你那船隊的擔子重得很!」

  盧作孚眉頭緊縮,預感到更大的風暴將會接踵而至,也擔心著劉湘那吐血病。

  冬天的紫金山,山上有積雪。這一山飛峙大江邊的紫金山雖不算高峻,卻堪稱巍峨。東吳和南朝帝王將相之墓穴、明孝陵和中山陵都選此安置。

  朱正漢沿山間的林道匆匆走,心想,這血雨腥風的日子裡,故去的前人們也不得安寧。

  濃密的雲層中偶爾有陽光撒下,身子碰著雪松積雪便紛紛下落。他走累了,住步四望,這山巍水秀的龍脈寶地可真好,而戰爭卻使她布滿了恐怖的陰霾。此時這山上空無一人。

  留下處理民生公司南京辦事處的最後事宜的他親歷了南京大屠殺這場腥風血雨風暴。12月13日,南京失陷。日軍大舉湧進南京城。姦淫燒殺,無所不為。他氣得咬牙、兩目血紅。此時里,他懷揣有公司的重要資料,躲過滿街那荷槍實彈巡邏的日本兵,欲繞道出城西撤。

  「叭!」山下傳來清脆的槍聲。

  他正走在半山要里,就穿入叢林,下望,見一群日本軍人正在紫金山下槍殺我同胞。他二目噴火,快步往山下走。近了,通過叢林看見,是一個日軍少尉在指揮殺人。

  「叭!」

  一個日本兵舉槍射擊,一個國人同胞倒在血泊里。

  那幫日本兵哈哈笑,嘰里呱啦喊叫,如同在進行一場打靶比賽。

  「叭!」一個國人女同胞倒下了。

  那幫鬼子鬨笑、亂叫,那個日軍少尉就在本子上做記錄。朱正漢明白了,日本鬼子是在拿我中國同胞做靶子,是在進行殺人比賽。真是禽獸不如!他再也按捺不住,撿起身邊一塊石頭,欲向那日本少尉狠狠砸去。他那舉石頭的手被人抓住了,此人力氣大,將他手中的石頭擼掉。

  「正漢,你找死呀,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

  朱正漢看清來人,是一個穿對襟棉衣的漢子:「他們太可惡了,不是人,是禽獸!」

  漢子拉了他快步離開,邊走邊說:「正漢,你不認識我了,我是謝長富。」

  「謝長富?」朱正漢看他,對,是他,當年扣押「民生」輪的謝長富營長,後來升任了副團長。他任副團長後請盧總吃飯,他也在場,「啊,你是謝團長!你……」

  「這裡不是說話之處,走,到山那邊去。」謝長富拉了朱正漢疾步走。

  「叭!……」

  槍聲還在響,每一聲槍響就有一個中國同胞倒下。朱正漢默默記著數,心裡在顫抖,在滴血。他倆走得遠了,槍聲漸漸小了,朱正漢記數槍聲到106次時聽不見了,而他清楚,日本鬼子還在繼續殺人。

  謝長富拉朱正漢走進後山一個山洞裡坐下,這才說:「正漢,我這心比你更難受,我是軍人,是軍人!可卻沒有保住南京,保護不了自己的同胞,眼睜睜看著他們倒在日本鬼子的槍下。唉!」淚水橫飛。

  朱正漢兩眼噙淚:「他們視我國人連雞犬也不如,任意殺戮!」

  謝長富道:「是啊,我們部隊被打散了,我逃了出來。」咬牙切齒,「18號那天,可惡的日本人把拘囚於幕府山下的難民和被俘軍人5萬多人,用鉛絲捆綁,驅至下關草鞋峽里。先是用機槍掃射,而後用刺刀亂戳,再澆上煤油點火焚燒,把殘骸投進長江里。慘,好慘!」

  朱正漢恨恨道:「日軍進入南京後,強姦、輪姦婦女,老少婦女都難倖免。不少婦女被強姦後又遭槍殺、毀屍,慘不忍睹。」

  謝長富點頭:「狗日的日本鬼子遇屋就燒,從中華門到內橋,從太平路到新街口,還有夫子廟一帶,大火連天,數日不息。住房、商店、機關、倉庫都被搶劫一空。劫後的南京城,滿目荒涼……」

  他倆耳聞目睹的這場屠殺,只是南京大屠殺的一個局部。這場大屠殺長達6個星期,中國軍民被槍殺、活埋者有數十萬人。日本軍國主義製造的這場駭人聽聞的南京大屠殺,慘絕千古人寰!

  天黑後,二人摸下山,去到南京城上游的長江邊,搭乘一艘木舟逆水西去。

  兩人一時水上一時陸地,輾轉西行,歷經艱辛,終於到了武漢。謝長富要回歸部隊,朱正漢要去民生公司漢口分公司,二人拱手道別,都說,在抗日的戰場上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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