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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4:44
作者: 王雨/黃濟人
「民煕」輪逆水通過新灘時,汽笛尖鳴。這尖鳴的汽笛聲在狹窄的航槽里迴響,與咆吼的江水碰撞。險惡的灘口欲將輪船吞滅,輪船則要奮力衝出灘口。
盧作孚與白衣白帽佩領章顯得威風的船長周海清立在駕駛艙里,目光嚴峻。他倆都清楚,這位於宜昌上游70多公里的新灘,有頭、二、三灘,頭灘、三灘,航槽寬60米,實際可以行船的僅有33米。其水流如瀑,流速每秒達7米以上。航槽左岸有子梁、天平石阻礙,使航槽更為彎曲險窄。此時里,「民煕」輪正逆水駛過三灘,岸邊有公司指派的許五穀、梁波等專守的技術人員在絞灘站用絞車拉船。
「盧總,你看,這三灘右岸那因龍門溪衝擊而成的鵝卵石磧壩,驅水斜流,對輪船威脅極大。」周海清道。
「確實兇險。」
盧作孚點首,關切地看周海清,這個前不久因組織考察團勘測川江而腿部受傷的船長,至今不離崗位。西崽出身、熟悉英語的周海清是民生公司數一數二的船長,其技術與民生公司的一位外籍船長海禮士不相上下,兩人對民生公司的貢獻都很大。盧作孚重視人才,很鍾愛這兩位船長,常常在他們中間左右平衡,以求團結。
「大副,左舵,注意繞過水下面那『老蜀通』輪!」
「曉得!」精瘦的大副向吉雲回答,立即左舵。
盧作孚看著親自掌舵的大副向吉雲,心裡踏實了許多。這位跟他一起去接回民生公司第一艘輪船「民生」輪迴合川的當年的舵手經驗豐富。
此刻里,「民煕」輪行駛在這狹窄的航槽里,又有上個月在這裡沉沒的重慶植豐公司的「老蜀通」輪船所礙,可真是險象環生!
「民煕」輪在逆流里奮力上行,那連接絞車和輪船的鋼絲繩繃得死緊。盧作孚看見岸邊的許五穀和梁波等人在向他們揮手、喊叫。激動、感激之情油生。也真苦了他們,他們在這裡堅守了好多個日日夜夜了啊!真想立即過去與他們握手,向他們問候,對他們拱手道謝!
有技術高超的周海清船長引航、老道的向吉雲大副親自操舵,又有絞車的牽拉,「民煕」輪終於平安駛出新灘。盧作孚這才長舒口氣,看見了遠處停泊岸邊的「民主」輪,好生高興。
周海清指揮輪船向「民主」輪停靠的岸邊駛去,輪船要在這裡檢修,以保證航運安全。遵盧總指示,船上還帶有給絞灘人的慰問品。盧作孚欣慰地走出駕駛艙,依到護欄邊眺望。輪船朝江岸緩緩駛去。
看著狹窄的行道和枯水,盧作孚搖頭嘆。已是三月末了,這長江數十年未遇的枯水位還是沒有提高,一百多天了,水位還在零下2英尺左右。嗨,要不是周海清、孫正明、向吉雲等技術高手的實地勘測、出謀劃策,民生公司的幾十艘輪船都將被迫停航。這次的罕見枯水已經使其他中外輪船停航了。去年,四川剛遭遇了幾十年不遇的旱災,餓殍遍野,必須從外省運糧入川,可這齣川的唯一水道又受阻,真是雪上加霜!他不得不放下省建設廳的事情,回到重慶商討應對之法。周海清、孫正明、向吉雲等航運高手,提出了三段航行的辦法,且組織了考察團實地考察,制定出了船隻過灘的具體方案。即是,依據重慶至宜昌的水位、灘口情況,根據民生公司輪船的吃水深淺,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將其整個航段劃分為三段,調集所有大小航船,分別參加各段航行。第一段由宜昌到新灘的下旦包,由「民福」、「民治」、「民安」等輪船行駛;第二段由米倉峽到萬縣,由「民康」、「民主」等輪船行駛;第三段由萬縣到重慶,由「民意」、「民享」等輪船行駛。客貨都在新灘和萬縣兩地經陸路轉運。這樣,完全不可能恢復的川江枯水航行竟奇蹟般地暢通了。
有驚無險後的登岸令人輕鬆,艱苦奮戰人們的相聚使人快慰。盧作孚和他的愛將們相聚在絞灘站旁的沙石地里,人們相互擂打、飛淚擁抱,崽兒、老子狂喊亂叫。盧作孚將慰問品分送給了許五穀等人,環視在場的絞灘站人員和船上職工,雙目灼灼,大聲說:
「大家辛苦了,我盧作孚謝謝你們,我代表民生公司謝謝你們!你們是我公司的驕傲,是服務社會的模範!你們的行動和業績證明,民生人能夠戰勝一切困難!」向大家三鞠躬。
人們使勁鼓掌。
盧作孚感激地朝大家拱手,轉身對「民主」輪船長孫正明說:「正明,真想不到在這裡遇見你們!」摟抱孫正明。
孫正明兩目閃閃:「我們是下行到這裡轉運客貨,不想你們也來了。盧總,你剛才說得真好!」他身後躲著一個人。
盧作孚看清是翠月,呵呵笑:「咦,你啷個到你表哥船上來了?」
翠月從表哥身後走出來,臉蛋緋紅。
孫正明道:「她休班,非要跟我來看枯水。」
「來見識一下也好!」盧作孚道。
翠月說:「盧總,我……」
「你啷個?」盧作孚問。
翠月羞赧地笑,偷偷拽盧作孚衣袖,拉他到一邊說話:「盧總,我,我不想老在廚房裡做事,我想當水手。」
盧作孚哈哈笑:「好呀,我民生公司將會有一個女水手了!」
「盧總,你小聲點。」翠月瞟表哥,見他已經跟許五穀、梁波幾個人說笑去了,才放開聲說,「我表哥就沒有你盧總開通,他堅決不同意我當水手。」
「真的?那我去跟他說說。」
「呃,莫去,他死個犟,難得給他說。盧總,我其實已經跟許五穀在學水手活路了。」
盧作孚點頭:「要得嘛,暫且不說。」想起她跟許五穀拉拉扯扯朝縉雲山上走的事情,笑道,「這個許五穀,對你不錯嘛。」
盧作孚這麼一說,翠月那臉就發紅:「他,他是我師傅噻。」她心裡其實喜歡許五穀,那次確實是又羞又惱,才往縉雲山上走,不過是女娃兒耍耍脾氣。那山上又沒得尼姑庵,她去哪裡當尼姑。況且,她那心大,離不開輪船,她還想當船長呢。
許五穀走過來,朝盧作孚招呼:「盧總!」
盧作孚伸展雙臂摟抱許五穀:「五穀,委屈你囉,把你這個『民用』輪的二副臨時調到這裡來吃苦。」
許五穀搗頭說:「沒得事,本身就是吃苦長大的。」已從三副升任二副了的他,邊跟盧總說話邊瞟翠月。
盧作孚察覺,笑笑,各自看絞車去。
許五穀就站到翠月跟前:「翠月,幾天不見,硬是還……」
翠月用手擋他嘴巴:「又要說傻話。」
許五穀就嘿嘿笑,盯了她不說話。那天,他跟著翠月在縉雲山上轉遊了半天,心裡一直揣了個小兔子,不曉得啷個收場。走到獅子峰時,翠月突然坐到石板上不走了。他要對她說話,她就扭臉不看他。他只好立在她身後賠禮、道歉。翠月就用手堵耳朵,不聽,不聽!突又起身朝山下走。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回到船上。一連幾天,翠月都躲他,不跟他說話。他急得挖耳撓腮,飯吃得少,人也痩了,又受寒病倒了。梁波就說,你崽兒是害相思病了。翠月來了,給他端來了薑湯,伸手摸他額頭,哎呀,恁個燙,啷個搞的嘛。來,快喝了這碗薑湯,發身汗就會好。翠月那手暖額、薑湯暖心,他那病第二天就好了,又是一個生龍活虎的許五穀了。吼叫起那「纏不上妹不收心」的號子。梁波說,你崽兒,莫要高興太早,別個是看你病了,你就以為你是董永遇到七仙姑了。
翠月被許五穀盯得不好意思了,轉身朝孫正明跑去。女娃兒的心就如同這長江水,一會兒盪起高波一會兒陷入低谷,她好矛盾。按說,她也是女大當嫁的人了,可就是拿不定主意。她喜歡許五穀,五穀對她百般地好,巴心巴腸教她船上技術。可大她11歲的表哥也對她百般地好。他倆兩小無猜,外公孫魁亮就曾當他倆的面隱喻過,今後一起過。一想到這兩個都好的男人,她那心就發亂。
表妹翠月依到身邊來,孫正明就覺得身邊有團暖火。他早想好了,讓翠月在船上的廚房裡好生干,將來當船上大廚。絕對不能讓她去干水手活路,那是男人做的事情,她細皮嫩肉的,啷個能做這些粗活。還想,是應該抽空跟翠月回一趟涪陵了,跟爺爺把他倆的事情說清楚,把爺爺接來,把喜堂在船上的餐廳里辦,會好熱鬧。他從沒有對翠月說過這些,他認為翠月跟他心心相知,拜堂成親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翠月,技術學得如何?」孫正明問。
「許……」翠月差點說出許五穀教他水手技術的話來,改口道,「許是有長進吧。」
孫正明嘿嘿笑:「那就好,就好!」
停船時間暫,一番熱鬧相聚之後,兩艘輪船的人都各自回到自己船上。「民煕」輪啟航繼續上行;「民主」輪要檢修、清掃,以等待其他輪船轉運來的客貨。兩艘輪船鳴笛告別。許五穀、梁波等人在絞灘站揮手相送。盧作孚走到「民煕」輪船尾,朝他們久久揮手。這些民生公司的勇士們實在可愛,有了他們,民生公司是會發展壯大的。
「民煕」輪駛抵涪陵港時,朱正漢等人早迎候在岸邊了。
輪船緩緩朝躉船靠去,盧作孚立在船頭,對身邊的周海清說:「海清吶,你們立下大功囉,這三段航行不得了啊,是應該載入史冊的大事情!下船後,我們去看看那石壁上刻的紀念文字。」
周海清笑:「我曉得石壁刻字的事情,首功還不是你盧總指揮有方。」
兩人說著,「民煕」輪停靠到躉船邊。朱正漢等人迎上船來。一行人快步來到廟河臨長江的石壁前,那上面刻有「民生公司三段航行紀念」十個大字。盧作孚看著,展顏笑。人們都稱好。朱正漢又領眾人去看白鶴梁。枯水時節,那石樑上的古詩、古畫全都呈現眼前。這白鶴梁是造山運動時天然所成,形似臥伏長江之巨鱷,身長1600米,背寬15米。周圍環境優美,鬱鬱蔥蔥。秋冬來臨,便有成百上千的白鶴飛來棲棲,翩翩起舞,白鶴梁由此得名。
「這白鶴梁可謂是保存最完好的世界古代水文站,有『世界水下碑林』之美譽。」盧作孚讚嘆說,「你們看,這樑上的題刻好多,有重要的歷史、科學和藝術價值,這些珍貴的題刻堪謂是國寶!」
人們都仔細觀看,樑上刻有不少名人真跡。
「晁公道、黃壽、朱昂、吳革、劉甲、龐公孫、王士貞,啊,這些都是歷代名人!」盧作孚邊看邊說。
盧作孚身邊一位行家接話道:「有300多人在此梁題寫了詩詞,達3萬多字。薈萃有『顏、柳、蘇、黃、真、草、隸、篆』等名體書法。使此梁大放異彩、流芳千古。你們看,這是北宋大書法家黃庭堅寫的『元符庚辰涪翁來』……」
朱正漢是個有心人,接話的這位行家是他專門請來做解說的。
「好,著實令人驚嘆!」盧作孚道,他是頭一次看見黃庭堅這題刻。
人們交口稱讚,興致盎然,邊走邊看,看見諸多的雕刻圖畫。
那位行家滔滔不絕:「這白鶴樑上雕刻有游魚19尾、送子觀音2尊、白鶴1隻。你們看,這條大石魚,長有3米、寬有1.5米、厚有0.5米,形態逼真,惟妙惟肖,稱之為『鯉魚之王』。據史料記載,此石魚刻於嘉慶年間,有『石魚出水兆豐年』之佳話……」
盧作孚聽著,笑,心想,事情都是有兩面的。石魚出水兆豐年,對莊稼人來說是好事情;可它卻只有枯水時才出現,對於我們搞船運的人,就得克服許多的困難了。
盧作孚這麼想時,看見了樑上的記載民生公司的楷書刻字,心中大喜,看得格外仔細。
「民生公司渝萬河床考察團,冉崇高、江州信、李暉漢、魏哲明、羅家猷、殷平志、陳資生、趙海州等二十九人經此留念。重慶水位倒退壹尺六寸,宜昌水位倒退壹尺八寸。民國二十六年三月十三日,盧學淵題。」這刻字其實是沒有標點符號的,這位行家搖頭晃腦念時,把標點符號「念」了出來。念完,呵呵笑:「這是水位最低時記錄的。這段記載雖說是當今所刻,其當今和今後的價值卻是無可估量的!」
盧作孚點首,激動道:「這是應該記錄下來的!」
周海清高興地:「嘿,我們民生公司也流傳千古了!」
盧作孚就看周海清,掏出手帕揩臉。他其實是揩眼睛,他那兩眼霧了,民生公司的後人們啊,你們應該記住這些事情。
盧作孚的眼淚滑落出眼眶來時,是「民煕」輪抵達重慶朝天門碼頭的時候。1937年3月27日這天,他終生難忘。民生總公司上百名職工在碼頭熱烈歡迎。在渝的董事會成員、童少生、程心泉等人都來了。人們舉有「歡迎以技術克服自然實現三段航行的周船長!」、「歡迎實現三段航行不辭勞苦的周船長及各位同仁!」的橫幅標語。
「民煕」輪靠近躉船時,碼頭上掌聲四起、鞭炮齊鳴,人們像歡迎凱旋的英雄般迎接為三段航行立下赫赫戰功的周船長。
周海清落淚了:「盧總,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是你,是你盧總的舵把子掌得好……」
盧作孚摟抱周海清:「海清,你是英雄,大英雄!你因考察而受傷,卻不離崗位;你身為這次考察團的團長,卻在白鶴梁的石刻上沒有落下自己的名字。周海清,你是真英雄也!」熱淚下落。
周海清哽聲道:「盧總,你也沒有落下自己的名字,其實,最該在白鶴樑上留名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