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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龔灘的尊嚴

2024-10-04 06:42:56 作者: 吳景婭

  龔灘古鎮,位於渝東南大山群中,與貴州交界,再往前便是沈從文筆下的邊城。龔灘也是著名的水碼頭,已有1700年歷史。但據《重慶晨報》的報導,因修彭水電站,龔灘將被拆遷至另處重建,真實的龔灘將永陷水域。

  (一)

  有個女孩告訴我,好多景物都會被月光曬傷。我想起了龔灘,那樣的夜,躉船上的流連:月亮是亂世佳人,星子清亮得令人窒息。河岸陡坡上的吊腳樓安靜地蹲在夜色里,迤邐向遠,像懂事的獸。船窗外是一河大水,叫烏江的水。船工的熟睡讓船歌有著一夜的失傳。

  這是已有17OO年的龔灘。棉紙做成的檐燈照著青石板路和一條河街,把它們照成了千年古鎮。夏家院子的女人一代代長大又消失,但美麗已經樹大根深。后街的名人羅子南已辭世,他的孫子在百里外的重慶鬧市區穿街過巷。

  當年,沈從文離開鳳凰後,曾多次路過龔灘,像經歷一次次的成人儀式。他透過雕花的女兒窗看烏江,烏江竟在他耳朵里毫無聲響。他奇怪,揉揉耳朵再聆聽,倒被吱呀一聲驚嚇了。那是窗動的聲音,像是深夜驚魂似地醒過來。瘦小少年推窗的動作弄痛了它,窗有了拼命的叫喚。那種聲音,在天色墨黑時最是難聽。

  那個女孩對我說,好景物都會被月光曬傷。我想像龔灘被月亮曬傷後的模樣。假如是一個贗品,月亮會曬傷什麼呢?在許多年後,有人提起龔灘,我會萬箭鑽心。因為龔灘在水底,月亮在天上,隔著一河大水,月光有再大的殺傷力,也無緣動龔灘的一根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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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多年後,我們的孫子仍會牽著他們的兒子,興致勃勃去參觀一個偽造的龔灘古鎮,看一千多年前的瓦、青石板、女兒窗、雕樑畫棟如何從母體身上剝落,滑稽地拼湊到了現代的欲望上。那曾經活得豐嬈的細節,悄然乾涸:積攢了一千多年能量的靈魂走失後,剩下再多的殘磚片瓦、細枝末節,也不過是一個個碎片,絕不是龔灘本身。

  (二)

  有時不敢深想:我們陷入的假冒、偽造、克隆時代對我們的傷害。我們從不追問被誰暗算了?就像我們曾經輕笑著要人定勝天一樣,我們已無恥無畏地克隆了一隻羊,並還要複製人器官,甚至人,以及人的思想、文化。

  上帝貪睡的結果,是讓我們肆無忌憚地幹著彼此抄襲的勾當:一座建築複製著另一座建築的平庸,一個城市模仿另一座城市的聲色犬馬。從此到彼,地標蒼茫,從北緯26度以下的亞熱帶屋頂望出去,仍是面孔過於相似的眾多城市。

  也是一個女孩曾那麼詩意地告訴我:她痴想她的床在風塵僕僕的路上,以及那些各領風騷的A城或B城,絕對的迥然不同。但事實上,我們以為路上風情萬種的床,愈來愈多地是作為一種睡眠的載體,放在了不同的地名上而已。剝開那些地名的畫皮,冷雨敲打上海的平庸和北京的愚蠢竟也如此相似。

  難道我們真沒興致去追問是誰在暗算我們的人生?所謂的品牌生活和超市連鎖生存,就像肯德基老爹那張壞笑著的臉,已模式化地撒胡椒麵似的撒進了我們已模式化的幸福生活。當年,在麵包加牛奶大舉進攻我們早餐餐桌時,作家王蒙曾那樣強調過我們胃器官的倔強,他說稀飯是堅硬的。我們的胃在追逐稀飯上也是堅定的。王蒙就是靠這種堅硬的稀飯餵養出自己的寫作個性,就像沈從文推開龔灘的女兒窗,見到烏江之水在暗山的陰影間碧綠,就會想念翠翠那一類的綠色女子。而當一種個性生活方式和個性地域消失,我們的大師還會在哪裡橫空出世?

  (三)

  就這樣,在上帝隱身後,大師也開始缺席。網絡的盛裝登場,讓抄襲和克隆簡捷成為幾下滑鼠的點擊。知恥的感覺,有了電腦的掩護,更是微不足道。而贗品就這樣與真跡魚龍混雜,所謂的美女作家便會三五天地就從喧鬧的流水線上蹦下來,帶著機械重金屬的油膩或冰涼:搔首弄姿的pose,驚世駭俗的說辭,字裡行間的「脫衣秀」,竟如出一轍,連做愛時的呻吟也仿佛是統考出來的。

  這些雨後春筍般湧現的美女作家啊,卻無緣於泥土。所以她們深情款款地模仿杜拉斯是件很危險的事情。想一想杜拉斯的湄公河,那個獨一無二的渡口吧——「在那部利穆新汽車裡,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正在看我。」

  那樣混亂而曖昧的渡口就是為誕生杜拉斯天造地設的。它在遠離我們中國籍美女作家的地方遺世獨立。它有它的尊嚴。它的尊嚴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不能模仿,更不可能克隆。

  (四)

  龔灘將永陷水域。行吟詩人和歌者的又一座家園湮滅。他們要歸去來兮,將何處是來,何處是去?誰是他們的生身母親。最怕的是,桃花三月,一個像沈從文那樣的天才少年路過,他會被一座假冒的龔灘所誤——也許,他會摟定那些1700年的零部件,一個曾豐嬈身子被毀後所剩的殘花敗柳,抒情。以為那就是歷史。然後,他用他的筆創造一個偽天才——

  如果那樣,我情願真實的龔灘在水底保住清白,成為我們的民間傳說,月白風清時,說給有心人聽,月光至少能曬傷我們的想像。怕只怕,有一天月亮也不能安全地待在天上,有人會以什麼的名義,毀滅,然後造出一個假冒貨來替代。

  想想,一片贗品月色會曬傷我們什麼?迷糊我們眼的將不是淚,而是一地雞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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