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沉默的田野
2024-10-04 06:42:29
作者: 吳景婭
這片奢侈的田野詩意地沉默著。黑色的土壤,被砍伐了堆積在江邊的樺木樁,包括鮮紅的四楞果都像被折了翅的聲波。江對岸有狗的狂吠。但與這邊無關。
在董的眼神中,我窺視到這所有的一切。它也在表達這樣的語言:活著,不過本能。歡樂不過是些慌慌張張飛過的小鳥,而痛苦則是死死抓緊大地的樹根……。有些發黃的董的眼神,在牆上,穿過深久年代給照片蒙上的那層灰暈,望著我這個比他晚了30多年的面孔。
那是兩個青春間的談話,中間聳立的30多年,不像牆,像燈塔。射出的光芒擾亂了全部的時間概念。
我專程來這邊境的下河站見董,卻只見到他在田野里勞作的後妻。她因過於勞作一臉蒼老、醜陋。帶我去的朋友說:即使60多歲了,董依舊很漂亮。第一代混血兒容易聚集的優點,使他身高1.9米,五官兼有蒙古人種的舒展和歐羅巴人種的精緻。他眼神中貴族式的憂鬱是受俄羅斯民族的遺傳:一個靠著伏特加、手風琴和充滿半音的音樂來與過於廣闊的土地和寒冷氣候和睦相處的民族,眼窩裡略略盛點悲傷便是對艱難人生最聰明的緩解……
董就是用這樣的表情來對付許多悲喜的日子。
20年前,他一貧如洗。那個妖嬈豐滿的前妻常常望著寂寥的田野發出土狼般的號哭。她再無興趣像《漁夫與金魚》童話中的老婆子那樣滿足於對男人的指派和呵斥。她決定了對男人和這片土地的遺棄。
董擋住了她,說:給我一年時間,讓你出董家門時兜里多少揣幾個錢。董旋即在破屋邊為女人蓋了新房,算是分居。
一年裡,董寒天淘金,暑日刨地,一百多斤的條石砸在腳上,血,噴湧出來,鮮紅地飛起幾道弧線,又花瓣地摔在地上。董的嘴角哭泣般地咧了一咧。
女人卻很急躁,三天兩頭跟董鬧。男人不說話,鬧一次,就用刀在樹樁上刻一刀。等留下32道刀痕時,女人恐懼了,她知道男人的沉默實質是黑夜月光下霍霍磨礪著的劍。
一年後,董拿出2萬元對女的說:都在這裡了,你全拿走。女人拂去錢,一把抱住男人,男人滿是肌肉疙瘩的胸膛才是她的安身之處。但男人冷漠的眼光已讓她失去了家園。男人啊,不喜歡回顧的動物。
女人拿了一萬,把剩下的錢以及給男人縫補漿洗好的衣服,還有她一生都無法彌合的創口留在了這片沉默的田野,踉踉蹌蹌踏上陌生之途……
董牽著一條純種俄羅斯公狗踽踽獨行於女人留給他的日子。他叫它「親愛的」,有時又熱淚盈眶地稱它「弟弟」。沉默的田野中,兩個「男性」兄弟般的相依為命.讓人感動。
厄運接踵而至。董的羊一頭連著一頭被瘟疫消滅。董感到萬箭穿心又無可奈何,他想到了應該讓剩下的羊們死得其所。於是,在60里外的嘉蔭縣有了這麼一張GG:「我董二的羊不行了。凡我董二的兄弟、朋友只管來下河站抓羊,分錢不收……」僅僅兩天,董的500隻羊便被他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甚至八竿子打不著的面孔帶走了。董瀟灑地抖抖衣裳上的塵土,二月的曠野,白茫茫的大地真乾淨。
她便是此時來的,《人民文學》那個女編輯。跟隨她的還有她患了一年的血癌。醫生說,也就是兩三個月的時間了。
她呆呆地坐在董的門口,影子被陽光拖在地上,任別人踩來踩去。她的眼神和語言跑得遠遠的,不歸家孩子似的,她只能守住自己的軀殼。很久,她才注意到董與他的狗,她聽見他叫它「親愛的」。
熱淚一下撕破已麻木的心堤,異樣的纏綿為她歌起,梨花千樹占領了山坡……。她指著狗對董說,我要。
董搖晃了幾下,蒼老霍然就裝扮了他的面容。但他看見那個臉色蒼白、表情淒婉卻美麗的女編輯在凋零時,心底也有什麼在凋零。他終於點了頭。
狗的吠叫像嘹亮鐘聲,船離開了下河站。突然,那狗「嗖」地騰躍而起,跳下船撲進水裡,拼死拼活向自己的來路游去。它渴望回歸,毫不畏懼,哪怕死亡。那「嗖」的一聲完全是靈魂出發的哨音,誰能阻擋靈魂的飛翔?
她由衷地微笑著看了這幕情景,並把它攜帶回北京。她與自己相愛多年的男友舉行了隆重婚禮,被愛透徹地滋潤後,嫵媚地死去。
在下河站的董分明聽見有人在喚「親愛的」。他立即帶著狗沿著蜿蜒的江岸追了數十里,算是一種送行。那時,東北的深秋如悶沉沉的一聲圓號,金黃聞聲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