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各為其主
2024-10-04 06:39:24
作者: 羅學蓬
台北孫宅,揭均把張佛千帶入書房。
孫立人高興地招呼道:「嗨,是佛千吶!哈哈,我的前政治部少將主任堂而皇之地回大陸去週遊了一遭,共產黨還真讓你這個老牌的國民黨反動派毫髮無損地回台灣了。」
張佛千感慨萬端:「老總,真是今非昔比呀,只有回大陸去走上一遭,我才算領會到『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真正含意了。」
孫立人急著問:「都見了些什麼老朋友,遇上些什麼稀罕事,快說來聽聽。」
「你知道的,我在北京朋友眾多,可是我一落地,你萬萬想不到我把第1個電話打給了誰?」
孫立人催道:「別和我賣關子了,快說吧,打給了誰?」
張佛千:「我打給了熊向暉。」
孫立人一震:「誰——熊向暉?就是那個潛伏在胡宗南身邊,被毛澤東評價為『一個人頂幾個師』,給黨國造成重大傷害的大匪諜嗎?」
張佛千說:「就是他呀,雖然他後來官做得比我大出許多,在任中共中央調查部副部長時,又和時任國家副主席的榮毅仁受鄧小平重託,搭檔創辦了中國國際信托投資公司,成為大陸改革開放大潮中的急先鋒,兩年前才以正部長之尊離休。但是,當年我是胡宗南的西安辦事處少將主任,他是胡宗南的上校機要秘書,我軍階比他高,官做得比他大,資格也比他老嘛。現在我到了北京,他當然理當對我這老長官迎風接駕,儘儘地主之誼,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啊?」
孫立人說:「你們這哪裡像是你死我活的對手啊?簡直就是多年未見面的老朋友重敘舊情嘛。」
張佛千說:「熊向暉接到我的電話,既驚又喜,問我在北京有什麼安排,他可協助。我告訴他,我見到你之前,不作任何安排。」
「嗬,你還真有點大文化人的范兒啊。他怎麼說?」
「他說,那好啊,正好我這裡還有一位從台灣來的老朋友,你一定認識。我做東,就請你們一起上全聚德包房吃烤鴨。我問他是誰,他卻和我賣起了關子,問清楚我下榻的飯店,說今晚5點鐘我派車來接你,到時你就知道了。」
「連老朋友見個面還搞得這麼神神秘秘,不會是做地下工作養成的老習慣吧?」
「還不到5點,熊向暉的秘書開車前來,把我接到了全聚德,我才知道另一位台灣來的朋友是誰?」
「誰?」
「先後擔任過老總統和小總統侍衛隊長,後來任海軍陸戰隊司令的孔令晟中將啊。」
揭均說:「按照國防部規定,退役高級將領是不允許訪問大陸的。尤其是像孔令晟這樣在重要位置上擔任過要職的人物。」
孫立人道:「那些所謂的規定都是哄人的,就我所知,自從從民國76年蔣經國總統宣布解除戒嚴、開放兩岸探親、交流開始,我們的將軍,就像趕場一樣地頻繁穿梭於兩地,只不過沒有公開罷了。」
張佛千說:「我們以前都不知道,孔令晟與熊向暉都是七七事變以後投筆從戎的在校大學生,而且是黃埔15期同班同學,整個抗戰時期又同在胡宗南部。不同的是,熊向暉在加入胡部之前,就已經是共產黨員了。他奉命隱藏身份,成為共產黨布置在國民黨內的一顆閒棋冷子。孔令晟則是鐵桿國民黨人。一個是共產黨高官,一個是國民黨中將,關山阻隔幾十年,直到大陸改革開放,台灣解除戒嚴狀態之後,兩人才於兩年前在北京第一次重逢。」
孫立人大為感嘆:「真是難以想像,在他們身上,居然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道不同不相為謀的隔閡。」
張佛千說:「熊向暉眼下當然不可能來台灣,可孔令晟有個女婿是一家美國大公司的中方代表,與夫人長住北京,所以孔令晟常常有機會前去大陸。而他每到北京,必要與熊向暉見面,每次見面,他們都有說不完的話。我看許多老朋友之間,還沒有他們這麼親熱。」
孫立人說:「眼下的台灣對共產黨仍然是百般提防,共產黨卻能夠允許國民黨高官以任何方式前去訪問,這恰恰表明了什麼?」
「當然是自信,一個人如果缺乏自信,離自暴自棄也就不遠了。最有意思的是,熊向暉問了我一個憋在他心裡很久的問題?」
「什麼問題?」
「他問我後來知道他是共產黨員以後,對他是什麼感覺?」
「這話問得有點意思啊,你怎麼回他?」
「我說第一是驚訝,你居然是共產黨,我那時候一點沒有看出來;第二是感謝,你在胡先生身邊,有很多機會可以殺掉胡先生,可是你沒有;第三是佩服,你這個事情做得太漂亮了,應當列入全世界所有情報人員的必修教材。他有些愕然,又問我:『難道你真的不恨我?』我說,為什麼要恨呢?你入共產黨在前,到胡先生身邊在後,那是各為其主。要怪只怪後來蔣老先生非要打內戰。如果不打內戰,大家不是相安無事了嗎?」
孫立人大笑:「哈哈,還是佛千會說話。要換成我,就沒你這嘴上功夫了。」
「除了熊向暉,這次在北京,我還見了一個人。這個人你一定特別感興趣。」
「我在北京感情最深的就算我的同班同學吳文藻了,他比我還小1歲哩,可惜3年前就已匆匆忙忙走了。」
張佛千說:「我見到了你這位已經去世的老同學的夫人謝冰心,叨你的光,大作家冰心還專門設家宴請我。」
孫立人回憶起過去的生活:「抗戰時,我每次從印緬回國述職,都要去歌樂山看望他們。他們有一個院子,是花6000塊法幣從一個地主手中買下的,取了個名字叫潛廬。你們一定不會知道,這一對恩愛夫妻,當初卻是因為被人亂點鴛鴦譜,才走到一起的。」
「冰心在飯桌上告訴我了,她說民國12年你們100多名中國學生同乘美國郵船傑克遜號去美國西雅圖……」
孫立人興致勃勃地打斷張佛千:「當時我在船上,這個我比你清楚,冰心在貝滿中學時的同學吳樓梅已先期赴美,她寫信給冰心,讓她在這次船上找她的弟弟、我和文藻的同班同學吳卓。船開出的第二天,冰心就請她的同學許地山幫她找吳卓,結果許地山搞錯了,把吳文藻帶到了冰心面前,一問才知道找錯了人。沒想正是這個錯誤,成全了他們的好姻緣。」
張佛千說:「在冰心的家宴上,不在座的你,成了我們談話的中心,冰心想起了在最困難的時候,你讓陳秘書和羅副官給他們送去的各種各樣的幫助。她還特地托我給你帶句話,請你在有生之年,一定回大陸去看一看。」
「我當然也想回去走一走,看一看,不過,得先和身體商量才行。」
「就在家宴後的第三天,北京晚報上登出了冰心寫你的一篇文章,《我認識的孫立人將軍》,這恐怕是40年來,大陸介紹你的第一篇文字。」從公文包中取出報氏,遞給孫立人。
孫立人激動地捧在手裡,看了一眼:「除了標題看得見,下面的字看上去就像螞蟻滿地爬了。揭均,還是你念念吧。」
揭均接過報紙念道:「孫立人將軍是吳文藻的清華留美預備學校的同班同學。我們是1923年8月17日同乘美國遊船傑克遜號到美國去的,但那時我並不認識他。我和孫將軍的相熟,是在1942—1944年之間。那時我們在重慶,他在滇緬抗日前線屢立奇功,特別是在英國軍隊節節敗退之後,孫立人以不滿一千的兵力,擊敗十倍於我的敵人,救出十倍於我的友軍,在世界上振起中國軍人的勇敢氣魄!孫立人常常要來重慶述職。所謂之述職,就是向蔣介石解說同袍們對他的誣告。他不是天子門生,不是黃埔系,總受人家的排擠!在此期間,他就來歌樂山寓所找文藻談心,這時我才得見孫將軍的風采。在談到他在滇緬路上的戰績時,真是談笑風生,神采奕奕!他使我們感到驕傲!」
張美英進來:「午飯已經做好了……」
孫立人手一擺:「別打岔。」
揭均繼續念道:「1950年國民黨撤到台灣,孫將軍出任台灣防衛總司令。1954年6月,當他調任台灣『總統府』參軍長時,因一名部屬準備發動兵諫而被罷黜、被看管。同年10月,孫將軍被台灣政府免去職務,軟禁了33年,直到1988年蔣經國去世後,孫將軍才獲得自由,這時他已是88歲的憔悴老人了!從張佛千先生帶來的孫立人的相片上看來,33年軟禁後的孫將軍,顯得老態龍鍾,當時的飛揚風采已不復留存!本來應是33年崢嶸的歲月,卻變成蹉跎的歲月,怎能不使人悲憤。最後,我用自己少作的集龔絕句,表達對我的老朋友的強烈懷念,風雲才略已消磨,其奈尊前百感何。吟到恩仇心事涌,側身天地我蹉跎。」
孫立人仰靠在沙發,舉眼向天,喃喃自語:「吟到恩仇心事涌,側身天地我蹉跎。我真沒想到,大陸的朋友還是了解我的呀!」
張佛千安慰道:「不管某些人如何的煞費苦心,歷史總歸還是要恢復到它本來的面目的。」
張美英說:「老爺子,陳秘書、羅副官,還有黃鈺夫婦也看望你來了,大家吃過飯再接著聊吧。」
孫立人站起來:「為我90大壽的事,他們連日來到處張羅,我不讓他們辦,他們也不聽我的。」
張佛千說:「老話說,人活70古來稀,孫老總滿90,這是難得的大喜事,昔日部屬們鬧熱一下,也是合乎情理的呀。」
孫立人道:「佛千,你回大陸那些事,我喜歡聽,吃過飯再接著聽你聊吧,請。」
揭均與張佛千、陳良塤、羅德輝、黃鈺余醫生夫婦圍桌就座。
張美英則和兒孫們一桌。
羅德輝說:「出事以前,不管是在新38師,在駐印軍、新1軍,包括在台北在屏東,每頓和孫老總在一起吃飯都要開好幾桌,大家說說笑笑,真是快活。」
陳良塤說:「那時候的孫老總年富力強,我們則是一群鐵血陽剛的小年輕,再看現在,白髮人對白髮人,真是讓人感慨啊!」
孫立人說:「90壽儀,就不必做了。我這幾十年,寂寞慣了,最不喜歡的就是那種逢場作戲的熱鬧場合。」
羅德輝著急地:「今年是總司令八九虛誕,按照中國人的習俗,做9不做10,所以你的許多老部屬們從年初起就開始串聯籌辦您的壽儀了。我和郭廷亮、陳良塤還專門去台北拜望了你的老參謀長舒適存將軍,並請舒老出面擔任壽誕主委。舒老一口就答應下來了,還對我們說:『我雖年逾9旬,身體也不好,不過你們放心好了,到時候我要是走不動,就是爬,我也要爬到台中去主持孫總司令的壽儀。』」
孫立人說:「明朝末年有一個做過高官的人,名字我記不清了,他晚年居然把房子建在了墓地里。我很喜歡他作的一副對聯:『妻何聰明夫何貴,人何寥落鬼何多。』人活到這種境界,才能說真正的清心寡欲,看破了紅塵。」
陳良塤說:「總司令不能冷了部屬們的一片熱心腸啊,政府把您軟禁了幾十年,這麼多袍澤也因此蒙冤受屈,吃盡苦頭,他們都想借著你的壽誕,熱熱鬧鬧地辦一下,讓媒體一報導,既可以出口胸中惡氣,也能向當局施加一點壓力,迫使他們早一點為你和弟兄們平反昭雪嘛。」
孫立人動心了:「我雖然早就說過從未反過,何平之有?但自從各種媒體鋪天蓋地報導以來,我也認為要求政府平反,也是順理成章之事。佛老,你以為呢?」
張佛千道:「我倒不這麼看。老總已經明年就滿9旬了,就算老天眷顧,多給你一些壽緣,你也不可能萬壽無疆吧?」
孫立人說:「有史以來被人高呼萬壽無疆者,最終有誰能免得了變成一抔黃土?區區孫某,又豈能逃過這鐵定的歷史規律?」
張佛千的見解與眾不同:「我要是你,就絕不會存平反之念。佛千以為,歷史上有許多英雄,有喜劇英雄,有悲劇英雄。喜劇英雄鮮有人紀念,只有悲劇英雄才令人同情崇拜。岳飛就是最顯著的例子。但沒有人願意做悲劇英雄,因為要付出太大的代價。您已經無法選擇地被歷史塑造成了一位難得的悲劇英雄,甚至為它已經付出了33年的自由生命,為什麼要把註定可以青史留名的悲劇英雄,變成一個平淡無奇的喜劇英雄呢?」
孫立人大受觸動,在額頭上一拍:「佛千獨發異響,讓孫某茅塞頓開啊!」
張佛千繼續說道:「現在已經初露端倪,當初的李鴻案、郭廷亮案,全都是蔣氏父子衝著你精心策劃的一個又一個陰謀。真正徹底的平反,就必須由政府出面把整個事件說清楚講明白,而在目前的台灣,在可預見的短時期內,能做到這一步嗎?」
「的確如此,看來只有留給歷史去做公正的裁判了。」
「退一步說,即使現在得到真正的徹底的平反,您也老了,不能動了,也不能再做官了,對於您有什麼好處呢?您今天已獲自由,揭鈞悲情一呼,立即獲得各方響應和社會輿論的強烈支持。鄭為元命令監管人員撤退,他們另屬特務系統,並不受國防部長直接管轄,他們之所以不得不撤退,乃是顧慮社會輿論的壓力。可知公道自在人心,已經可以得到安慰了。所以,您在獲得真正的自由之後,應該平心靜氣安度餘年,不要再爭什麼了。」
孫立人深以為然:「我平時只吃淺淺一小碗飯,聽了佛老這番推心置腹的勸導,今天一定會破例添半碗飯了。」
張佛千說:「我看,大陸和台灣將來統一是必然的,兩岸不能這樣長期下去,台灣和大陸總有一天會統一,這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我非常認同支持聯合報提出的新觀點。」孫立人道,「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都是一部分的中國,中國的領土與主權不可分割。漢賊不兩立、仇匪恨匪等說法,皆是三四十年前實施反共教育的術語。應當受到歷史大潮的淘汰。」
「我等皆為中國人,誰不願為祖國的和平統一盡點力量?」羅德輝也亮出自己的觀點。
「我們過去當兵打仗,不就是為著祖國統一富強這樣一個目的嗎?」孫立人繼續說道,「我雖然快90歲了,但是天假之年,如果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很願意為中國盡綿薄之力。而且關於壽儀的事,我也改變主意了,孫某的千秋功罪,我相信人間自有公道在。不過,為了那麼多蒙冤受屈的部屬能夠揚眉吐氣,我覺得不但要辦,而且要辦得熱鬧!」
黃鈺興奮地:「我們現在已經聯繫上了6000多位總司令的老部屬,大家聽說為總司令慶祝90華誕,都高興極了,到時都要到台中來!」
「6000多人一下子涌到台中,吃住都是個大問題呀!」孫立人有些擔心。
羅德輝大包大攬:「總司令只要點個頭就成,具體的事情,就交給我和陳良塤、黃鈺辦好了,一點不需要你老人家操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