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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34:56 作者: 羅學蓬

  游少卿驀地醒悟過來,急忙說道:「柳團長,這是我的未婚妻虞兮萍。」

  福靈安一聽,猶如亂箭穿心。

  柳丹青說:「用不著介紹,我和她不是第一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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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兮萍將鋼盔揭下,用手理了理頭髮,一條油黑的長辮子立即垂了下來。

  虞兮萍的聲音堅毅而感人:「長官,我是學醫的,我要留下來和你們一起殺日本人!我要為我的親人報仇!」

  柳丹青的神情肅穆莊嚴,眼睛裡洋溢著軍人的威嚴與慈父般溫暖的光彩。他很紳士地托起虞兮萍的右手,莊重地輕吻了一下,然後,注視著虞兮萍鄭重地說道:「小姐,您的到來,令我不勝榮幸。我想,不管是英國人還是中國人,全都會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衛你的。因為,毫無疑問,你是上帝給我們派來的一位天使。」

  柳丹青驀地醒了過來。

  晨光熹微,乳白色的山霧在谷底山坡飄裊聚集。戰地寂靜得令人心悸。他撩開軍毯站起身來,遠處的山林模糊不清,遍地躺臥著身裹軍毯的弟兄。英國人的火炮陣地上空無一人,只有5支黑黝黝的炮管戳向清冷的空中,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死亡、親人和家鄉……

  他看著呆在谷底山坡上的弟兄們,心中很是不安,前天在仁安羌,他們已經嘗夠了日本人大炮的滋味。可是那裡畢竟還有避彈洞可以藏身。這兒地質惡劣,亂石叢生,別說挖能藏一兩百人的避彈洞、地下掩蔽部,就連他昨晚帶著弟兄們上山去挖條塹壕,挖了兩尺深,下面便是堅硬的岩層。鐵鎬下去碰得四處火星亂濺,也只好作罷。倘若日本人的炮彈打過來,弟兄們全都只有像菜板上的魚肉一樣任人切剁了。

  昨晚臨睡前,他曾把他的擔憂告訴了魯斯頓聯絡官。

  魯斯頓完全感到了災難已經迫在眉睫,但是他故作輕鬆也是無可奈何地說了一句:「你看看,英國人、印度人,千軍萬馬都這樣裸露在地面上,我們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白么爸等幾位炊事兵把英軍炮連的行軍鍋抬了過來,架起柴火燒了一大鍋濃茶。凍得像死魚一樣的華工們每人捧上一鐵盒滾燙的濃茶,真是歡喜至極。他們圍成一個個小圈,紛紛坐在鋼盔上,就著熱茶吃鹹豬肉、麵包、牛肉和果醬。如果沒有那些用來打仗的傢伙,看上去真像是一大群過厭了城市生活的人在這裡舉行野餐。

  然而,使人揪心的炮擊畢竟開始了。

  第一批日本人的炮彈就把所有的人震得蹦了起來。此時並沒有一發炮彈落進這塊狹窄的谷地里。但是,大地開始顫抖,這種顫抖不會使任何人若無其事。

  中國人惶惶張望,不知跑到哪兒去才能躲避必然將會傾瀉到他們頭上的炮彈。

  直到聽見柳丹青喊了一聲:「快上山,躲進林子裡去!」大家才撒開腳丫子飛快地往山坡上衝去。

  樹林並不茂密,但仍能給人一點可憐的安全感,因為粗大的樹杆能擋住崩飛的彈片與碎石。他們趴在山頭上,驚恐萬狀地注視著山下已經變得像煮沸的開水似的原野。

  英國人所有的火炮開始了還擊。炮口裡噴出的火光與日本人的炮彈爆炸時騰起的火光交織在一起,使濃霧變得極其美麗壯觀。像節日晚上的焰火,而又被一層朦朧的霧嵐遮掩,便顯得更加神幻迷離。美麗的霧團倉皇滾動,仿佛也在拼命地逃避這場大屠殺。

  白髮蒼蒼的魯斯頓聯絡官像個小孩子似的跳起來,高聲向著谷地里的炮手喊道:「賴特,桑德福,打得好哇!讓日本人也嘗嘗我們英國炮彈的滋味吧!」

  時光在震耳欲聾的轟響聲中流逝。太陽升起,霧嵐散盡,遠處的伊洛瓦底江一線仿佛燃燒起來。那一帶狹長的天空,紅得厲害。槍聲炮聲大部分聚集在那裡,數萬人發出的喊殺聲此起彼伏,像雷霆炸響著滾滾而來,又疾速地湧向天邊。

  正當中國人拼命用泥土在自己的胸前壘起一個個屏障物時,一發炮彈像炸雷一樣在山林里爆炸了。

  魯斯頓的喊叫讓人心寒:「孩子們,現在該輪著我們挨炮彈了!」

  又是一發炮彈爆炸,泥土、碎石,樹枝像雨點般灑下。

  兀地響起了尖厲的慘叫聲——那是福靈安,一發炮彈差一點落在他的頭上。

  他的洋鐵盒子被炸在地上,鋼盔也飛到一邊。

  他用手在屁股上一摸,手上粘滿了鮮血。他嚇蒙了,不顧一切地在林子裡一瘸一拐地奔跑喊叫……

  郭廷亮猛撲上去將他按倒在地上,用手在他身上摸了摸,臉一沉,斥道:「你亂吼亂跑個啥?不就是屁股上的肥肉被彈片啃了一口!」

  炮彈成批而來,尖厲的嘯聲與爆炸聲響徹天宇,足以使人丟魂喪魄。

  桑德福拉著一根長長的電話線衝上山頂,緊挨著魯斯頓和游少卿趴下了。

  「長官,我聽這炮聲很不妙。」

  魯斯頓的耳朵已經不好使了,轉過頭大聲問游少卿:「他說什麼?」

  游少卿:「桑德福上士說,他從炮聲里聽出,日本人已經過了喬克巴當。英國人沒能在喬克巴當丹擋住日本人,就再也擋不住他們了。」

  當他們重新回過頭去,簡直害怕極了。前面的英國人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漫涌過一座座山坡,卷過一道道谷地,開始了又一次大潰退。

  魯斯頓慌忙回頭,看見200碼以外的火炮陣地上,賴特中尉拿著話筒,正等待著桑德福的消息。

  郭廷亮突然大喊:「日本……山坡下到處都是日本人!」

  魯斯頓和桑德福、游少卿趕緊向山頭的西北角跑去。

  他們猝然停止了呼吸,心,也僵死在胸中——日本人,成千上萬的日本人正向他們洶洶殺來!無數面血紅的太陽旗迎風招展!

  桑德福對著話筒喊了一句:「準備開炮!」立即從文件包里掏出一張地圖,匆忙確定射程與射擊諸元。

  這時,話筒里傳來了賴特中尉的聲音。聲音響亮,魯斯頓與游少卿聽得清清楚楚。

  「桑德福上士,馬上撤下來,我已經接到少校發來的撤退命令。」

  桑德福激動地喊道:「啊!連長,一定要打!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們的炮彈會像驅趕羊群一樣把日本人打回去的!」

  賴特中尉的聲音異常平靜:「這是命令。上士。」

  「如果我們不開火,日本人10分鐘後就會前進到這裡。」

  接下去的對話像是莎士比亞悲劇中的台詞。

  「什麼?你說什麼?10分鐘?這絕不可能!你肯定弄錯了……那一定是我們的軍隊!少校可沒有這樣告訴我。」

  「讓少校見鬼去吧!日本人正在向我挺進,他們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我們立即撤退,火炮已經開始打裝,桑德福,我提醒你,你是一個軍人,軍人首先要懂得服從長官的命令。」

  「中尉,我求求你,開炮!開炮!」

  「不行!少校命令我撤退,而不是命令我開炮。」

  「就是戰死,我們也會成為不列顛的英雄!讓我們為祖國獻身吧!」

  魯斯頓少校悄無聲息地離開陣地,在郭廷亮身邊蹲下了,壓著嗓子說:「我命令你,向火炮陣地上的賴特中尉開槍。」

  郭廷亮驚呆了。

  「趕快射擊,儘量一槍打碎他的腦袋。」

  「我……我沒聽錯?」

  魯斯頓少校忽地站起來,粗著嗓門嚷:「他貽誤戰機,死有餘辜!」

  郭廷亮從潘蠻牛手裡抓過步槍,架在一根樹丫上……

  幾秒鐘後,隨著一聲槍響,魯斯頓看見賴特中尉身子一震,然後,雙臂無力地張揚了一下,在他的視線中永遠消失了。

  魯斯頓回到桑德福身旁,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毫無表情地說道:「賴特中尉已經英勇陣亡,你趕快指揮你的炮隊去吧。」

  桑德福痴視著魯斯頓少校,似乎從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看出了一點蹊蹺。但是,他什麼也沒有問,抓起話筒大聲吼道:「中尉已為國捐軀,現在由我桑德福上士接替他指揮!」

  第一發試射彈靠前了一點,沒能落進日本人的隊伍里。於是,他校正了射程與角度,接下去的幾批炮彈準確地打入敵群中,炸得日本人血肉橫飛,鬼哭狼嚎。

  魯斯頓樂不可支地用手敲擊著桑德福頭上的鋼盔大聲叫喊:「啊哈!太妙了!真是妙不可言!孩子,就這樣指揮你的小傻瓜們射擊吧!」

  日本人的炮彈也愈發猛烈地傾瀉在這座山頭上,不少中國兵被炸死炸傷。

  桑德福也中了彈片,他雙手捂住臉倒了下去,血從他的指縫裡猛烈地噴射出來,他呻吟道:「啊啊……我要死了……母親……我再也看不到你了!」他叫喊了兩聲,真的死了。他的臉已經不成人形,大睜著的眼睛失去了光彩,一綹黑髮從鋼盔下鑽出來,在風中瀟灑搖動。

  日本人衝上來了……

  英國兵慌不擇路地向後狂奔。

  中國兵衝下山坡,看見5門大炮扔在陣地上,炮手們已經跑得無影無蹤。

  一群群軍帽後沿著幾塊驅蚊布片的日本人從山頭撲下,從谷底奔出,與英國兵、中國兵以及難民混在一起。逃的拼命逃,追的拼命追。

  游少卿拉著虞兮萍跟著隊伍已經衝上了公路,突然聽見落在後面的魯斯頓聯絡官驚叫了一聲。

  游少卿對跑在前面的福靈安猛喊一聲:「福靈安,你快帶著虞兮萍跑!」立即回頭向魯斯頓跑去。

  虞兮萍絕望地尖叫著「游少卿」,被福靈安強拖著往前飛跑。

  一個重重的東西砸在游少卿的鋼盔上,又彈落下地。是一枚手榴彈!游少卿一個飛撲趴了下地。

  手榴彈並沒有爆炸,是一枚啞彈。游少卿昂起頭,看見魯斯頓與他近在咫尺,正趴在地上咻咻直喘:「聯絡官,你受傷了?」

  魯斯頓氣喘吁吁地叫道:「我被絆了一跤……啊啊……我老了,累壞了。」

  游少卿跑過去把他攙起來:「快走,日本人追上來了!」

  魯斯頓像喝醉了酒一樣,高瘦的身子歪歪趔趔,又頹然坐下了:「你跑吧……啊,我老了……跑不過這些……日本雜種了!」

  「柳團長已經帶著隊伍衝出去了,我們離不開你呀!快跑吧,還來得及。」

  魯斯頓甩開游少卿的手,掏出手槍對準他:「快跑!我命令你……快跑!」

  「聯絡官!」

  魯斯頓咆哮起來:「再磨蹭,我真的會殺了你!」

  游少卿狂吼起來:「你開槍吧!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決不會把你扔給日本鬼子!」衝上去抓住魯斯頓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魯斯頓神色大變:「日本人!」

  游少卿慌忙回頭,一排三八大蓋已經對準了他倆。

  一個日本兵用槍托在游少卿肚子上捅了一下,痛得他雙手捂著肚子大叫。

  魯斯頓喊道:「我們英國人可不是這樣對待日本戰俘的!」

  日本兵回答他的是槍托,然後粗暴地對他們搜身檢查。

  當一個日本兵摸到游少卿腰間的硬物,撩開衣裳,從腰間解下布口袋時,他的臉色倏地變得像死人一樣蠟黃,額上冷汗如雨,仿佛重重一擊將他全身的骨頭抖散,他「撲通」跪下地,雙手抱住日本兵的大腿哀叫起來:「你不能拿去!那是我的命根子啊!」身上挨了幾槍托,他仍在拼命嚎叫。

  魯斯頓趕忙將游少卿拖起來,緊緊摟住。

  日本兵抻直口袋,抖了抖,一串璀璨閃亮的東西叮叮噹噹持續響著掉到了地上。

  所有人全都驚呆了!那是一堆鑲嵌有寶石珍珠的戒指、項鍊;黃燦燦的金條、金釵、金鐲;閃著盈盈綠色光芒的碧玉扇墜;還有金翹寶、金鎊……

  日本兵大呼小叫著一擁而上,爭搶起來。

  像一個炸雷打在游少卿的頭頂上,他傻了。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眼睛大睜瞳孔發直。

  魯斯頓把他緊緊摟在懷裡嘶聲叫喊:「孩子,你怎麼了?你怎麼了?讓他們全拿去吧!只要能活下去,我就是你的父親!我會報答你的……你聽見了嗎?我的孩子。」

  游少卿痴痴地望著他,似乎沒有聽見他說的啥。

  魯斯頓面對著日本兵,神態儼然是一位莊重的外交官:「我提請你們注意,我是一位英國退役軍官,他,這位中國人,是非軍事人員。我希望你們日本軍人能遵守國際公法,保障我們的生命安全。」

  「可以。」旁邊擔架上坐著的一一個日本軍官用流利的英語響亮地回答,「但是你們必須把受到你們的炮火傷害的大日本皇軍少佐抬到喬克巴當,送進我們陸軍的野戰醫院。」

  魯斯頓同意了,隨著日本人來到公路上。

  日軍少佐負的傷不足以使他喪命,一顆子彈擊碎了他的左腿膝蓋骨。

  魯斯頓走到日軍少佐跟前,看了看他纏著繃帶的腿,冷冷說道:「少佐先生,祝賀你,你已經永遠地脫離了這場戰爭。」

  日軍少佐昂起頭來平靜地回答:「對我和你來說,戰爭都已經結束。你為此而深感幸運,我卻為此倍感遺憾。」

  魯斯頓和游少卿抬起日軍少佐,在兩名日兵的押送下,向丹那沙林河走去。

  魯斯頓走在後面,少校那張留著漂亮仁丹鬍子的臉正和他迎對著。

  他的胸部掛著一枚菊花勳章,證明他是一個英勇的日本軍官。而且他很英俊,大概有30多歲。

  魯斯頓把頭抬起來,目光掠過血戰後的田野。

  他那滿頭紛亂的銀髮讓太陽照得很是漂亮。他表情嚴肅,嘴巴藏在濃密的金色鬍鬚里,一言不發,竭力保持著自己的尊嚴。

  少佐沉重的身子把擔架上堅韌的皮帶無情地勒進魯斯頓的肩里,為了減輕疼痛,他努力用雙手提起擔架上的兩支柄,但無濟於事,走了不一會兒,他已是大汗淋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魯斯頓中國話說:「哦,游少卿,我們抬的簡直是他媽一條肥豬!」

  少佐用英語大吼:「為什麼不說英語?你這老頭!」

  「不是老頭。是前大英帝國陸軍少校魯斯頓先生。」

  「啊,你這……勇敢的前少校先生,剛才在嘀咕什麼?」

  「我說少佐,你能不能看在我這滿頭白髮的份上,讓我們休息一會兒?」

  「那不行,少校先生。我盼望著能趕到喬克巴當去進一頓豐盛的午餐……哦,一定要有烤豬、加奶油的麵皮裹肉,如果再來上一盤加紅辣椒的鯉魚湯,那就更好了。前少校先生,丹那沙林河產的鯉魚,我想味道挺不錯的,你們英國人享受了那麼多年,這下該輪到我們日本人了吧?」

  魯斯頓變得像一頭隱隱發怒的雄獅:「少佐,你不應該捉弄一個論年齡可以做你父親的老人,這是不人道的。」

  「是的是的,我也認為如此。但是,我可以立即命令我的士兵把你這論年齡可以做我父親的俘虜槍斃掉。」

  「那我真應該感謝你。因為這樣一來,我就徹底地解脫了。」

  少佐笑了起來:「你真是一個典型的英國倔老頭兒。休息一下吧。」

  擔架抬到路邊放下,日本軍官掏出菸捲,扔給他們一人一支。抽罷,又匆匆上路了。

  前面的游少卿佝僂著腰,一路上像一具沒有生命也沒有思維的木偶,機械地向前移動著……胸脯猶如被一雙鐵爪撕開,將他的心、肺、五臟六腑大腸小腸全拽了出來……腦汁被吸枯,渾身血液流盡,唯留下一具空空軀殼渾渾噩噩地蹀躞……一切是那麼黑暗,那麼冰冷,那麼如血的粘膩。他仿佛走進了一條已吞下無數生靈的巨蟒腹中,腳底布滿死屍爛肉,臭味撲鼻,磷火幽幽,他像一個植物人,皮帶深深勒進肉里,他毫無知覺;滾滾熱汗滲滿額頭,濕透內衣,他全然不曉;魯斯頓與日軍少佐唇槍舌劍,他置若罔聞……正因為他身上裹藏著價值萬金的珍寶,他才對人生充滿了信心,即使在沉沉暗夜裡,他的心靈深處也有一輪絢麗明媚的太陽,照耀著屬於自己的一小塊開滿鮮花的土地。而頃刻間,太陽被擊碎,萬點金光如雨墜下,世界陡然黑如地獄。24個年頭所經歷的一切苦難甜蜜、辛酸振奮、憎惡思戀、得意頹喪、希望絕望以至於太陽星光男人女人,全都不復存在了。

  他的眼睛冷漠,神情冷漠,連不停邁動的雙腿,也給人一種痴愚笨拙的感覺。兩顆已成琥珀色的淚珠依依地滯留在眼瞼上,欲下未下。那淚珠已被心中的火苗烤得粘稠了。在松姆河邊上,魯斯頓要不使勁往後拉住了擔架柄,他真會一直走進河心裡去。

  被炮火翻騰過後的丹那沙林河上,此刻正呈現著另一副熙熙攘攘的壯觀場面。

  千軍萬馬正源源不斷地通過一座浮橋向東挺進,而送回西岸去的傷員、戰俘和大批被攆回原地的難民,則分乘小艇過江。日軍士兵正在趕架第二座浮橋,長長的橋身已經伸向江心。

  把少佐抬上小艇,魯斯頓立即跑過去緊緊挽住了游少卿的手臂。他害怕他會突然跳進江里。他悲慟而憐愛地注視著游少卿那張喪魂落魄的臉,那雙萬念俱灰的眼睛……他想安慰他,鼓勵他,可嘴唇顫動,他終於還是緘口無言。他明白,游少卿的心已經死了,就在他的巨大的金銀財寶被搶去的那一刻,他的心已經死了。

  「他全是為了我……全是為了我!哦,可憐的孩子!」他含淚叫道。

  小艇在浮橋上游不遠的江面緩緩駛向對岸。魯斯頓看見一隊日軍騎兵走上了浮橋。蹄聲嗒嗒,沉著堅定。剽悍的騎手們腰間掛著手槍、軍刀,肩上斜挎著三八大蓋,血紅的太陽旗在隊伍前列迎風招展。魯斯頓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古代蠻族侵入歐洲的情景——他們簡直是殺人不眨眼的韃靼騎士!騎兵後面是手推自行車的偵察兵,銀色的鋼圈鋥亮奪目。緊隨其後的是馬拉的野戰炮,炮手的皮靴以及馬具上的新皮革嘎嘎作響。步兵像黃色的河流湧上浮橋,只有漆在鋼盔上的紅色團隊番號顯得無比鮮艷。突然,他們高唱起《同期的櫻》:「我和你是同期的櫻,綻放於同一兵學校的庭院,早已有了一開即謝的覺悟,為了國家,從容散落吧!」

  雄壯的歌聲如一串串驚雷衝上雲霄,在天地間迴蕩。

  小艇倏地搖盪起來,所有的日本軍人肅然起立,昂首高歌。

  少佐也支撐起身子坐在擔架上,莊重地向著飄揚於空中的太陽旗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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