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4 06:33:12 作者: 王小鷹

  晚間的郊區車,間隔時間很長。剛出校門,陶枝就看見中山路大橋上有兩盞雪亮的車燈,流星般地飛過來,她趕緊拿出學校女子百米短跑冠軍的勁頭撒開了細長的腿,她和汽車一起跑到站牌下。車很空,陶枝在靠窗的單人座上坐下,把臉探到窗外,讓初夏暢快的晚風使勁地撲在臉頰上。每靠一站,她總是處著眉看著上上下下的乘客,嫌人家動作太慢,她希望能在八點半趕到楊曉彬的家。

  這麼晚了,真要把他急壞了!他會不會跑到我家去找我呢?陶枝後悔自己不該用「失約」的方式來懲罰楊曉彬,平時,他若比規定時間晚來三分鐘,她都會急得七竅生煙、兩眼發直,而今天,自己足足晚了三個小時!

  幾乎每一個星期六,陶枝下課後,就到楊曉彬家吃晚飯,在飯桌上向未來的公婆談些學習上的情況。然後,楊曉彬就送她回家,在陶枝家中,天地是他倆的,陶枝的母親見曉彬來了,就滿心歡喜地避到廚房裡去,任他倆人嘀嘀咕咕地談到深更半夜,毫不見怪。他倆每星期就碰這一次面呀,他們都還年輕,要讀許多書,要干許多事。不能把精力和時間都花在談情說愛上面。陶枝一星期里給曉彬掛一次電話,用她的話來說:「通通氣,讓我知道你還在這個世界上。」

  可是這星期陶枝連電話也沒打。她已經撥通電話了,聽見總機間:「找誰了」「楊曉彬」三字就滾在她的舌尖上,她卻撲通摔下了話筒。

  

  不能讓他覺得她那麼想他,不能讓他覺得這愛情是那麼容易就得到的!

  他太幸運了,愛情和滿意的工作崗位,他都滿足了,所以,他的身上冒出了一種可伯的惰性:陶枝卻認為,滿意的工作崗位並不等於事業,而事業,是一個男子漢最大的魅力所在呀!

  陶枝想起看過的一出古戲:《李娃傳》。長安名妓李亞仙與御史之子鄭萬和萍水相逢結成婚姻,鄭萬和迷戀亞仙美色,無心攻讀,亞仙為使夫君潛心於書本,毅然戮瞎自己一雙美目,使鄭公子蟠然醒悟,發憤讀書,終於名列金榜,光耀祖宗。不管這齣戲有多少封建糟粕,李亞仙這種帶有犧性精神的偉大愛情令陶枝淚濕胸襟。

  陶枝記得一年前,畢業分配方案公布的那天,正是周宋,晚上,她高高興興地到楊曉彬家裡去,他家裡卻正是賓客如雲,都是來向楊曉彬道喜的親戚近鄰。

  「阿拉是看著楊曉彬長大的,伊從小就交關聰明……」

  「楊家伯母,儂真是好福氣,人家講,報社的記者就是什麼……無冕之王哪!」

  「曉彬呀,阿嬸以後有啥事體全靠儂幫忙了!」

  奉承話還不容易說嗎了一套一套沒完沒了,陶枝心裡一陣陣起膩,她不會掩飾,兩煩繃得緊緊的,嘴嘟得好掛個酒瓶。看看曉彬那滿臉堆笑、倒茶遞煙的殷勤樣子,越來越冒火,狠狠地翻了他一眼,扭頭就跑出去了,跑到弄堂口站著,呼味呼舫乏地生悶氣。楊曉彬追了上來。

  「陶枝,你怎麼走了呢?我們……還沒說話呢。」他小心翼翼碰了碰她的肩膀。

  她把肩膀一扭,甩開他的手。

  「陶枝,你是怪我沒跟你講話是嗎?那些人都是長輩,我怎麼能把他們拋在一邊?別耍小孩子脾氣,快,回去吧。

  「我不去里你一個人去吧,去痛痛快快地吹噓,去炫耀,最好去登張!」告,你楊曉彬當上了記者,多光榮戈哼,沒想到你是這麼淺薄的人!」

  「陶枝陶枝,我可實在沒這種意思,我跟誰都沒說過分配的事,都是我媽……見人就說,還打電話……可是老人的心你總可理解,我怨她好一陣,沒用……」

  陶枝的心稍平靜了一些,說:「其實,到報社工作,只不過工作環境學習條件好一些,有沒有成績,還得靠自己努力。有些人呀,工作條件越好,越是變得庸庸碌碌呢!」說完斜了他一眼。

  「陶枝,你看我是那種人嗎?我早就給自己訂了個計劃,我準備調查二十個青年成功者或失敗者的經歷及現狀,為我準備要寫的那本書作實例。」

  陶枝嗦了他一眼,偷偷笑了。

  「我本想應付了那些來客,就和你商量這個計劃的,可是你性子急得象小旋風……」

  「考驗考驗你!」她操了他一把,「快回家去,可別把那些七姑八姨的給得罪了。」

  那天晚上,他倆為他醞釀了許久的那本書商討了很詳盡的提綱。分手時,已是半夜,她看著他瘦削而清秀的面龐,那對眼睛小小的卻很深很亮,她情不自禁地讓他吻了。

  以後,每個周末的會面,陶枝就只想談他的那本書。

  「曉彬,調查對象選好了嗎!」

  「還沒有呢。剛接手採訪工作,要熟悉人,熟悉業務,老記者帶著我成天跑,晚上就趕寫通訊,實在擠不出空。」

  陶枝諒解了他,剛到新單位,首先得給大夥留下好的印象,陶枝能不懂?她心疼他的身體,買了一盒人參蜂王漿給他,叮囑他,每天早晨別忘了吃!

  過了二、三個月。

  「曉彬,調查工作進行得還順利嗎?給我看看記錄吧。

  「唉,一點沒有空。有了張記者證,誰都把你當神仙。這家鄰居鬧糾紛,那家兄弟為房子反目,什麼事都求到你頭上,能撒手不管嗎,」

  當然不能。陶枝心腸軟,不為老百姓解決困難,要那張記者證千啥?她想秋涼了,他整天在外面奔走,會受風寒的。她熬夜織了件毛背心,護著他的心口。

  又過了三、四個月。

  「曉彬,該動筆寫初稿了吧?開頭一定要吸引人……」

  「沒有動筆呢,這幾個月雜七雜八的事實在太多了,參加國際筆會的中國作家代表團歸來,要採訪吧了全國優秀小說評獎即將開始,聽說有幾位嶄露頭角的青年作者很有竟爭力,得預先寫些介紹文章吧?還有,新近出了幾部頗有影響的國產電影片,那幾位剛剛躍起的電影明星……」

  「這已經超出你的工作範圍了……」

  「採訪記者太多,電影局擋駕,我認識電影局長的兒子,他在我們副刊上剛發了一篇散文,他答應替我引見。採訪的範圍越!」,越顯得你有實力,當記者就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嘛。」

  「那麼……你的書呢?」

  「放心,等忙過這陣,就全力以赴寫我們的書。」楊曉彬很聰明,把那本計劃中要寫的書稱作「我們的」。

  又過了四、五個月。

  「曉彬,第一章初稿該完成了吧?我來替你抄……」

  「沒……沒有。」楊曉彬有點不耐煩,「最近,部領導把《文壇新論》的版面交給我負責了,組稿、改稿、看大樣,都得親自動手。」

  「可是,下了班以後呢?」

  「各處串門,擴大作者聯繫面兒。我要把這個版面搞得有特色,這樣它才不會從我手中被別人奪走。手中有了版面,你就在報社甚至整個新聞界站穩了腳跟,以後出去採訪,更叫得響了。」

  「為什麼……要叫得響?」陶枝感覺到有種極庸俗的東西隱藏在曉彬的話背後,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陶枝憂慮、焦急、恨鐵不成鋼。就在上個星期六晚上,當楊曉彬又拿出各種理由支支吾吾地搪塞她時,她發火了,斬釘截鐵地下了最後通碟:「我不喜歡只開空頭支票的人,下星期六,不拿出一節初稿,我們就……拉倒!」

  整整一個星期,她不給他打電話,今天,又存心遲到,她要讓他嘗嘗她的……厲害……

  曉彬也沒有來找她講和,他決不會「討饒」的!他就是這個脾氣,外表那麼文弱,內心卻極其自尊要強。陶枝愛他就愛他這點,男子漢不這樣,哪能千事業全陶枝最恨見了女朋友就低三下四說奉承話的男人。真是矛盾,陶枝希望曉彬自尊好強象個男子漢,但又希望按自己的願望來鑄造他。

  汽車駛進終點站,也許售票員急著下班,沒等車停穩就開車門,陶枝跳下車,見對過馬路一輛無軌電車正進站,便箭一般地穿過馬路,在兩扇門即將合攏的那一瞬間把肩膀塞了進去,她在售票員的白眼中擠上了車,這時已是八點二十分了。

  曉彬會在下車站等她嗎?(她希望這樣。)曉彬會在弄堂口等她嗎?(她希望這樣。)曉彬會在家門前焦急不安地等她嗎?(她十分希望這樣。)不會的,她太了解曉彬了。曉彬不是那種善於討女人好的人。曉彬此刻一定伏在檯燈下,拚命地寫,這一星期的每個晚上,他一定都在寫他的書的,他說過,書寫成了,扉頁上就寫上,獻給陶枝!曉彬當然知道自己錯了,可他從來不在口頭認錯的,他會暗暗地改,改得不動聲色而且又快又好。這脾氣,真和陶枝一模一樣。陶枝在心裡嗅怪他:「憨!」其實,陶枝並不是真逼著他幾天裡一下拿出一本書的初稿的,她只是希望他保持高尚而遠大的事業心,保持永遠進擊的精神狀態,而切莫薰染上淺薄庸俗的市儈習氣。曉彬決不會辜負陶枝的真情的,陶枝對這一點很有信心。她現在擔心的是,他會不會熬夜熬出病了?他身子弱,小時候還得過氣喘病!她真不該磨磨蹭蹭拖到這麼晚再去看他的,陶枝突然覺得自己太對不起曉彬了。

  八點半,陶枝敲響了楊曉彬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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