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4 06:31:47 作者: 王小鷹

  「月色真是不錯……」

  「嗯……」

  從曉岱家出來,他們踏上了肇家濱一帶的綠化大道。雖然時值乍暖還寒的二月末,常綠的矮冬青和黑松、柳杉、扁柏卻為戀人們搭起了天然的隱蔽所,那遮掩在樹蔭里的石凳上都是一對一對的年輕男女……幸虧路燈光被樹葉篩擋得很淡很淡,否則讓人看見兩個額頭眼角鐫鏤著絲絲細紋的中年入闖進這夏娃的禁地,豈不要笑落大牙了。

  「象是過了立春吧?天氣還不見怎麼轉暖,你冷嗎?」

  「唔……不……」

  她感覺到他說話時人湊近了,本能地朝邊上退讓了一步,「哎喲——!」路邊有人尖叫起來。想不到暗黝黝的矮冬青背後坐著一對擁抱著的男女,她踩著那姑娘的高跟鞋鞋尖了。她慌得心評悴狂跳,懊惱還加點怨恨,不知道恨自己還是恨邊上走著的那位。她急速地加快了腳步,貼著綠化帶的鉛絲欄杆拚命地走,她聽見身後他的踢蹋踢的腳步聲,這個人真怪,不間緣由就跟著自己疾走。她象是在逃避什麼,而他卻象是在追趕什麼。她的臉煩不時地被柳樹的枝條抽打著,柔軟的枝條上已經鼓起了褐色的米狀的芽苞,抽在皮膚上,結實而隱隱作痛。

  他們很快就穿出綠化帶,拐到寬敞的衡山路上了。她走得氣喘吁吁,漸漸收穩腳步。他便又和她平排了。她鬆了口氣,他也吁了口氣,象是非常理解她的心情,其實她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她有些抱歉地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似乎給了他莫大的希望。

  「曉岱都對你講了嗎?我的各方面的情況……我離婚後,再也沒見過她的面……我現在獨自一人住在八仙橋附近……有個妹妹,在天津工作……我是六四年從華紡畢業的,分到研究所……前年評上工程師了……」

  他的沉悶的語調使她煩躁,長長的話篇中只有「六四年」引起了她的聽覺反應。她永遠不會忘記六四年的,那一年,她結識了風流調倪的堯禹……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嗓。

  

  「噢——起風了,你冷?」

  「不!」她討厭他這般殷勤,她心裡恨恨地間自己:究竟為什麼要跟這個陌生的男子出來兜馬路呢?而且還象做賊似的,瞞過了婆婆和女兒。她的婆婆一向把上門替她介紹對象的人視為不共戴天的仇人,她的女兒把爸爸生前替她買的東西無價寶似地藏著!

  萬一被什麼熟認撞見了怎麼辦?這個念頭象一瓢冰水從頭澆下,她完全知道有關一個守寡的中年婦人的生活秘聞將會在人們心中引起如何的震動,她也知道流言蜚語會如何迅速而徹底地改變一個人原本的面貌!

  堯禹剛病逝的那年,她象是被暴雨打拆了翅膀的鳥兒,她象是被酷日烤乾了水分的草兒,衰竭了,枯萎了。她的臉變得灰白而乾燥,背也微微地何樓起來。上班的時候,她正在撥動算盤珠或者正在清點鈔票的手指常常會不知不覺地停頓下來,腦子裡出現一片孤寂的空白。領導上聽了群眾的反映,怕她搞錯帳目,就婉言勸她請一段病假,在家休息休息。她不願意,她害怕一個人待在家裡,屋裡角角落落都充溢著堯禹的影子,有一段時間,她甚至害怕看女兒酷似丈夫的面孔。她所在的儲蓄所範圍不大,安在過道里的電話鈴一響,全所的人都能聽見。好幾次,她一聽見那刺耳的鈴聲,就會神經質地跳離座位朝過道里奔,她總以為那是堯禹打給她的電話。堯禹活著的時候,每天近午時分都會撥個電話給她,溫柔地說一句:「下班早點回家,過馬路小心汽車。」這在同事中間傳為佳話,誰都知道她與堯禹夫妻感情極好。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許多人背地裡議論:「邵心如這樣下去可不行,得趕快幫她重新找個男人。」於是,熱心人不斷到她身邊嘀咕:某某某老婆在「文革」中死了,到現在還沒有續弦,人滿厚道,家底也不薄。某某某的右派間題平反啦,補了工資又分了房子,雖年紀大些,可還是童男子呢!一開始她聽歸聽,客氣地謝絕會面。說的人多了,她便煩膩了,不等人說完便回絕。「我不想考慮這個間題。」背後就多出了許多閒言碎語:邵心如脾氣變怪僻了;邵心如眼角太高了,一個拖著個女兒的寡婦,還能找什麼樣的風流人物呀?

  儲蓄所新分來一位財經學院畢業的大學生,小伙子三十二歲,一表人才,讀的書多,很富有人情味。他一來,便成了儲蓄所幾位待嫁姑娘追逐的對象,他的辦公桌抽屜里經常會出現不知誰塞進去的白煮雞蛋和電影票。大學生很冷靜,對誰都是和和氣氣、親親熱熱,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禍不單行,堯禹去世不滿周年,蔚蔚突然得了急性肺炎,邵心如真是一籌莫展呀。女兒象父親,個頭高,她背都背不動,硬撐著拖著蔚蔚到附近地段醫院打了兩針,配了點藥,回到家,她覺得自己心力交瘁了。這時,婆婆帶著滿腹疑惑告訴她:「有人在喊,邵心如的傳呼電話。」婆婆的目光刀子般地在她臉上刮來刮去,她自己也感到奇怪,除了堯禹,還有誰會打電話給她了不要說全上海,就算找遍全中國,她也沒有一個親人了。

  她膽戰心驚地去回電話,十分震驚,原來是儲蓄所的那位大學生打來的,她差點沒把話筒摔掉。

  「喂喂,召卜大姐,今天你請假,聽說是你女兒病了?喂喂,病重嗎?哦哦,我是到所長那兒抄了你的地址,查著電話號碼的。喂喂,我的舅媽是!」慈醫院小兒科的醫生……喂喂,孩子的病可馬虎不得,我來幫你,我帶你去找我舅媽……下午我調休……」

  咔嚓,電話掛斷了,她象墮入霧海,迷迷糊糊不知發生了什麼。

  婆婆為了孫女的病,沒有見怪年輕的大學生的冒昧登門和熱心相助。大學生叫了一部機動三輪車,讓邵心如抱著蔚蔚坐進去,自己卻騎著自行車跟在後面。在醫院裡,掛號、付帳、取藥,都是他在東奔西跑地忙。蔚蔚躺在觀察室里注射葡萄塘液,他不肯回去,和她一起守著,直到晚上十一點,蔚蔚燒退了些,他才陪著她」,抱著蔚蔚回了家。他送她們到大門口,說時間晚了,不上樓去了。又說:「你安心在家陪蔚蔚,單位里的事不用擔心了,我會替你請假的。」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邵心如才想起:他從下午到現在,沒吃過一點東西;他的自行車攫在醫院裡了,這麼晚,還有公共汽車嗎?她沒有請他喝一滴水,連謝也沒謝一聲!她的冰冷的荒漠的心裡有一個暖得讓人頭暈的東西在悄悄地騷動著。

  一個星期以後,蔚蔚的病大致好了。她小心翼翼地和婆婆商量,為了答謝大學生的幫助,她想請他到家裡來吃頓便飯。蔚蔚真懂事,吵著奶奶說:「我要當面謝謝那個小叔叔嘛。」於是婆婆也答應了。

  邵心如去上班了,帶著似有似無的一絲笑跟同事們打招呼。她是個內心極其敏感細膩的女子,馬上覺察了同事們對她態度上的異樣。那些同情的、憐憫的寒暄沒有了,代之以鄙視和冷漠的自光。年長些的看見她尷尬地笑笑,趕緊別轉頭去干自己的事,竟然沒人問起她女兒的病。幾個年輕姑娘索性不理她,有一位還翻了她一個白眼。她象落入一座冰窖里,心一陣陣地發冷。她戰戰兢兢地用眼角尋找那位大學生,不見他的人影,這天他沒有來上班。

  下班的時候,她落後了一步,候著所長,想問間大學生住哪。她想,應該親自登門答謝,並邀請他……啊,所長為什麼用這般疑惑的目光盯著自己呢:

  「你和他是遠親吧了」所長間。

  「不不……」

  「以前就認識?」

  「不不……」

  「那……他為什麼對你女幾如此關心?」所長的間號接得很快,象連發的一串子彈。

  拼什麼?」起初她沒明白所長間話中的含意,只片刻間突然醒悟過來,兩頰象挨了耳光似地麻辣辣地燒起來……

  她昏昏沉沉地擠上公共汽車,一眼就瞥見所里的兩個姑娘並排坐在位子上,她慌忙背轉身去,卻聽得她倆正在議論自己。

  「怪不得人家給邵心如介紹誰,她都拒絕,原來早看上他了……」

  「她比他大八九歲吧了嘖嘖,滿臉都起皺了,真不要臉……」

  怨憤和委屈把她的胸口脹得一陣陣痛,她真想回頭狠狠地責罵她們幾句,可是她沒有這個勇氣。她心裡喊:「堯禹,堯禹,你為什麼要把我一個人拋在這世界上:你好狠心呀:」她想放聲地哭一場。

  她這種苦水不能訴於婆婆,更不能告訴女兒,她只能獨自品嘗。她病倒了,高燒不退。她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曾有一瞬間想起那個大學生,他會不會再打電話給她?他會不會再來陪她上醫院?當然不會。等她病好重新上班時,她聽說他主動要求調到另一個分所去工作了。一場風波過去,生活又趨於平靜。然而她和同事們之間和諧的關係再也恢復不了,在人們眼裡,她總是一個帶著污點的女人了。她覺得壓抑,仿佛陷入沼澤之中。她想大哭、大笑、大喊……

  遠隔重洋的父母寫信來了,勸她到異國探親,藉以擺脫一下喪夫的痛苦。於是她四處奔波辦理出國手續,她賣掉了所有的家具,包括女兒三歲就開始彈奏的鋼琴。蔚蔚撲在琴上哭了一整天,那是爸爸送給她的琴呀。

  「蔚蔚,聽話。我們要到外公外婆家去生活了。那兒還有大舅舅大舅媽,還有你的表哥表姐……我們不會再回來了,這麼重的鋼琴哪能搬過大洋呢了蔚蔚,聽話……」

  所有的人都是這麼認為的,邵心如攜女赴美,名日探親,其實,不可能再回來的。

  邵心如在登上飛機的那一刻,也曾默默地向同情她的、愛慕她的、鄙棄她的、損害她的一切人們訣別,帶著渴望從痛苦中解脫出來的輕鬆,帶著說不清、摸不著、似有似無的離愁別情。在這塊土地上她還捨不得離開誰?哦,堯禹的靈魂會隨著自己漂洋過海的,她這般安慰自己,下決心不再回來了。

  ……可是,她畢競還是回來了,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根繩索拖著她兜了一個圈子。奇怪的是,她回來時的心情,竟然與出去時一模一樣:渴求擺脫一些東西、又渴求尋覓一些東西,失望與希望、沉重與輕鬆,象一盤酸甜苦辣調得很適量的油醬,盛在她的心中。

  ……難道,她要尋覓的就是身邊這個胖胖的,說話很壓抑的男子嗎?他能幫助她擺脫以往生活留下的陰影嗎?他能代替堯禹給她帶來幸福嗎?她覺得非常的茫然……那麼,暫時就沒有必要為了他而使自己再度陷入眾目睽睽的尷尬地步。

  邵心如準備和他告別了,前面是衡山電影院,再前面是15路電車站,那都是最容易撞見熟人的地方。「你別再送我了……」她想開口,又覺得不能讓他太難堪,再走二十步……然後說。「前面就是車站,我要上車回家了,謝謝您……」一步……五步……九步……

  「嫂子!」有人叫。

  一霎間,邵心如嚇得魂飛魄散,不想見人,偏偏碰上人,而且竟然是……迎著她大聲招呼的是位摩登女郎,漂亮得驚人而俗氣,哪怕混在一萬個人當中,邵心如也能一眼就認清她,她就是堯禹的胞妹,心如的嬌小姑幼君呀!

  「嫂子——」幼君邊喚著,飄灑著一頭栗色的厚厚的長波浪發朝她奔過來了。心如在一陣陣的頭皮發麻中沒忘記朝身後的陳天俊低低地吼了聲:「你快走開,裝著不認識我!」可是,她突然發現她身後並沒有任何人的蹤影,只有尚未長出新葉而顯得冷峻的梧桐樹,陳天俊上天入地般地不見了。她緊張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下來,如釋重負般地吁了口氣,同時,她也感到奇怪,兩手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已經來不及去追究陳天俊的去向了,幼君已象只驕傲的鳳凰站在她面前了,幼君一定沒看見陳天俊吧」

  「嫂子,你怎麼……朝這兒過來」幼君高高地挑起又細又黑又長的眉毛,鳳眼中含著狡黯的笑。

  「我父母托人帶了點東西來,我……去取……」她心虛地回答,實在後悔忘記向曉岱討幾本美國的畫報,否則此刻就能拿出來給幼君看,那麼幼君就一定深信不疑了。

  「哦——」幼君羨慕地嘆一著,她一向崇拜嫂子,確切地說,她崇拜嫂子在美國有那麼多的親人,那麼,嫂子也就等於是半個美國人了。幼君在同學同事們面前炫耀她有這麼一個「半個羨國人」的姨子,「我嫂子那才叫有風度呢,我嫂子的嫂子,是紐約著名的服裝設計師,前年回國探親,那氣派,沒說的!」幼君時時刻刻在模仿嫂子,更確切地說,是模仿嫂子的嫂子,說話的語調、走路的姿態、甚至吃食愛好,什麼都學,只是學過頭了,反而讓人覺得有股媚俗氣。

  「幼君,這麼晚了,你一個人站在這兒幹什麼?」為了抵禦小姑的繼續盤諳,邵心如採取反攻。其實是明知故間,幼君必定是來會男朋友的。不知會的是哪位,那個遠洋輪上的三副,還是那個國際旅行社的翻譯?也許又有新的了。

  她們姑嫂關係不錯,幼君找男朋友,從來不跟母親講,嫌母親腦筋舊跟不上時代新潮流,她喜歡找嫂子商量,因為嫂子是到過美國,見過大世面的人。要在往常,幼君一定會眉飛色舞地告訴嫂子男朋友的家庭、工作、模樣,甚至約會的內容情節。可今天有些反常,她聽了嫂子的發間,不出聲地罵了一句(她眉尖緊整,鼻翼張大,嘴角深陷,這模樣,邵心如一看就知道,小姑心裡准在發狠地咒罵誰),又抬起手腕,急速地看了看表,著醬紅色高跟鞋的腳輕輕地在地上跺了一下。

  「怎麼?過時間了?」邵心如明白了。

  「說好八點在衡山電影院門口碰頭的,都過了三刻鐘了:簡直是混蛋!騙子!流氓!」幼君實在忍不住罵出了聲。

  「說不定人家遇上了難脫身的事,不是在電影院門口等嗎了你跑開了,或許他正在找你呢。」

  幼君一聽,顧不上嫂子了,匆匆地說了聲:「回家再告訴你!」便匆匆地朝電影院門口奔去。

  邵心如過馬路,繞開電影院,走向15路電車站。小姑一心想出國,找對象也繞著這個圓心轉。當初,自己從國外回來,小姑到機場接,一見面就對她一頓罵:「傻瓜!笨蛋:你是不是有點神經不正常了」邵心如想起這些,默默地苦笑了一下,她覺得很疲憊。

  她走到15路車站牌下,征住了!陳天俊正候在那兒。

  「你……?!」

  「我聽見有人叫你,就穿過馬路到這兒來等你,我想,你不願意讓人看見我和你……」

  他的細膩使她大為震驚,不由得仔細看了他一眼。他的面孔由於較胖而沒有稜角,顯得和善,但沒有什麼生氣。

  「我們……再談談……」他試探地間。

  「我有點累了。」

  「那……我送你。」

  「不,不用了,15路下來就是弄堂口。」

  「我想……我是不是能夠打電話給你?」

  「不不!」她不堪想像她接到個男性打來的電話會引起怎樣的風波,無論是在辦公室還是在家裡,「有什麼事,還是讓曉岱轉告吧籠」

  「那也好。」

  電車來了,邵心如一步跨上去,從車窗里向站在馬路邊上的他擺了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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