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無蹤跡 (一)
2024-10-04 06:31:44
作者: 王小鷹
X月X日 星期六晴
上作文課,楊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個題目《我的爸爸》。楊老師,你為什麼要出這個題目呢了周小英把身子轉來轉去地到處說:「我爸爸是市勞動模範,上星期天,電視裡有他一個很大的鏡頭。」龍龍大聲地間楊老師:「我爸爸出國訪間去了,還能寫他嗎?」楊老師馬上回答:「能,當然能!」同學們都喜歡這個作文題目,只有我不喜歡,我生伯別人會看見我眼睛裡有眼淚,就把臉伏在胳膊彎里。我交了白卷。下課後,楊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去了,她問我為什麼不寫作文?我很委屈,也很生氣,很兇地回答她:「我爸爸死了!我沒有爸爸,怎麼寫這篇作文全」楊老師說:「你爸爸死了,更應該寫些文章紀念他呀。你想他嗎?為什麼想他?想他的哪些事?把這些寫下來,多好哇。」我真是又後悔又著急,抓住楊老師的手問:「楊老師,能讓我帶回家去做作文嗎:我想爸爸,我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寫呢又」楊老師真好,她同意了。
吃過晚飯,媽媽說,外公外婆從美國托人帶東西給我,她要到那個人家裡去取。平時,媽媽隨便到什麼地方去都帶著我,今天,她沒有說要我去,我也沒吵著要跟她去,因為我要寫作文了。
爸爸和我在一起的日子雖然不長,但都是非常愉快的。我該從哪件事開始寫起呢?
——蔚蔚日記
她坐在一張顏色發黑、椅把上積著發亮的油垢、椅背上補著一塊舊草蓆的藤椅上,身子稍微動一動,座下就吱咔咔地呻吟起來。幸虧她生性好靜,二十多年的銀行工作,訓練了她能夠長久地保持一種姿勢地坐著不動。她只是心中暗自發笑:實在難以相信,那麼生氣勃勃、仿佛渾身每塊肌肉都凝聚著用不完的精力的曉岱,竟然能夠坐在這樣一張搖搖欲墮的舊椅上吃飯、看書、寫論文!
這張舊藤椅是曉岱房間裡唯一的一張椅子。
她比曉岱跟她約定的時間稍稍晚了五分鐘欺響了門鈴,這點矜持總還是需要的,否則會被人看作是迫不及待,或者是輕浮。門開了,曉岱的手從胸口往外劃了個漂亮的弧形,樂呵呵地說:「請請請,心如姐你姍姍來遲,我們陳兄可等急了呢。」
她心裡填怪他說話沒有分寸,頭一次介紹她和人家見面就開玩笑。但是她的臉上卻不動聲色地掛著清高的淡淡的笑,她的眼角掃到了一個人影,著一身藏青的華達呢中山裝,坐在那張舊藤椅裡面的身體略微有些顯胖。
曉岱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說:「對不起了,陳兄,請讓位吧,優待女同胞嘛。」他手忙腳亂地把一厚疊雜誌報紙搬到地上,騰出了一隻方板凳,拖著陳兄胖胖的身子往上面按,又指著舊藤椅對她說:氣心如姐,我只有這麼張寶座,別嫌棄,請坐吧。」他自己就往靠牆的、被褥凌亂的小鋼絲床上一靠,然後滿愜意地笑嘻嘻地說:「喝茶喝茶,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她抿了抿弧線優美的嘴唇,放在她面前的茶杯象是著名的景德鎮瓷器,乳白的瓷壁細膩光滑,隱隱地透出杯中黃綠色的茶葉,襯得壁上那對墨蝦似乎活了起來。這麼只好茶杯卻沒有蓋,白白地讓含著清香的熱氣化作縷縷白煙飄去。她發現捏在那位陳兄胖乎乎的手中的是一隻最普通的玻璃杯,而曉岱自己,竟然是用一隻!」口瓶當茶杯。
這個曉岱,聽他講起他的那些雅典、佛羅倫斯、波希米亞以及華盛頓、傑斐遜、林肯,他是那樣的脈絡分明、有條不紊,也許每個人的腦細胞中,總有某一些部分特別健全發達,而某一些部分特別地衰弱。
不過,對於曉岱的這種馬虎的生活習慣,她並不覺得難堪,反而有一種很熟悉很親切的感覺,她不願意深入地探究!」生這種感覺的心理原因,她只是盡情地品嘗由這種感覺而帶來的混著幾絲惆悵的寧靜和愉快。
曉岱這間不足十二平方米的小屋裡,最顯眼的東西就是這張寬大得幾乎占去房間的三分之一空間的書架,式樣和規格都是眼下市場上少見的,據說,是曉岱父親生前所用。那位著名的考古學家在上級機關宣布為他平反昭雪後不到兩星期就因腦血管破裂而去世了。他留給兒子的遺產是成堆的書和這張大書桌。
此刻,隔著書桌上東一疊西一堆的書籍稿紙,她感覺有一束不冷不熱的目光遲疑地、卻是固執地在她的臉上徘徊著。她心裡很不舒服。她知道自己的鼻樑周圍有幾灘明顯的雀斑,那是生蔚蔚時留下的。
何必呢?都是四十幾歲的人了,又不是小青年談戀愛,何必那麼仔細地觀察面容呢?
見面之前,曉岱已經如實地介紹了雙方情況:她,邵心如,四十二歲,丈夫病逝已三年,身邊有一個十四歲的女兒。他,陳天俊,四十四歲,和前妻離婚已五年,沒有子女。
「喂喂,都別裝啞巴呀:認識了,天南海北地談談嘛。陳兄,你現在忙點什麼呀了」曉岱打破了有點尷尬和緊張的氣氛。
氣……說忙也不忙,說不忙,也閒不下手,現在辦事,投手舉足間總象有什麼東西牽扯著你……」陳兄用幾乎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談論起他正在參加的DWJ-81型靜電電位計的研製,他的語音渾濁,似乎沉澱著什麼很重的雜質,讓人聽了有一種壓抑感。
陳天俊?她覺得有這麼個響亮的名字的人不應該是眼前這樣……貌不出眾,甚至有點窩囊。她相信靈感。
那年她剛二十三歲,象一株含苞欲放的出水蓮花。嫻靜、純真、細緻、勤勉,她被評選為中國人民銀行上海市分行的先進工作者。
二十年的分分秒秒,大多數都遺忘了,只有那一天,在頭腦中印得如此清晰。
近中午時分,儲蓄所營業櫃檯前的人漸漸減少了,她鬆了口氣,用手背撐住額角稍稍休息片刻,聽著同事們忙中偷閒地說些軼聞趣事,她喜歡聽,從不插嘴。
「同志,取錢!」有一張存摺從高高的櫃檯外一下子伸到她鼻尖下。
職業習慣,她從不仰面看顧客的臉,只稍抬眼皮,從一隻手指很長的手中取下存摺。
「一千元,全都取出來!」她間著,無意識地漂了下存摺上的姓名……堯禹?好大氣魄的名字,她馬上想起小時候看小畫書中看到的三皇五帝氣宇軒昂的模樣,她不由得仰起臉來,站在櫃檯外的是一位青年男子,好英俊的面容!
「再晚半年,就能多拿百分之二的利息呢!」她莫名其妙地變得如此殷勤和溫柔。
「不不,我有急用……」他說。
他取完錢走了,她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她覺得他的外貌氣度象一位音樂家,可是他偏偏是個工程師……
堯禹,她死去三年的丈夫,比眼面前的這位陳天俊帥多了。她忽然覺得心神恍惚,有些惴惴不安,她覺得堯禹在冥冥之中看著自己,仿佛在問自己:「訣別時,你抱著我的身體協哭,連連叫:「堯禹,堯禹,讓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只有你,只有你呀……今天,你怎麼把我忘了呢了」她的背脊上滲出一片冷汗。
「心如姐,你思想乘無軌電車了吧了陳兄在間你話呢。」曉岱叫她,半開玩笑地埋怨她。
一時間,她簡直無地自容,羞愧地欠了欠腰,說:「……實在有些頭暈……」
「心如姐,你是嫌我這房間狹小氣悶吧?對對對,你們應該到馬路上去散散步!陳兄,快行動起來,別賴在這兒,妨礙我寫論文。」曉岱從床上蹦起來,一拍掌,嚷嚷。
她想拒絕,可是陳兄已立在門邊上了,曉岱扯著她衣袖把她拖了起來:「心如姐,你們都不是第一次談戀愛,有經驗的,這是最正常的事,何必扭扭捏捏?以後的路還長著呢。」
她是無法拒絕曉岱的。
下樓的時候,曉岱拉她落後一步,悄聲說:「陳兄是厚道人,我了解,你千萬不要有什麼戒備。我總是幫著你的呀。」
她感激地捏捏他的手。
「噢,老天特意安排的良辰美景,你們看,月色正好。」曉岱送他們到大門口。
她看見天上有一顆星星,被雲遮住,很淡很淡,那就是她心中的堯禹,她想。還有一顆星星,落在雲外,很亮很大,那決不是身邊的這位陳天俊,她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