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2024-10-04 06:31:41
作者: 王小鷹
姐姐初次犯病的那天,小慈一邊哭一邊罵混哥:「都是你,都是你,是你把姐累倒的」
混哥要考研究生,家裡什麼事都是姐姐做的。姐姐是暈倒在洗衣盆邊上的呀。
「小慈,真傻。」姐姐用手掌替小慈抹眼淚,在她耳邊輕聲說:「你混哥心裡已經挺難受了,別再說他,嗯?」
醫生單獨把餛哥叫去談話,談了半天。琨哥出來的時候臉灰灰的,詢樓著背,突然老了十歲。
姐姐問他:「醫生說什麼了?」
「……一般的……病毒性感冒,不要緊的。」混哥沙啞著嗓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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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淒涼地一笑:「一點不會撒謊,你的眼睛都告訴我了。其實,我早有猜測,我看過日本的電視片《白衣少女》……」姐姐把雪白的被單掩住自己的臉。
小慈看見一顆很大的眼淚從現哥眼中滾出來,於是她也放聲地哭了。
(十一)
那時,姐姐已懷有兩個月身孕。
混哥告訴姆媽,醫生說要讓姐姐做人工流產,姆媽難得地對女婿發火了:「阿混呀,你不要阮良心,前世作孽,天報應的!」
小慈去醫院看姐姐,正巧沛沛也在。沛沛也要考研究生,難得來的。
小慈對姐姐說:「千萬別把娃娃丟了,姆媽擔心混哥要變心腸。」
沛沛用手指點小慈的眉心說:「別聽你姆媽瞎猜疑。得了這種病,影響嬰兒質量,對母親也有危險,這是科學,懂嗎?」
姐姐嚼著淚笑了笑:「小慈,回去勸勸姆媽,不要用這麼難聽的話說你混哥,他的心,我懂。」
小慈回家,傷心地把替未來的小外甥織的毛衣拆了。
(十二)
姐吃不慣醫院裡的菜。姆媽每天做可口的菜,叫現哥送到醫院。混哥每天從自己家趕到小慈家拎了菜再送到醫院,半個月下來,混哥的圓臉變成了長臉。
混哥對姆媽說:「我自己燒了菜去吧,姆媽你好少操勞,我也省得多兜圈子。」
姆媽伯混哥燒的菜不好吃,隔幾天仍做幾樣精緻的菜叫小慈送到醫院。
小慈從醫院回來,姆媽間:「你混哥做什麼菜呀?」
「清燉鰻魚。」
「什麼?鰻魚是海魚,是發病的呀!他存心害小薈啊?"姆媽一聽跳了起來。
那天小慈又去醫院,混哥沒送菜來。姐姐說:「我猜准你今天要來,所以叫你現哥別來了,那麼多菜,我吃不了的。」
可是隔壁床上的病人偷偷告訴小慈。「你姐夫三天沒來醫院了。」
小慈當姐的面不發作,出了醫院直奔混哥家。推門進去,看見沛沛和現哥面對面隔桌坐著,混哥正起勁地說著什麼,沛沛手撐下巴,目光越過桌上小山似的書籍盯著混哥的臉。
小慈覺得渾身血要從腦門頂衝出來了,她帶著哭腔喊:「棍哥,你為什麼不去醫院:為什麼?!」
沛沛拉她坐下,她一揮手甩開了。現哥拚命解釋,她一句也聽不進,她為姐姐抱不平,為姐姐難受得揪心扯肺。
晚上,混哥戰戰兢兢地到小慈家,對姆媽說:是姐硬叫他別燒菜送去了,姐要他在家加緊溫功課……
小慈哼了一聲:「那麼沛沛是怎麼一回事呢?」
姆媽狠狠地訓了姐夫一頓。
(十三)
幾天後,小慈又去醫院,隔著窗看見混哥愁眉苦臉地坐在姐姐病床邊。小慈使個小心眼,不進病房,貼窗聽悄悄話。
「薈,我不想考研究生了。」
「為什麼,」
「你病重,我對你關心太少,要被人罵死了。」
「沒出息!只要我知道你……你伯什麼了我要你去考,你考上了,我的病也會好的……」
姐姐真善心呀,可是姐不知道混哥和沛沛在一起呢!小慈不敢告訴姐姐。
偏偏姐姐還讓小慈給沛沛帶口信。沛沛到醫院來了,姐姐對她說:「你最了解我的心,全拜託你了,代我督促阿現,眼看考期不遠了。」
「小薈,你放心養病吧,阿琅能考上的,你的病也會好的,快了,快了……」沛沛若有所思地說。
(十四)
天氣一點點地暖和起來,姐姐的精神似乎好些了,她吵著要出醫院。為了不妨礙混哥溫功課,姐姐住回娘家養病。
姐姐回家來,小慈高興得成天哼流行歌曲,她把自己的床讓給姐姐,自己打地鋪,一有空就去間姐姐:「姐,你要喝水嗎?」「姐,你想吃什麼?」
姐姐卻並不怎麼高興,常常一個人坐在窗前,默默地看著天井,天井裡的海棠樹正開花呢。
開始,混哥隔一天就來看姐姐,混哥一來,姐姐的臉上就會露出美麗的笑容。
隨著考期的愈來愈近,現哥來看姐姐的次數愈來愈少,姐姐坐在窗前的時間愈來愈長,天井裡的海棠花一瓣一瓣地落在地上。
小慈發現,只要門環一響,坐在窗前的姐姐就會跳起來。
小慈忍不住了:「姐,咱們種胭脂花和指甲花吧!」
「嗯……」姐姐神情飲飲地應著。
「姐,混哥不好!老不來看你,老跟沛沛在一起……」
姐姐拍了她一下後頸脖,慎道。「別亂嚼舌根:是姐叫沛沛陪你混哥一起溫功課的。」
半夜裡,小慈聽見姐姐的長吁短嘆。
(十五)
姐姐的病時好時壞,拖了一年多。
第二年,過了春分的那天早晨,姐姐安安靜靜地閉上了眼,永遠不醒了。
(十六)
姐姐人緣好,廠里要給她開隆重的追悼會。
開追悼會前的那個晚上,沛沛來小慈家,捧著一大束白玫瑰花:「小慈,明天正是研究生考試的日子,我不能來參加小薈的追悼會了,請代我把這束花獻在她的靈前。」
小慈心裡頓起疑雲,開口問:「這麼說,現哥也要去赴考羅?難道他也不想來參加追悼會嗎?」
「如果……你們家……能諒解的話……」沛沛努力選擇字眼。
原來她是來為混哥做說客的!一股怒氣湧上胸口,小慈渾身打抖。
「其實,真正的悼念是在心裡。小薈活著,多想阿混能考上……
「我們不稀罕他!如果他良心上過得去,如果他不伯被眾人罵!」小慈恨恨地說。
「小慈呀,你在和誰說話!」姆媽在裡間間,姐姐一死,她就癱在床上了。
沛沛默默地擺擺手,默默地退出了房門。小慈伏在窗前看她,在月色朦朧的天井裡,沛沛穿著黑呢外套的身影象一個難解的謎。
(十七)
追悼會就要開始,現哥仍沒到場。
姆媽擔心他會不會傷心過度,路上出車禍,爹爹要親自到車站去接。
小慈說:「別指望了,他不會來的,他今天去考試……」「這小固真正阮良心呀!」姆媽一下子叫岔了氣,連著咳嗽。
爹爹忙對主持人說:「別等了,別等了。」
沉重的哀樂響起來了。
就在這時,混哥慌急慌忙地闖進會場。鬍鬚老長、衣著不整,他象一棵遭受狂風暴雨的侵襲而萎縮了的草。
小慈伏在姐姐的遺體旁盡情地哭著,而混哥只是象尊木乃伊似地站著,隔著厚厚的近視眼鏡片,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睛,看不清他的內心。
姐姐躺在花叢中,依然是美麗的。
(十八)
這一年,沛沛考上了研究生。
沛沛請混哥和小慈到西餐館吃飯,當著小慈的面,她對混哥說:「過去的已經過去,你該振作起來。明年,去考出國留學預備生!」
小慈看見現哥的眼睛一下子發出灼人的亮光。
(十九)
小慈吃力地登樓梯。她記得,送姐姐當新嫁娘的時候,姐姐站在這樓梯上,真象華山聖母下凡間。
小慈深深吸口氣,敲響那扇棕紅色的門。
開門的竟然是沛沛,小慈尷尬極了。
「小慈,進來呀!」沛沛象女主人似地請小慈坐在客廳里,給她倒茶,剝搪紙。一霎間,小慈覺得那靈巧的身影是姐姐……
小慈懷著敵意看著沛沛。
「你收到我的花圈嗎?」沛沛間。
「混哥呢,」小慈也問。
「你找他作什麼?」
「他上哪兒去了?」
沛沛笑了起來:「你這小丫頭變得好厲害,我知道,今天是小薈的周年忌日,你來叫阿混到你家去,是嗎?」
小慈翻了她一個白眼。
「你知道嗎?明天,阿混要進考場了。去年,他非要去參加小薈的追悼會,放棄了考試……他已經三十五歲,眼下最後一次機會了,小慈,我求求你,不要再分他的心,好嗎!」
「我們不稀罕他,如果他良心過得去,如果他不怕被人罵!」小慈還是老話。
「你太自私!」沛沛激動地說,「你只想著你姐姐,你一點不替別人想想,難道要讓阿混陷在悼亡的傷痛中過一輩子嗎?」
「你才自私呢:我早就知道了,你愛混哥,你護忌我姐,你想讓你未來的丈夫出人頭地……」
「小慈!」沛沛驚恐地尖叫了一聲。
「沛沛,誰來了呀?」裡屋傳出聲音。
「混哥——」小慈大聲地喊。
裡屋門開了,混哥跑出來,呵呵笑著說:「什麼風把小慈吹來了?沛沛,快煮咖啡招待,我也想喝。看了半天書,頭痛得要命。」混哥摘下眼鏡,使勁揉著眼角,又問:「小慈,今天怎麼會有空?廠休嗎?」
「他忘了,他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他忘了姐姐!」小慈的心咕咚一聲掉進深深的冰窖里,寒意一下子滲遍全身。
「小慈,你怎麼啦全」
小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發誓般地宣布。「我再也不叫你混哥了!」
小慈想起一件事,姐姐剛結婚不久,有次回娘家,悄悄地告訴小慈,說混哥向她起誓了,八輩子都不忘記她。倘若她先死,他就把她的骨灰吞到肚子裡,讓她和他溶成一體。
小慈站在牆角的舊花盆前,痴痴地看著那兩葉卵圓形的嫩芽,心頭滾過一陣陣的酸楚。
(二十一)
三個月後,硯哥接到了錄取通知書。他和沛沛拎著大包小包的點心來探望爹爹和姆媽了。
姆媽儘管背地裡詛咒過混哥,可此刻卻一口一個「阿瑤」地叫得甜,還親自下廚房去煮水鋪蛋。
「阿現呀,真有出息,唉,我家小薈沒福氣呀。你和沛沛幾時辦大事呢?」姆媽說話真不會打彎。
「沒,沒有……」混哥漲紅了臉。
「伯母,我們倆是朋友。」沛沛大方地說。
小慈心裡想:「別裝假了,早當上女主人啦!」
(二十二)
近年底的時候,混哥要出國留學了。
姆媽硬逼著小慈去送行,她說:「不管怎樣,他當過我女婿,也是我家門的光榮:」
送行的人很多,眾星捧月地圍住現哥。沛沛時刻伴在他身旁,她的眼圈紅腫著。
小慈不願錦上添花,遠遠地站在人群外。
機場大廳里有暖氣,現哥脫下滑雪衫,點著小慈的名說:「你空著手,幫我拿著這衣服。」
小慈只好接住。混哥又叮了一句:「小心……」
小慈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
就要上飛機了,人們一一跟混哥握手道別,祝願的話說不盡。沛沛從小慈手中取過滑雪衫,給混哥披在肩上。混哥伸手按了按滑雪衫內里的暗袋,「唉呀」叫了一聲,神色緊張起來。
「什麼東西找不到,護照嗎?」
「不是。」混哥左邊口袋摸摸,右邊口袋摸摸,盯著小慈間:「你看見這口袋裡掉出什麼嗎:」
「沒有。我一直夾在胳膊里,抖也沒抖開過。」小慈回答。
「到哪兒去了呢了」混哥拚命地摸口袋。
海關人員一個勁地催著上飛機,混哥兩眼發直,額角上爆出了青筋。
沛沛忽然長嘆一聲,攤開手掌到他眼下:「蠟,是不是找它?」
「啊——原來在你那兒:」現哥驚喜萬分。
小慈定睛一瞄,心兒差點蹦出胸膛。沛沛手掌心托著一枚小小的心形書籤,周圍是紅絲線繡的十字花!
姐姐的遺物!混哥一直珍藏著,還要帶著它去遠渡重洋。
小慈不知不覺挨到現哥身邊,她真想撲到混哥懷裡。
混哥從沛沛手中取過書籤,看了一眼,疑惑地盯著沛沛間:「你怎麼……?」
「快去檢票吧。努力呀,阿混!」沛沛用力把現哥一推,混哥跨進了檢票門。
(二十三)
小慈和沛沛一起回家。
小慈心裡有話從來憋不住,她說:「沛沛姐,我知道,你是存心把書籤藏起來的,因為它是我姐做的,你妒忌我姐,是嗎?」
沛沛漂了小慈一眼,不吭聲。
「餛哥一直想著我姐,他不喜歡你,是嗎?」小慈有點幸災樂禍。
沛沛咬了咬嘴唇,臉微微紅了。她猶豫片刻,把手從衣袋裡伸出,攤開,伸到小慈面前,「咯,你看看這……」
小慈看見她手心裡有一張剪成心形的小照片,照片上是笑得很美的沛沛。
「剛才,我從那書籤上取下它……拿到通知書那天,他間我要了這張照片,把它嵌在你姐留下的書籤里……」
小慈呆了半天:「那麼你為什麼要取下來:你不喜歡現哥嗎?」
沛沛又羞又甜地笑了,「他到國外,要攻學位,困難大著呢!我不願他把精力浪費在兒女私情上……再說,三五年以後的事,誰又料得到呢?」
(二十四)
十字路口,沛沛和小慈道別了。
小慈站在路邊上,看著沛沛穿過車輛如梭的馬路。在飄著深深淺淺的雲影的大街上,她穿著棗紅色羽絨衫的身影象一首韻味無窮的詩。
「姐姐……」小慈心裡喊著,全身浸在綿綿不盡的思念中,這思念不使她傷感和淒涼,而讓她品嘗著從未有過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