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4 06:31:00 作者: 王小鷹

  猶如馬拉松賽跑終於到了最後衝刺的關鍵時刻,期終大考的日子來到了!

  仿佛要和學生們分擔緊張的重壓,滿校園的繁茂的濃枝綠葉在灼人的陽光里靜靜地下垂著,紋絲不動,空氣凝滯得像凍牛奶。

  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逼進考場,給考場裡莊嚴的氣氛抹上了一層焦灼不安的色彩。

  只有刷刷刷筆尖在紙上移動的聲音;只有篤、篤、篤,監考老師單調而無情的腳步聲。連呼吸都是輕輕的,仿佛稍重些,就會引起整座教室爆炸似的。

  熱!汗順著後頸脖往背脊上淌;渴!舌頭和上下顆幾乎要粘在一起了;困!眼皮重得像吊了盤石磨。一熱一渴一困,安魯生完全失去了自制力,煩躁不安,昨晚上背得牢牢的東西,今天都忘到爪哇國里去了。開了一個天窗,又開了一個天窗。安魯生急得直搔耳根。他趁監考老師不注意,用肘骨撞了下左邊的童楠。

  「《琵琶記》的作者是誰?」安魯生輕而急促地間。

  童楠頭不偏眼不斜手不停,只顧自己答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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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私!」安魯生心裡罵了一句,又用鋼筆桿戳戳前排陳潮平的背,「《琵琶記》?」

  陳潮平聳了聳肩,片刻,轉過身說:「借塊橡皮。」又壓低嗓門:「高則誠!」

  「《鏡花緣》?」

  「李汝珍!」

  「報告。」俞輝突然舉起了手。

  「什麼事?」監考老師的注意力被吸引過來了,正巧看見陳潮平扭頭說話的姿式,「你,你,」監考老師點著陳潮平和安魯生說:「不准交頭接耳,否則扣分!」

  「我向他借橡皮。」陳潮平鎮靜地說。

  「是這樣嗎?」監考老師問童楠。

  童楠無聲地點了點頭。叫他冒風險通消息,他不願;叫他充公正檢舉人家,他也不干。

  「你呢?什麼事?」監考老師問俞輝。在安魯生怒日逼視下,俞輝有些膽怯,「我,我有道題看不清楚。」

  當陳潮平順利地答完一道問答題,稍稍鬆了口氣的時候,他聽見鄰座的俞輝老是咔嚓、咔嚓地翻開他的鉛皮文具盒。陳潮平無意地斜溜了一下眼睛,他清楚地看到,在俞輝文具盒的盒蓋上,粘著一張寫滿密密麻麻小字的紙條。作弊!

  俞輝驚恐的目光與陳潮平相遇了。陳潮平輕蔑地盯著俞輝的眼睛,那裡面有乞求、有掙扎、有威脅……陳潮平毫不退卻地盯著、盯著,而俞輝卻承受不住了,緩緩地低下了頭。陳潮平把視線又移到考卷上,他無須去顧及像俞輝這種人做出的那種不足掛齒的事,他的注意力被下一道問答題吸引住了,「談談明清長篇小說發展的脈絡。」好極了,他太喜歡這道題了。從話本到講史小說《三國》《水滸》,章回小說的宣告產生;從《三國》《水滸》到《金瓶梅》,由歷史傳說發展到描寫現實的人生;從《金瓶梅》到《紅樓夢》,達到了古典小說思想和藝術的頂峰。這些書的內容、書中的人物在他的腦海里活動起來,文思順著筆尖暢快地流了出來。

  「談談明清長篇小說發展的脈絡。」許曉凡在這道題前犯難了。究竟要不要詳細闡述《金瓶梅》的作用?她竭力回想那天去盛教授家,盛教授說到《金瓶梅)時的口吻和神態,似乎是寥寥數語就帶過的,似乎是一臉漫不經心的樣子,而且,他拒絕替陳潮平寫借書條(第二天盛教授帶書給陳潮平的時候,許曉凡正在想心事,一點不知曉)。這些都說明,《金瓶梅》並不很重要,否則《小說界》為什麼要臨時把它抽掉呢?對,《金瓶梅》只需提上一筆就行了,不必作詳細論述。可是……少了《金瓶梅》這一環,這明清長篇小說的發展如何說得清呢?它是承上啟下的關鍵呀!許曉凡猶豫不決地難以下筆,急出了滿身的汗,她決定暫把這道題放一下,先做別的。

  「哎喲……」楊真真的呻吟聲在安靜的考場中顯得特別刺耳。

  「楊真真,你怎麼啦?老師,老師,她暈過去了。」王慧君停下筆喊著。

  由於連日溫課的疲勞,加上過度的緊張,楊真真支持不住了。監考老師陪同王慧君扶著她到衛生間用涼水洗了臉,方才清醒過來。

  時間隨著筆尖流去。

  當許曉凡做完了其它的題目,又回到這道題上的時候,安魯生和陳潮平已經交卷了。許曉凡看了看表,只剩半小時了!她緊張得筆尖都打顫了。快做!她斜眼看方斐,方斐已放下了筆,正在細細地復對卷子。方斐不到考試結束時間是不會交卷的,仿佛早交卷一分鐘就會漏掉一個錯誤。不容再考慮了,許曉凡匆匆地趕做這道題目,措詞含糊些,模稜兩可些……

  韋薇交卷了,走過許曉凡身邊,嘀咕了一句:「還好,昨晚都是複習到的。」

  許曉凡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和韋薇交換眼神了。

  當結束的鈴聲驟然響起的時候,許曉凡剛剛劃完最後一個句號,來不及複查一遍,便交卷了。

  楊真真是死命用手按住卷子,不讓監考老師搶卷,才寫完了最後一段話的。

  當她們走出教室時,走廊里是一片嘈雜。大家互相對著答案,有的高興,有的沮喪。

  楊真真蒙著耳朵從人群中擠過,她害怕聽人家說正確答案,萬一自己錯了,不是要擔優好些天嗎?還不如蒙在鼓裡,等看到成績單再說。

  許曉凡聽到有人說了句:「……《金瓶梅》的歷史作用一定要強調突出的……」她的心猛地收縮起來,其他什麼話都聽不見了,滿腦子的《金瓶梅》,她憂心忡忡地想:這次考試可能就要砸在這《金瓶梅》上了!

  從來沒有一次考試考得像這次這麼糟糕的!但願老師能看在平常成績上,批分批得松一些。許曉凡揣著這個僥倖的想法,忐忑不安地等待公布成績單。

  三天後的下午,同學們陸陸續續地集中到教室里來,學習委員們都到系辦公室去抄成績單了!

  這惱人煩人的大考總算結束了,現在,沒有人再想提起它,談話的內容變得輕鬆而漫無邊際。

  「誰願意和我一起去遠足?溯長江而上,順黃河而下,飽覽祖國的大好河山!」男生們在討論暑假中的旅遊計劃,安魯生的想法真有些大膽,響應者寥寥無幾,他遺憾地轉了轉頭,可惜陳潮平不在(他從來不關心成績的公布的),否則他一定是他的積極響應者!

  姑娘們湊在一起,喜歡談論哪個的連衣裙最漂亮。今天韋薇又占魁了。她換了件白底紅格的綢裙,格兒在胸前拼出別致的圖案,把她豐滿的身姿襯托得分外俊美。她的臉像沾了露水的玫瑰花,她的心像浸了糖汁的水蜜桃。

  昨天晚上,韋薇又去找童楠了,暑假裡她要回陝西,該問問他……

  哈,童楠躲在盟洗間裡,拼命地用刷子刷自己的手指——那手指被煙燻黃了。

  「哼,怕給你媽媽看見,挨頓臭罵,是嗎?」

  「不,不是的。」童楠低下了頭,「以後,再也不抽了。」

  韋薇撇了撇嘴。

  「你什麼時候回家呀?」童楠間。

  「等成績公布以後,車票已訂好了。」韋薇瞄了他一眼。

  「你等一會,我,我送你件禮物。」童楠甩著濕碗滾的手,奔回寢室,不一會,又跑來了,塞給韋薇一張紙條。韋薇心咚咚地跳起來,急急地打開一看,上面抄著泰戈爾的詩:

  「你像湍急而曲折的小河,且笑且舞,在你向前奔流的時候,你的步履唱出了歌聲。

  我像崎嶇而峻峭的河岸,禁口無言地兀立著,憂鬱地凝視著你。

  我像龐大而愚蠢的風暴,驀地轟然而至,想撕碎自己的軀體,裹之以激情的漩渦,漂流回散。

  你像玲瓏而犀利的閃電,刺穿了渾然一片的黑暗的心,然後消失在一聲大笑的活潑的光帶里。」

  韋薇不能準確地解釋這兩句詩,但這詩中隱含著的意思她是領會的,童楠不說,她也不問,反正,一切都應該讓它自然而然地萌芽、生長、開花、結果……她把這張紙珍惜地夾在自己的筆記本里,回報給童楠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

  「成績……成績單!」楊真真氣喘吁吁地奔進了教室,手裡晃著張薄薄的紙。

  呼隆一下,男女同學都圍了上去,誰也沒想到追究為什麼是楊真真送來了成績單?學習委員許曉凡呢?

  里三層、外三層,外圈的同學爬到課桌椅上去了。

  「念,念吧!一個個找下來,等得人心都焦了。」有人建議。

  楊真真把成績單塞給了王慧君。

  王慧君清了清略略沙啞的嗓門:「大家靜一靜,我按優、良、中、及格、不及格的順序報下來。這次考試,我班得優者共有四人:童楠、陳潮平、方斐……」

  「還有誰,還有誰?」

  「還有……我。」王慧君輕輕地吐出「我」字,咬了咬嘴唇,她的心中被一股巨大的激情充沛著,多少辛酸苦辣呀,就為了這一個公正的評判:優。她的眼睛濕潤了……

  「咦,許曉凡呢?許曉凡沒得到優?」韋薇驚奇地問著。

  一個明白無誤的事實:全優保持者許曉凡這次考試沒能保持優!她的名字在得良者的名單中顯得那麼觸目!

  於是,大夥剛才注意到:許曉凡不在教室里,她不見了!

  報完成績,王慧君把楊真真拉到一旁,間她:「許曉凡呢?」

  楊真真說:「她把抄好的成績單塞給我,叫我趕快送到教室里來,她自己,沿著小河……」

  「會不會……」韋薇驚叫起來,馬上止住了口,膘了一眼方斐,她依然是那樣的冷漠,不露聲色。

  「別瞎猜疑。」王慧君鎮靜地說,「大家先回宿舍,整理一下,四點鐘,在操場集合,全班同學一塊在校園裡拍幾張照,也算這個學期最後一次班級活動吧。」

  楊真真湊著王慧君的耳朵說:「許曉凡一定上夏雨島了,我去找她。」

  小樹苗呀小樹苗,我真羨慕你們呀,在大自然的陽光雨露下,生活得多麼無憂無慮。

  小河水呀小河水,我真妒忌你們呀,永遠朝前奔流,沒有任何負擔和障礙。

  我羨慕青青的草、藍藍的天、緩緩的坡;我妒忌草叢中的炸錳、樹梢上的輕蟬。

  煩惱,為什麼總像影子般地跟著我呢?

  許曉凡獨自坐在夏雨島的沙灘上,雙手抱膝,眼睛盯著腳尖旁一棵小草焦黃的尖梢,她像一尊大理石的沉思的少女像。

  什麼也不要想,不要去想那個可怕的「良」字,不要去想同學們嘆惜或者幸災樂禍的眼光,不要去想方斐……那枚戳心的釘子。

  更不用去想像將來了。

  最好化作一片雲在人世間隱身,最好能夠重新投一次胎……許曉凡還有什麼顏面出現在教室、宿舍、操場、禮堂……呢?!

  熾白的陽光在她白色的襯衣的背脊上輾過,樹蔭慌忙來遮護她,她實在是太柔弱了呀。

  有一個小伙子站在河對岸看了她很久了,她沒注意;他過了石橋,站在她身後了,她沒覺察。

  「許曉凡!」

  她迷惘地抬起頭,「哦——陳潮平……」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你們女同胞們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準備拍照呢。」

  「我?我……考試考砸了!」許曉凡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下,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連忙把臉埋在膝上。

  「怎麼考砸了呢?良,也挺不錯嘛。」陳潮平無所謂地說。

  「你自己考了優,就來說風涼話。」許曉凡硬咽著。

  「我不在乎!」

  「可我……全完了!我輸給了方斐,我辜負了老師們的期望,我……誰都要看不起我了!」

  陳潮平拔起一根草,放在嘴裡嚼著嚼著,撲地吐了出來,他站起來,拍了拍掌,「我為你慶幸,優優優,全優的榮譽把你的思想才幹都束縛住了,你應該得良,甚至應該得中!」

  「你!嘲笑我嗎?」許曉凡也站了起來。

  「是的,我看不起你!」陳潮平逼視著她,「我原以為你是個……了不起的女子,沒想到,竟是這樣的……庸俗!」

  「什麼?」許曉凡一向自視清高,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俗氣嗎?眼睛只盯著成績、名譽,希望在別人眼裡有個了不起的印象。你並不追求真正的理想,並不想在事業上有什麼建樹,你只是陶醉於別人的讚賞和吹捧……你真沒出息呀!」陳潮平一口氣說了許多,然後,也不聽許曉凡的回擊,仰著頭獨自往鋪染著深沉的綠色的島子林密處走去。

  許曉凡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竟感覺到一種透心徹骨的清醒和痛快。

  她聽見身後有輕輕的抽泣聲,扭回頭一看,是楊真真在哭。

  「楊真真,你,你哭什麼呀?」

  「許曉凡,原來,原來你和他在這兒談心,我不知道,一我全看見了。」楊真真哭得好傷心呀,她已經站在石橋上看了好一會了。

  「你看見什麼啦?他正好走過這裡,只是說了幾句……閒話!」

  「真的?」

  「小心眼。」

  楊真真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王慧君叫我來找你去拍照……許曉凡,你……真的……不喜歡陳潮平嗎?」

  「壓根都沒想到過!」許曉凡不假思索地回答。

  「曉凡,我,我真高興!」楊真真突然撲到許曉凡的肩上,吃吃地笑起來。

  「你……真傻!」許曉凡輕輕地推開了楊真真,有一片惆悵的濃霧一點一點地滲入她的心田,漸漸地把她的全身都籠住了。

  在這個夏天裡,許曉凡失去的真是太多太多了。然而,她能得到點什麼嗎?快去尋找吧,在樹叢、草坪、花壇,在白雲、流水、假山……

  「許——曉——凡——楊——真——真——快來呀,拍照哆」王慧君隔河呼喊著,她的身邊,是一群打扮得花蝴蝶般的姑娘。

  許曉凡在她們中間看見了著一色深棕衣褲的方斐,她的眼鏡片在太陽中一閃一閃。

  許曉凡和楊真真對視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朝大夥奔去。

  夏天的陽光里閃著翡翠般的綠,碧玉般的綠,風在燦爛的綠色中吹拂。

  1984年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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