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2024-10-04 06:30:54
作者: 王小鷹
為了讓緊張了一個多星期的腦筋鬆弛些,陳潮平建議:晚飯後打三盤撲克牌,再上圖書館溫書。安魯生舉雙手雙腳贊同,並竭力主張輸家要在耳朵上夾一隻木夾子。童楠沒有興趣,被安魯生罵了聲:「別搭秀才的酸架子!」
童楠從宿舍樓的後門穿到了長著一片蓖麻的土坡上。他從褲兜里摸出了一包煙,抽出一支點上了。他曾經向母親賭咒發誓:再也不抽菸了。他是個孝子,自從父親去世後,他幾乎從來不件逆母親的心意。每星期六回家,母親總要拉著他的手指察看有沒有煙燻的痕跡。沒有,一次也沒有過,對著母親發的誓是神聖不可違背的。然而,今天中午他卻去小賣部買了一包煙,吃過午飯,躲在帳子裡默默地抽。直到此刻,還是滿嘴的苦澀。
上午,安魯生當著滿教室的人起鬨他和韋薇,當時,他真想奔上前把安魯生的那張爛嘴撕碎!
他喜歡韋薇嗎?喜歡。韋薇像一束七彩的陽光,給他陰鬱得像幽谷般的心境增添了一塊亮色。和韋薇在一起,他覺得自己並沒有三十出頭的年齡,像二十剛冒頭的小伙子般充滿了幻想。
他打算和韋薇談戀愛嗎?以前沒想過,今天認真地想了。難!他和她似乎不很相配,她那麼年輕,那麼單純,而他經歷得太多,而且,還曾經談過幾次不成功的戀愛。他不能褒讀了她。她也有配不上他的地方……她是從陝西考到上海來的,畢業分配肯定不會留在上海,他若找這麼一個女朋友,母親會怎麼想?萬一因為這戀愛關係他也被分到外地去,母親的傷心且不用說,他自己願意嗎?他己經經不起任何顛簸了,他希望能有個安安靜靜的小臥室兼書房,穩穩妥妥地過舒心而甜蜜的日子。
他明白,在同學和老師中已產生了這種印象,他和韋薇在談戀愛!他必須立即消除這種印象,否則,臨到畢業分配就來不及了,他不能再和韋薇同出同進,一起溫課複習了!
作出這個決定後,童楠的心竟會激烈地疼痛,他只能用煙來麻木它。
他找了一塊假山石坐下了,猛力地抽著煙。夏天的橙黃的月亮掛在銀灰的天幕上,月光也變得溫熱的了。
「哎呀,你怎麼躲到這裡抽菸來了?害我好一陣找。」韋薇像從天上落下來似的站在他面前,童楠倏地站起來,把菸蒂往地上一丟,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是你肚子裡的蛔蟲。」韋薇說著咯咯地笑了,「快走吧,位置我已占好了呢。」
童楠猶豫了,心動了,韋薇那對明澈的眼睛像磁鐵般吸引著他。
「愣什麼?走呀。」韋薇伸手推了他一把,童楠一個趟趨,頓時清醒了。
「韋薇,我,我不去了。」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為什麼?」
「韋薇,」童楠困難地咽了下口水,總要讓她知道的,還不如直截了當說,「我們總這樣,不好。你沒聽安魯生說得多難聽……還是。……自己溫課…、。二當然,你有困難可以來問我……」
「童楠,你?開玩笑吧?」韋薇瞪大了眼睛問。
「我說的是真的……」既已開了口,童楠倒覺得鎮靜了不少,「韋薇,我不希望人家議論咱倆關係不正常,其實,我們也只是一般的同學關係,所以……」
「你別說了!」韋薇的眼裡蓄滿了淚,「什麼『關係不正常』?明明是你心虛!膽小鬼、膽小鬼!」韋薇惱恨地罵著,望著他蒼白的臉,她什麼都明白了,猛一跺腳,轉身就跑,把童楠孤零零地拋在那片青蔥的蓖麻葉中。
韋薇猛跑了一陣,淚水淌了滿頰滿頸,把心裡的委屈和氣惱統統帶了出來。她累了,靠在石橋欄杆上,對著亮閃閃的小河訴說著:我可從來沒有什麼非分的想法呀,你為什麼要那樣冷酷地待我?哼,不稀罕!沒有你幫助,我也要考個好成績!韋薇用雙手抹去淚珠,她不願到教室里去了,生怕觸景生情,分心看不進書。對,上圖書館去,她知道同宿舍的女伴們都在那兒,去和她們在一起溫書,韋薇就會忘記童楠的!
「韋薇,這兒有空位。」楊真真看見韋薇站在閱覽室門口東張西望地找位置,連忙招呼著。她每天都早早地來圖書館替王慧君和許曉凡占位置的,可今晚,王慧君被指導員叫去談話,許曉凡又說有要緊事要處理,快八點了,兩個人還沒到閱覽室里來。偏偏楊真真今天特別地想跟人說話,她的黃黃的臉蛋突然變得光彩而細嫩,像上了釉的瓷器;細細的眼睛濕滾波水汪汪地含著歡喜;嘴角翹著,掛著一對小珠子般的笑窩。韋薇吃驚地望了她半天,說:「楊真真,今天晚上,你真好看,我以前從來沒發現你很漂亮呢。」
楊真真又羞又喜地陣了她一下。
是王慧君出的主意,叫楊真真把輔導課上抄下的筆記複寫一份送給陳潮平的。
吃完晚飯,楊真真鼓起勇氣去找陳潮平了。她躲在通往男生宿舍小路旁的樹蔭中等著,聽到腳步聲就探出頭張望,一看不是陳潮平,慌忙又縮回腦袋,那疊複寫的筆記被她緊緊地捏在手中。終於,她看見陳潮平從小路上走過來了,腳步噎噎噎地很重,重得快要把她的心壓扁了。
「陳潮平!」她一步跨到小路上,用盡全力喊著,聲音仍像蛛絲般地細。
「楊真真,你怎麼在這兒呀?」陳潮平很奇怪。
「嗒,給你。王慧君說的……你要。」楊真真把筆記遞給他,鬆開手,發現紙上的字已被她手心裡的汗沾濕了一片。「哎呀,看不清了!」
「不要緊不要緊,你的筆跡我熟悉,能看清。」陳潮平連忙說,他生怕楊真真再替他重抄一次,他究竟有沒有時間去看這些筆記,還說不定呢。
楊真真聽了他的話,胸口一熱,話就湧出來了:「我媽總間我,你怎麼不來玩了?我說人家當團支部書記了,架子大了嘆!」
「你看你,你怎麼不替我解釋幾句?學習緊張,工作繁忙……」
楊真真吃吃地笑了:「我說了,媽說讓你放暑假……」
「我一定去看她,真的,說謊是小狗。」說完,陳潮平先笑了,楊真真笑得捂緊了嘴。他們倆單獨在一起說話,都覺得無拘無束,非常隨便。楊真真不用擔心使用詞句適不適當,會不會得罪對方,陳潮平更不像和許曉凡談話時那樣感到緊張,感到有一種畏懼。楊真真像一縷輕輕的風,風拂過,很舒暢;楊真真像一片淡淡的雲,雲繞著,很輕鬆。可惜,陳潮平自己還沒意識到這一點。
楊真真很想和他多說會話,但她要趕著上圖書館占位置去,她依依不捨地說:「我走了。」
陳潮平忽然想起什麼,回身叮囑她說:「別溫書溫昏了頭,你身體太弱,要當心點。今天吃午飯時沒見你人,聽王慧君說你又病了,是嗎?你再拼命,我要告訴你媽去了,嗯?!」
楊真真只有點頭的份了,若一開口,她準定會哭,心房被巨大的幸福撞得要爆裂似的。他那麼關心我,他老惦念著我,他真會照顧人呀……
楊真真想痛快地笑,想痛快地說,可在閱覽室里,誰說話都是壓低了嗓輕聲輕氣的。她只得表現出對女伴極大的熱情,她用廢紙替韋薇抹淨了椅子,她問韋薇鋼筆里墨水夠不夠?她主動要求和韋薇核對複習筆記。而此刻的韋薇正是需要人的親近和撫慰的,於是她們兩人頭碰頭地對筆記,互問互答起來。這樣的複習效果很好,很快就把明清文學部分通覽了一遍。韋薇提出應該去借幾本文學史參考資料來看看,那樣能掌握得更牢固更全面,這種學習方法是童楠教她的,使她在楊真真面前顯得很有經驗。
她們翻閱了借書處的卡片,抄下了十來本文學史參考資料的書目,去借,卻一本也沒借到。借書處的老師說,這種書被人借去,一般是不會還的。
「真缺德!複習資料又不是誰個人的,為什麼扣著不還?這種自私的人,老天會懲罰她,讓她考個零分!」韋薇回到座位上,把借書卡往桌上一摔,氣惱地罵著。
「算了,就把課本上的背熟,我看也夠了。」楊真真息事寧人地說,她平時複習也只是背熟課本上的內容,從來不看什麼參考資料的。
「你們要借參考資料?」身背後有人問。
原來是方斐!方斐就坐在鄰桌,聽見韋薇的話了,便站起了身,「諾,我借到了幾本,你們要看,就拿去看吧。」
不知是韋薇的詛咒讓方斐感到恐懼,還是對這兩位學習成績遠不是自己對手的女伴起了側隱之心,方斐今天可是破天荒地慷慨呀(當然,她只是撿了幾本內容不很重要的參考書借給她們;而有幾本寫得特別好、數量又很少的參考書,她早幾天就借來藏在自己枕頭下,除了自己,不會讓任何人看見的)!
「謝謝,真謝謝你了。」楊真真頗有點受寵若驚,連連道謝。韋薇接過書翻了翻,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說實話,童楠自己買的參考書都比這幾本強得多,只是她目前不願意向他去借罷了。
方斐在楊真真身旁的空位上坐了下來,那空位是楊真真替許曉凡占著的,所以位子上放著許曉凡的書包。方斐看見半敞開著的書包口露出筆記本的一角,便若無其事地抽出來,翻閱著。
楊真真眼看著方斐翻看許曉凡的筆記本,心裡著急,萬一許曉凡此刻走進來,還以為是自己拿給方斐的呢!她不知如何好,只好伸腳踩了踩韋薇的腳背,朝她使了個眼色。
「方斐,你怎麼能隨便翻人家的東西?」韋薇最看不慣方斐陰陽怪氣的神色和偷偷摸摸密探般的行動了,便大聲地制止道。
「學習委員的筆記本嘛,讓我學習學習有什麼不可?」方斐不緊不慢地回答。
「算了吧,你就是怕許曉凡溫課溫得比你好,考試考得比你強!」韋薇毫不留情地揭穿她,她太了解她的小心眼了。
在全班女生中,方斐是最討厭韋薇了,因為她直率坦誠得令人可怕。於是方斐放下了筆記本,一聲不響地把剛才拿來的那幾本參考書收攏,陰沉著臉走開了。
「她可要恨死你了。」楊真真擔心地說。
「我也不喜歡她!」韋薇滿不在乎地回答。
這時,王慧君匆匆地走進閱覽室。
「怎麼搞到這樣晚?指導員也真是的,找人談話不挑好時間。」楊真真抱怨著。
王慧君坐下,喘著氣,她顯得有些疲乏,臉色很憔悴,她無力地用手撐著額角。
「指導員找你談什麼?有關考試嗎?」韋薇問。
「沒、沒什麼要緊事,關於……課堂紀律。」王慧君不善於說謊,話一出口瞼就紅了,「別,別說話了,妨礙別人呢。」她朝她們做了個安靜的手勢。
他真絕情呀!竟會跑到學校里來,找到指導員狠狠地告了她一狀!說她不顧家,說她和陳潮平怎麼怎麼的……她辯駁,她申訴,而他卻甩出殺手銅——離婚!她一點不怕,她不相信離開他自己就不能生活下去。可是她想到了兒子,兒子怎麼能沒有父親?!她強忍著淚對他叫著:「等我考完試,一切的一切,等我考完試再談吧!」
王慧君眼前一片黑,書上的字像一條條蛆叫在蠕動。她覺得有些噁心,有些頭暈……幸虧晚自修下課的鈴聲乍地響了起來。
當楊真真和韋薇扶著王慧君走出圖書館時,她才發現,許曉凡不在!「許曉凡呢?」
「不知道上哪去了。」楊真真撅著嘴嘟濃著。
王慧君頓時清醒了,她完全想像得出許曉凡正在經歷著多麼痛苦的感情折磨,年輕的姑娘還有什麼比初戀的夭折更難忍受的呢?
她們走到宿舍樓下,王慧君抬頭望了望窗!,沒有燈光。「不行,我們得去找找許曉凡。」
「會。……會出什麼事嗎?」楊真真惶恐地問。
「去你的!」韋薇慎她。
她們滿校園地找著,叫著,……
月亮已經西斜了,校園裡顯得很幽暗,團團簇簇的樹影仿佛在書寫一部神秘而曲折的故事,故事裡有一位美麗的少女……
許曉凡也許就是這部故事的主人公吧?
她怎麼會信步走到夏雨島上來的呢?就在前幾天晚上,她還和他一起上這兒來散步,來看他們栽種的樹苗。
她在俞輝的宿舍窗下徘徊得很久。她想問問俞輝,為什麼不告訴她,他有未婚妻?!可是她又覺得沒理由責怪他,他們之間從來也不曾確定過什麼呀!
於是她獨自一人上了夏雨島,坐在涼爽的沙礫上,只覺得靈魂從頭頂飛了出去,頭腦里是一片揪心的空白。
她的精神完全被方斐的那個可怕的消息擊潰了。下午,上複習輔導課,她無法打起精神,是王慧君代替了她,幫她把童楠和韋薇整理的表格抄在黑板上。後來,同學們紛紛要求她透露些考題範圍的內幕,「你不是上盛先生家裡去了嗎?一定有可靠的消息,說說吧。」
她把筆記本捧在手中,耳畔盡響著俞輝的聲音:「……盛先生說的問題,我看,沒有必要講…,…下午出席學聯開會,不能聽你上複習輔導課,有意見嗎?……」他在說謊,他是陪女朋友逛家具店去的!一想到這點,許曉凡的心就像被鏽鋼鋸一絲一縷地鋸著、磨著、淌著血。
以安魯生為首的男生們起鬨起來:「怎麼不講了?你就想一個人得優是不是?盛先生也不是你的家庭教師!……」
還是王慧君急中生智,拿過她的筆記本揚了揚,說:「嚷什麼?你們看,什麼也沒有。盛先生的嘴有多牢,你們也清楚,安魯生,你不是叫他『鐵公雞』,『一言不吐』嗎?」
大家快活地笑了。而她,覺得自己在全班同學面前是個「罪人」!
沙沙沙,沙沙沙,小樹苗在晚風中傾訴著心事,嘩嘩嘩,嘩嘩嘩,小河水在月色里低吟著哀怨的歌。
「許——曉——凡——」
有人在叫喚,聲音很遠很遠,像從夜空中漏下來的。
許曉凡茫然地抬起頭,她看見隔河站著同寢室的三位女伴,她們浴在淡淡的月光中,像三尊美麗的觀音。許曉凡猛地跳起來朝她們奔去。
「曉凡,曉凡,想開點,啊?!」王慧君扶著許曉凡的肩輕聲說,「堅強些!人活著並不是單單為了……愛情!」王慧君的聲音在打顫。
許曉凡呆呆地看著王慧君,她的透明的大眼睛變得渾濁起來。忽然,她一下子伏在王慧君肩上,放聲痛哭起來。
「曉凡,別哭!不值得!別哭!」王慧君拍著她的背安慰著,自己的眼淚卻止不住地滾落下來,郁在心中的苦水,盡情地淌。
「哭哭哭!真沒出息!」韋薇惱得直跺腳,「眼淚流成河,那些無情無義的男人也不會發慈悲的,咱們姐妹們索性聯合起來,誰也不要嫁給他們當老婆,讓他們打一輩子光棍才好呢!楊真真,你願意嗎?」
「我……?我……」楊真真窘迫地點頭,又慌慌張張地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