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4 06:30:50
作者: 王小鷹
學生食堂來了一大幫頂替父母工作的小青工,於是,學生和炊事員之間的糾紛劇烈增加。年輕人都是血氣方剛的,加上地位高低懸殊,形成了心靈上本能的對立。
二號窗口賣冷麵的楞小伙子和安魯生差點就打起來了,起因是安魯生一人要買八碗冷麵。
「不行!」嘩啦啦,炊事員把一疊碗推出來。
「為什麼不賣?」安魯生又把一疊碗推進去。
「你眼睛戳瞎啦?沒看見外面黑板上的字嗎?」
安魯生用眼角瞄了瞄,黑板上果然歪歪扭扭地寫著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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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人限購冷麵半斤。」他忍不住罵了起來:「龜孫子這麼規定,半斤面給我塞塞牙縫都不夠。買!」他又把碗推進窗口。
「勿賣!」炊事員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又不是不付飯菜票,憑什麼不賣?」安魯生把一揮飯菜票慣進碗裡。
炊事員懶得開口,把碗狠狠一推,嘔嘟哪,一疊碗統統摔落地,這下可把安魯生惹火了!他並不是真要吃那麼多冷麵,都是為自己班上的同學帶的。買面的隊排得長如巨蟒,幸虧他兔子般地跑得快,排在隊首了。他又生性好仗義助人,見晚到的同學愁眉苦臉地在長隊邊上徘徊,便於心不忍,拍拍胸膛,一個個包攬下來,竟收了八隻碗。現在買不成面,叫他拿什麼去向同學們交代?安魯生連這點小事也辦不成,嘖嘖,他的面子往哪兒擺喲!安魯生豈肯罷休?狠狠拍打著窗台面,他吼著:「你摔碗呀!你替我一隻只撿起來!也不到洗碗鍋里照照自己的臉,大字認得幾個?」
這句話戳痛了炊事員的自尊心,「娘的,你有什麼了不起?掛了塊銅牌牌就可以支使人了?說不定開哪家後門混進來的呢。」
「你才開後門!老子憑分數掛銅牌牌,你抱爹娘大腿,只好圍鍋台。嗤——」
炊事員氣得說不出話,舀起一勺醋醬油就往安魯生身上潑,安魯生閃到一旁,都澆在身後的學生頭上了。窗口前叫罵混成一團糟,排在後面的人也一起參戰,有的怨安魯生不遵守紀律,有的怪食堂里規矩太多,吵吵嚷嚷,不可開交。最後還是由食堂負責人和中文系指導員出面調停,才平息這場惡戰。
「不賣拉倒!誰稀罕。餓不死的,老子到對面小店裡吃兩面黃去!」安魯生氣琳琳地一甩手走了。
王慧君從地上撿起摔破瓷片的搪瓷碗,心裡懊喪得不得了。真不該讓安魯生幫忙買面的。她上食堂吃飯,一向是不插檔,不搶先,排在後面,有什麼買什麼。今天,一來是想替身體不適的楊真真帶碗噴香的麻油冷麵;二來自己也準備多買幾兩留著晚上當晚飯,省得再來食堂排隊,擠下時間多溫些書,一看擁那麼多人,不禁順舌而退,經不住安魯生的熱心招呼,便第一次破例,讓他代買冷麵。想不到會惹出一場爭吵,雖然安魯生不是單為她一個人代買,但王慧君總覺得責任在自己身上,她是班長,又是黨員呀。
王慧君不想吃飯了,她從擁擠的隊列中退出來,衣衫都被汗浸透了,她決定上小賣部買半斤餅乾當午飯。
「王慧君,」陳潮平追上她,「把碗給我,我替你去買冷麵。」
「不不不,炊事員要有意見的。」
「你放心,我不會跟人吵架的。」陳潮平從她手裡奪過碗,轉眼就擠進人群不見了。
王慧君用疊成方塊的手絹扇著臉,心裡真是七上八下的。
不一會,陳潮平像變戲法似地捧著三碗冷麵來了,王慧君迎上前接過碗,驚訝地說:「你本事可真大呀!」
「本事沒什麼,說話客氣點罷了。像安魯生那樣沖人,誰聽了心裡會高興呢?人與人之間總講究點感情的溝通嘛。」陳潮平說。
王慧君頗有感觸地點了點頭。他們在長條飯桌邊上坐下了,雖然屋頂有幾隻吊扇嗡嗡地轉著,但仍然覺得很悶熱。
「陳潮平,下午班級組織複習輔導,你來聽嗎?」王慧君挑了匙面,沒往嘴裡塞,問道。
「我怕沒時間,想抓緊把《金瓶梅》看一遍。」
王慧君很了解他複習功課的方式,所以也不勉強他,「那麼,我筆記做詳細些,晚自修時你拿去看看吧。」
「嗯……」其實陳潮平對那些複習筆記興趣不很大,只是不想違了王慧君的好意。
面太長,王慧君銜了一口,仰起臉,看見許曉凡剛剛走進食堂門。「這時候才來,什麼東西都買不到了。」她連忙站起身,揚著匙招呼著:「曉凡,過來,我這裡還多了一碗麵呢。」
許曉凡走過來了,接過王慧君遞給她的碗剛要坐下,忽然看見了一旁的陳潮平,臉色陡地一沉,放下碗,「我不喜歡吃麵,謝謝你了,王慧君。」她真是不會掩飾感情呀!
王慧君被許曉凡突變的神色弄惜了,看一眼陳潮平,陳潮平埋頭扒著面,幾乎把整張臉都埋在碗裡。王慧君隱隱感覺到了點什麼,周圍都是同學,不便發問,她也只好悶頭吃起面來。
陳潮平很快地吃好了,站起身就走。王慧君在洗碗池邊上找到了他,問:「陳潮平,怎麼了?和許曉凡鬧意見了?」
陳潮平望了眼這位善解人意的大姐,她是可以信任的。「你累嗎?我們到河邊走走,好嗎?」他問她。
她知道他有心裡煩惱要告訴她,「剛吃完飯,走走也好。」正中午,太陽很毒,校園裡不會有什麼人的,所以她不怕讓人看見說閒話。
是河水的流淌揚起了風,還是風的吹拂牽動著河水呢?搞不清楚,反正小河邊上還挺涼爽,長長的柳絲安靜地垂著,像一串串連起來的思緒,遮住了陽光。
「有心事了?是嗎?」王慧君探詢地望著陳潮平,「肯定是關於愛情的,是嗎?」
「你怎麼知道?」
王慧君笑了笑,「我是過來人了嘛!」還有一句沒說:你不懂,女人的心是最敏感的。
「我做了件很卑鄙的事!」陳潮平突然說。
「什麼?」王慧君渾身一顫,有些緊張。
「我很喜歡許曉凡……」陳潮平低下了頭。
「我看出來了。」王慧君淡淡地說。
「可是,她卻崇拜俞輝。」
「我知道。」
「我恨俞輝……」
「我也知道。辦《夏雨島》學刊的時候,一開始他比誰都激進;可當領導要追究幾篇文章的責任了,他卻把一切都推在你的身上。他這人慣於見風使舵,我了解,進大學前,他是我們公司的黨委秘書。」
「於是,今天早晨,我就在許曉凡面前說了他的壞話……」
「什麼?」
「我告訴許曉凡,他那篇即將發表的文章從構思到內容都是抄襲的!」
「你有證據?」
「非常確鑿!」
「你妒忌他了……」
「是的。所以我說,我很卑鄙……」
「這也是人之常情,而且你並沒有捏造。」
「可是許曉凡她,她看不起我了,她不願和我說話。剛才,我從她眼睛裡看到了鄙視。」
「你很後悔?」
「嗯。以往,至少還能和她友好地交談,她說話時的笑,很美……」
淺草叢中有幾隻褐色的炸錳在蹦,柳枝條里傳出「知了、知了……」的叫聲。王慧君長長地吐了口氣。初戀時的煩惱,她也品嘗過,現在回想起來,滋味無窮,竟然是醉人的!而她現在經受的感情折磨,苦澀、枯燥、令人厭惡和疲乏。她望著愁眉苦臉的陳潮平,苦笑起來。
「你笑話我?」
「不,沒想到你的感情還很纏綿。」
「不好嗎?」
「不知道。我原以為男同志氣量會大些。」
陳潮平臉漲得跟關公一樣紅。
「其實,你有點冤枉俞輝了,他是有女朋友的。」
「陳世美、王魁的負心事,他幹得出來。」
「前幾天我還碰到他的女朋友,說起等俞輝畢業後準備結婚的事,恐怕還不至於那麼快就變卦吧?問題在於許曉凡的心……」
陳潮平重重地嘆了口氣,「我不討姑娘們喜歡,你老實說,是嗎?」
王慧君咯咯地笑起來,「哪兒的話呀!」
「我不英俊,我不瀟灑,我不殷勤……」
王慧君笑得更厲害了,「你真傻。你記得杜甫有兩句吟雨的名句嗎?『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愛情不就和那細雨一樣嗎?不知不覺中潛入了人的身心。愛上了就是愛上了,不愛就是不愛,哪說得清許多理由?當然,不包括世俗流行的以各種條件為基礎的愛情,那根本不能算愛情!我覺得,愛情之果是萬萬強求不得的,情操高尚的人應該尊重自己的感情,更應該尊重對方的感情。追求愛是偉大的,犧牲愛是崇高的,痛苦中也能品嘗巨大的幸福呀?」王慧君一口氣說了許多,動了真情,眼角有些濕潤了。她發覺陳潮平一直不響,又問:「你不同意我的話吧?」
「不不,我感謝你,真的!」陳潮平抬起了頭,「人一旦陷入感情的泥坑是很難自拔的,要有人在邊上相助一把力。請相信我,我會克制自己的。」說著他收住了腳步。
他們已走到夏雨島上來了。沙灘被陽光照得發白,樹苗上的嫩葉變成了透明的翡翠,島嶼像一座晶瑩的宮殿。
「這麼熱的天,累你走了好長的路。」陳潮平看著王慧君眼底下有兩塊烏青,臉頰上的雀斑色素加深了,他心裡湧起一陣內疚,盡想著自己的事,竟忘了間間她孩子的病情!「昨晚肯定沒好好睡吧?孩子好點了嗎?」
王慧君心頭一陣悸痛,她強忍著沒讓淚湧出來,擺了擺手說:「還好,不要緊的。噢,回宿舍吧,還可以躺一會呢。我真有點困了。」
「好的。」
往回走的一路上,他們都不說話了,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有誰來幫助我跳出泥沼呢?」王慧君自嘲自嘆地想著。
王慧君在走廊里就聽見自己寢室里傳出的高八度的尖嗓門。
韋薇和許曉凡正在為黨史課的那張紙條爭得面紅耳赤。韋薇認為那場風波是俞輝一手製造的,他明明看過紙條內容,還要去交給陳先生,這不是存心挑撥嗎?許曉凡反駁,俞輝作為學生會主席應該堅持正義,對不尊重教師的錯誤行為採取一定的措施!韋薇提出質疑,為什麼俞輝要矢口否認知道紙條的內容?許曉凡趕緊當辯護士:陳潮平太會搞打擊報復了。韋薇說俞輝老謀深算,許曉凡說陳潮平盛氣凌人……
「午休時間,請別說話了!」方斐重重地蹬了蹬床板,提出抗議!
韋薇和許曉凡同時嚓住了聲,躺在床上,把紙扇扇得啪嗒啪嗒響。
王慧君踏進門,一直沒做聲的楊真真聽見腳步就叫:「王慧君,才回來呀,我等你好久了。」
「真真,肚子餓了是嗎?我給你買了冷麵。」王慧君走到床前,看見楊真真眼皮腫得像核桃,「怎麼,還痛嗎?」
楊真真搖搖頭,一把鉤住她的頸脖,咬著她耳朵問:「你剛才陪陳潮平去找陳先生,陳先生……怎麼罵他了呀?」
王慧君點了點她的額角:「你哪兒是肚子痛?分明是心痛呀!你這鬼丫頭,告訴你,陳先生一句也沒罵誰!放心了吧?快把面吃下去!」
看著楊真真羞怯地笑著的模樣,王慧君多麼想立即去找陳潮平,告訴他,有這麼個好姑娘喜歡他的。她心中暗暗慶幸,因為她覺得楊真真比許曉凡更配陳潮平,陳潮平應該有個脾氣溫和善良、能體貼人的……終身伴侶。
王慧君本該躺一下休息了,可她總覺得有樁心事沒放下:要不要告訴許曉凡,俞輝有未婚妻了?告訴了,必將引起一場風波;不告訴吧,怎忍心讓許曉凡害單相思?對了,先向她澆點毛毛雨,等考完試再告訴她真情,不要影響她的情緒呀!
「許曉凡,沒睡著吧?」
「嗯。」
「上走廊去,我有事問你。」
「什麼事?」
「關於俞輝……」
「不,我困死了。」許曉凡一翻身,面壁而躺,她不願與任何人談論她心中的人。
「曉凡,曉凡!」王慧君推著她叫。
「今天,俞輝在系辦公室開了張證明,下午陪他女朋友一起上家具店去了!」上鋪的方斐突然開了口,她一直醒著,像只警覺的貓。
許曉凡霍地翻身坐了起來,耳畔一片嗡嗡的響。怎麼回事?是不是自己耳聾了?是不是在做夢?血管像要爆裂開來一般……
「躺下,曉凡。」王慧君扳她的肩,她的身子竟像石像一樣硬。
寢室里的空氣像凝固的汽油。
韋薇爆發地嚷起來:「方斐,你胡說什麼!不撿撿時間,後天就要考試了呢!」
方斐不做聲,從她的床上揚起了均勻的奸息。
方斐就是選中了這個時機公布這條頭號新聞的。她看了許曉凡的日記,心中嘆息了一陣,世上痴心女子負心漢呀! 自己嘗過這種滋味,下決心不再愛任何人,她憎恨愛情,只追求事業的成功!要讓許曉凡也嘗嘗這個滋味。方斐打出了一發子彈,準確而冷酷地把自己強硬的對手擊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