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6:30:39 作者: 王小鷹

  夏天,清晨的校園是一幅濕流晚的水彩畫,畫中人影綽約。

  西北角的香樟林子像一群亭亭玉立的少女,披著霧的紗,綴著露的珠。

  早起攻讀的大學生們都會在校園的角角落落找到屬於目己的一隅,讓流水、樹木、花簇為他們伴讀。韋薇一清早就鑽進了香樟林,那裡有幾張石桌石凳,是她和童楠自己的「小課堂」。每天早晨到這裡來讀外語,誰也沒和誰約定過,心裡卻像一百年前就說定一了似的。

  今天,他會來嗎?當然會。韋薇從來不喜歡纏綿徘側地猜疑和煩惱,她只憑自己心靈的判斷。她從書包里拿出一張抄著英語課文的塑料紙,鋪在潮濕的石凳上。

  

  這是都德的小說《最後一課》,韋薇喜歡這篇課文,琅琅上口,飽含深情……

  她的第六感覺發現有人站在自己身後,一定是童楠。「你壞,怎麼一聲不響?」韋薇情不自禁放肆地笑起來。

  童楠已站了一會了,他喜歡看她在晨霧中顯得朝氣蓬勃的身姿,喜歡聽她帶點童音的朗讀聲,從她圓圓的嘴中吐出的字母像一串叮檔響的玉鈴,被香樟樹梢上的雀兒嘰啾著銜上了蔚藍的天空,於是整個空間都充溢著令人欣喜的歡快。

  童楠準備好來向她道歉的。昨晚莫名其妙地朝她發火,傷了姑娘的自尊心。

  「坐下呀,沒來得及去食堂吧?諾,我替你買來了,蔥油花卷,吃吧。」鏗亮的小飯盒推到了他眼前。

  韋薇,你怎麼不怨我幾句?你怎麼一點不記恨我呢?你真善良,你太單純了,純得像草葉片上滾下的露珠,讓人實在不忍心用一絲一毫的灰塵去砧污它。

  童楠抓起一隻花卷,咬了一大口,噴香。韋薇望著他一個勁地笑,這動人的笑容驅散了童楠心頭的陰影。「今天食堂開恩,這花卷做得還挺不賴的。」他一連吃下去了兩隻花卷。

  「韋薇,The last lesson。你讀得很熟了,我們一起來背一遍,好嗎?」

  「咯咯咯,你讀英文難聽死了,寧波英語,咯咯,咯咯咯……」

  他們倆你一句我一句地讀起來,樹梢上的雀兒撲騰得非常熱鬧。

  啪!小塊泥團落在韋薇面前的書本上。韋薇抬頭看,樹林子外,嫩綠的草坪上,站著許曉凡,正用手掌捂著嘴,憋不住地笑呢。

  「學習委員妨礙別人學習,該撤你的職了!」韋薇笑著罵著。

  「昨晚上不知誰發誓賭咒,『一輩子不理他』啦?」許曉凡用手指劃著名臉皮,笑彎了腰。

  韋薇奔到林子邊上,大聲對許曉凡說:「你壞,你再壞,我揭穿你的秘密了!」

  「你揭吧,揭呀!」許曉凡嘴硬得很呢。

  「半夜裡,不知誰說夢話,連連叫喚……」韋薇故意停頓了一下,許曉凡心口璞陋跳了跳。

  韋薇對她眨了眨眼,放低了聲音:「連連叫『俞輝』,嘻——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呀!」

  許曉凡覺得有股灼熱的氣流剎那間布滿了全身,「瞎說,我昨晚根本沒做夢!」

  「臉紅什麼?我也沒說是你呀。」這回輪到韋薇笑得喘不過氣來了。許曉凡恨自己沉不住氣,拼命擂韋薇的背脊,以掩飾羞容。

  「好了,不跟你鬧了,放心,我保證替你保密!」韋薇終於收住了笑,她聽見樹林子裡童楠抬高了的讀外語單詞的聲音,朝許曉凡漲紅的臉上擰了一把,便跑進林子去了。

  許曉凡摘下一片香樟樹的嫩葉在手中揉著,慢慢地鎮定了紛亂的心緒。她朝韋薇和童楠湊得很近的身影羨慕地看了一眼,匆匆地跨出草坪,沿著小河走去。她是到夏雨島去。

  今天清晨,許曉凡破天荒睡得那麼沉,方斐從上鋪下來時把床架搖得那麼厲害;韋薇上盟洗室時把杯子臉盆碰得嘔檔響,都沒能吵醒她,她沉醉在甜美的夢中。平時,只要上鋪的方斐剛剛仰起身,許曉凡就會立即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她們倆總是整幢女生宿舍起得最早的人;她們倆總是像比賽似地刷牙洗臉,甚至來不及去抹點什麼護膚香脂,便你踩著我腳跟,我推著你脊樑地趕到校園清靜的角落,仿佛只要比對方少讀了一秒鐘書,就會落後十萬八千里。

  許曉凡睜開眼的時候,宿舍里己經溢滿了淡金色的初陽。她嚇了一跳,急忙跳下床,方斐和韋薇早就無蹤影,只有楊真真還躺著。

  「真真,快起來!」許曉凡邊用手馬馬虎虎地攏了攏齊耳的短髮,邊催促著。

  「我……肚子痛,來例假了……」楊真真哼哼卿卿地回答。

  「那你躺著休息休息吧,我走了。真糟糕,怎麼睡得那麼死!」許曉凡拎起書包出了門,遲了,足足要比方斐少讀半小時書呢!

  出乎意料,她並沒有非常地懊喪和著急,一踏進綠蔭濃郁的校園,她反而覺得渾身說不出的輕鬆和歡欣,吸著新鮮的空氣,心窩裡甜津津的。她忽然非常想到夏雨島去看看,昨晚,只是在暮色中領略了它的丰姿呀。雖然去夏雨島要多走好兒分鐘路,可是她無法抵禦這個強烈的願望,她拿出記外語單詞的小本本,邊走邊讀著。心境特別明,記憶也靈了,好像比平時讀幾個小時的效果更好。

  在青蔥的香樟林邊與韋薇善意地戲謔了一番後,許曉凡的思緒從外語單詞中溜了出來,漫天價地飛,追逐著一個動人的聲音,追逐著一張白哲的面龐,追逐著一個令她心熱的名字:俞——輝……

  一塊突兀在小路邊的假山石差點把許曉凡絆倒,她止住了心不在焉的步子,抬起頭,驀地,仿佛有一枚釘子狠狠地戳在她的胸口,她從醇情中驚醒過來了!

  那枚釘子就是方斐瘦削而窩成弓型的背影!方斐坐在彎孔小橋下的石墩上。怪癖!那麼多濃蔭下的石凳不坐,偏愛這裸露在陽光下的石橋墩,這兒是方斐的專座。她的近視眼鏡片幾乎要觸到膝頭上的書頁了,她的著深棕色上衣藏青色長褲的身影真像一枚鐵釘,那麼冰硬而且固執!她似乎一點也沒聽見許曉凡的腳步聲和輕輕的一聲「哦——」,專注地對著她的書本。

  許曉凡按住坪跳的心,現在是什麼時候?人人都在拼命,特別是……方斐!我怎麼竟會沉酒於兒女情長不能自拔了?危險!考試考砸了……她破天荒沒有拿到優的成績……同學們憐憫的目光和方斐幸災樂禍的冷笑……許曉凡想到這一幕膽顫心驚的慘劇,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她猛地搖了搖頭,把那些甜蜜的幻夢甩開,集中精力,溫書去!

  許曉凡心急火燎地奔上夏雨島,在苗圃前的沙礫灘上坐下了,一頭鑽進書本中,她決心要用百倍的專注來彌補今天早晨無端浪費的那幾十分鐘時間。於是,作為少女的一切柔情、困惑、痴迷、追戀……統統被排斥到遙遠遙遠的心底去了,而作為學生的勤奮、好強、鑽研、多思……占據了她的整個身心。

  只有在早晨,小河水才會像鏡子般的明淨,從苗圃里涌過來的空氣是潮濕和溫馨的。夏雨島真能隨人意,晚上,它像夢一般的美妙和神秘;早晨,它像畫一般的安寧和靜穆……

  陽光漸漸地從樹梢尖移到沙灘上來了。許曉凡感到背脊上的灼熱,頸脖也有點酸,她仰頭轉了轉脖子,眼睛被無言無語漫流著的小河吸引住了,河裡有自己的影子……還有,還有一張男子的臉!許曉凡渾身一震,倏地從地上跳起,轉身往後一看,離自己很近的地方站著團支部書記陳潮平。

  「你是什麼時候來的?我怎麼一點都沒發覺?」許曉凡輕鬆地嚷了起來。

  陳潮平在許曉凡猛回身的一霎間差點想飛快地逃走,此刻他強制地鎮靜下來,說:「你讀書讀得太用功,就算原子彈爆炸也聽不到。」

  「哼,悶聲不響地偷看人家溫書,團支書要當『克格勃』了嗎?」許曉凡又笑開了。

  陳潮平有些尷尬地舔了舔嘴唇。

  他每天早晨和安魯生出來跑長跑,路過夏雨島時,他被河邊上許曉凡的身影迷住了。許曉凡穿一身白衣白裙子,在青嫩的苗圃前顯得那麼飄逸,就像天上落下的一片纖雲。陳潮平不由自主地收住了腳步。安魯生操了他一把:「我就知道你喜歡她,其實,不怎麼樣,太清高,只能當尊菩薩供著。」

  「你別胡說八道!」陳潮平持了下他的腦袋。

  「去吧,去吧,去找她吧,我替你保密。」安魯生詭橘地笑了笑,獨自一人沿河岸跑開了。

  陳潮平走上夏雨島,站在許曉凡身後,看著她,他緊鎖在胸膛里的激情禁不住要奔湧出來。可是,自尊心使他牢牢地把住了情感的閘門,他只是淡淡地一笑,說:「快到上課時間了呢。」

  「真的?」許曉凡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哎喲喲」地叫起來,收拾起課本,「還要回宿舍拿課堂筆記呢。」

  啪嗒啪嗒,許曉凡的塑料涼鞋在石子路上踩出很響的聲音:嚓嚓嚓,陳潮平穿著運動跑鞋,腳步沉悶而滯重。

  「咦?你像有什麼心事,不高興嗎?」許曉凡耐不住沉默寡言的難堪。

  陳潮平峻了她一眼,答非所問地說:「你很喜歡夏雨島吧?我也很喜歡它,它比校園其他地方顯得單純、清新,是嗎?我每天到這兒來跑上一圈,很痛快。」

  許曉凡想笑,忍住了,她發現他並不像平時女同學背後議論的那樣「傻呆」,挺有些詩意的,她萌生了想與他交談的欲望。「昨天晚上,你一定生氣了吧?俞輝……說話太不注意方式了……」

  陳潮平又峻了她一眼,「你似乎……很崇拜他。」

  許曉凡臉微微一紅,「根本談不上什麼崇拜,不過,他提出從美學價值來考察作品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還是很令人信服的。他有一篇文章要在(文學報)上發表呢。」許曉凡忍了忍,才沒把俞輝給她看的校樣拿出來——那應該是她獨自享受的快樂。

  陳潮平不出聲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俞輝幾個星期以前就在寢室里炫耀過他即將發表的那篇文章了。他加快了腳步,許曉凡有點跟不上,緊追了幾步。

  「你們倆……恐怕有什麼疙瘩,不能開誠布公地談談嗎?」許曉凡搞不清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說,也許是希望每個人對俞輝都有好的印象。

  陳潮平悶走了一陣,忽然說:「如果人家把你的真誠當作愚昧耍弄了一番,你還會相信這個人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許曉凡急切地追間他。

  陳潮平站住了,猶豫了一下,盯著許曉凡的眼睛說:「我看過俞輝的文章,我覺得,他的觀點乃至文字沒有任何獨特的新意,全是……拼湊和……抄襲!」

  仿佛一盆冰水從許曉凡頭頂澆下,她愣了一下,隨即氣憤地反問:「你……有什麼證據?!」

  陳潮平垂下眼皮,咬了咬嘴唇,「這……是我的感覺。」他說罷,轉身朝通向教學大樓的小路走去。

  「這不可能。妒忌、誹謗!想不到陳潮平是這樣的人!」許曉凡像自己被人潑了一身髒水似的氣憤和難過,她不相信俞輝會於這種事,再說,難道《文學報》的編輯同志會辨不出真偽嗎?她呆呆地看著陳潮平遠去的背影,覺得他的形象很難看,矮小,四肢也不勻稱。

  許曉凡窩著一肚子火回到宿舍。

  楊真真焦急地等著她,「你怎麼搞的?回來這麼晚,快上課了,沒吃早飯?諾,我替你買了油煎餅。」

  許曉凡哪裡還吃得下油煎餅?她匆匆地到枕邊去拿筆記本,忽然,她發現自己藏在枕頭套里的日記本移到枕頭底下來了。「真真,誰動過我的枕頭了?」

  楊真真渾身一震,吞吞吐吐地說:「沒、沒有,我剛起來……不知道。」她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

  許曉凡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日記本是自己最珍貴的秘密,許曉凡清清楚楚記得,昨晚寫好日記後,小心翼翼地把它塞在枕頭套最裡面的呀。

  楊真真覺得手腳放哪都不自在,真恨不得躲進帳子裡去。

  早晨,宿舍里的夥伴都走了,楊真真肚子痛得實在厲害,伏在床上嘎喚地哭,她為自己比別人少讀了一清晨書而傷心。哭了一會,累了,她又迷迷糊糊地睡去。恍惚聽到有人進來,她懶得搭腔,一動不動地躺著,睜開了眼睛。透過紗帳,她看見方斐的深度近視眼鏡在初陽里閃出奇怪的光圈……咦?方斐為什麼要翻許曉凡的東西?啊!她從許曉凡的枕套里摸出一本紅緞面的本子,那是許曉凡的日記本呀,方斐在偷看許曉凡的日記本!楊真真情不自禁地「呵」了一聲,連忙用毛巾毯捂住了嘴,嚇出了一身冷汗。

  方斐已經聽見了,她迅速地將日記本塞回枕頭底下。「楊真真,你還沒起床?」這個方斐真不簡單,聲音仍舊平靜而威嚴,倒像是她抓住了楊真真什麼虧心事似的。

  「嗯……唔……」楊真真不知該怎麼回答。

  「許曉凡昨天去盛教授家摸底,我想看看她記了些什麼。」方斐若無其事地關照:「你別對她說呀,她就怕我考得比她好呢。」

  「嗯……唔……」楊真真好為難呀!平時,她和許曉凡要好,學習上許曉凡是她的小老師,生活上許曉凡是她的小姐姐。方斐偷看許曉凡的日記本,她理該告訴許曉凡的呀!可是……楊真真害怕惹是生非,更害怕得罪人。她去農村插隊的時候,媽媽就叮囑她:「不要在人前說長論短,不要跟這個人親近跟那個人疏遠,一團和氣,免生是非,懂嗎?」這便成了楊真真處世的準則,靠了這一條,插隊的公社上上下下都誇她一聲「老實、忠厚」,上大學的群眾意見欄里都是好話。感情上的傾向是抑制不了的,楊真真喜歡許曉凡,欽佩許曉凡,願意和許曉凡在一起;可是,她不會為了許曉凡而得罪方斐。方斐插隊的公社和楊真真同屬一個縣,楊真真聽到過有關她的許多傳聞,她可不是個簡單的女子呀。萬一許曉凡和方斐鬧起來,她楊真真怎麼做人呢?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權當什麼都沒看見吧!

  「真真,你怎麼啦?」許曉凡看見楊真真失魂落魄的樣子,疑竇重重地問。

  「沒……沒什麼呀,我肚子痛,痛得難受。」楊真真支支吾吾地掩飾著。

  「你總是不注意,來例假還啃冷饅頭!」許曉凡隨口慎了她一句,「要不上課別去了……」

  「不不不,我……能行!」楊真真從來不捨得缺課,特別是眼一卜的複習課。

  許曉凡心緒煩亂,匆匆把日記本鎖進了箱子裡。

  這時,上課的預備鈴尖利而急促地響起來了,楊真真和許曉凡拎起書包和碗袋,箭似地衝出宿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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