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6:30:43 作者: 王小鷹

  王慧君踩著上課的鈴聲奔進校門。

  進大學快三年了,她從來沒有遲到過。她總是第一個走進教室,擦黑板,抹桌椅,然後撿一個靠邊的位置坐下,靜靜地翻閱上堂課的筆記,等待上課。

  她連續兩年被評為學校的三好學生。有一次,晚自修下課,她從圖書館回宿舍。聽見有人在身後說:「……俞輝的三好是跑指導員辦公室跑出來的,王慧君的三好是擦黑板擦出來的,一個可卑,一個可憐,太沒意思了……」

  「噓——……」也許說話的人認出了她,嚓住聲,三三兩兩地從她身邊走過去了。夜色中她沒看清她們的臉,一定不是自己班上的同學。她只覺得委屈,她喜歡為大夥做些事,實在是沒有任何卑微的私心的,她只是習慣了。她在讀中學的時候,大夥是搶著為集體做好事的呀,何況她天性具備了忍耐謙讓的大姐氣度。

  「咯,三好學生剛評上,王慧君就不擦黑板了,還遲到,嗤——」

  王慧君想像自己站在靜悄悄的教室門前,承受多少雙猜忌和譏諷的目光,她的腳步不由得放慢了。也許,還是等到第一節課下課,趁教室里亂鬨鬨的時候,悄悄地溜到座位上,不會有幾個人知道她遲到的。

  既然這樣,為什麼要儘早地趕出家門,擠三部車到學校里來呢?完全可以燒好一頓精緻的早餐;完全可以去菜場買一籃新鮮的蔬菜;完全可以把屋子收拾得窗明几淨;甚至還可以上娘家去看一眼心愛的兒子……那樣的話,丈夫一定不會在她後腳跟還沒跨出門檻的時候,就把房門那麼重地關上了!

  王慧君的心被一絲悔恨纏得很痛,她的手軟綿綿地搭在路旁的夾竹桃上,雪白的花朵抖落在她的頭上和肩上,她覺得疲乏極了……她是個女人呀,多麼渴望愛情的撫慰、渴望溫暖的家庭生活!

  頭脹,四肢無力,臨出門時沒照照鏡子,眼窩一定又是烏青烏青的了,怪丑的。整整一夜沒合眼。她躺在床的左邊,他躺在床的右邊,稍一動彈就能觸到對方的肌膚,真奇怪,她卻覺得離開他很遠很遠。她傷心極了,最親愛的人之間竟也會出現深淵般的裂縫。

  她曾經是多麼愛他,當她還是個擋車女工的時候。他在局團委工作,口才很好,而且還會寫詩。他以前的眼睛總是含情脈脈地看著她,現在那種溫情到哪兒去了?怎麼會變得如此兇狠和冷淡?眼白上布著幾根退不了的血絲,讓她看了感到厭惡和恐懼。他以前總是用金屬般的嗓音喚她「小君」,叫得她心熱。現在那種親昵到哪兒去了?當他數落她不做家務、不管孩子、不像妻子的時候,聲音是嘶啞乾澀的,像鐵釘劃在鐵皮上,讓她聽了生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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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曾經幻想的居里和居里夫人式的愛情生活,就像清晨天邊的一抹彩霞,望得見而摸不著。

  她不能忍受他用至高無上的主宰者的口吻盤間她:今天在學校里和誰誰誰在一起?男生還是女生?哦——她願意自己的丈夫是個強者,當她在外面受廠委屈的時候,可以靠在他的胸前哭泣,聽她的勸慰和開導。可是,他萬萬不能蔑視她的人格呀!他怎麼能這麼不信任、不理解自己的妻子呢?他甚至還說:「你還想成什麼家嗎?混張文憑蠻不錯了。」

  於是她不顧一切地跑出來了。她不允許任何人裹讀她的理想,她要為它付出代價,儘管非常痛苦,但卻心甘情願。她要拼,要爭,與其說是為了實現那個美麗的夢,確切點,不如說是為了維護自己作為人的追求理想的權利。

  鈴聲已經終止了。校園裡顯得多麼安靜呀,只有她的呼吸聲很輕,像撕開一張張棉花紙。王慧君卻像受到了極大的震動,猛地推開夾竹桃枝權,用體育課測驗百米短跑成績時的速度朝教學大樓奔去。

  這幢大殿式的文史樓不知出自哪位高明的設計師之手,樓中上大課用的主教室竟然是東西朝向的,一到夏天,陽光便從早晨到傍晚不間斷地烤著,酷熱難當。於是挨著東西面窗下的位置幾乎是無人光顧,都搶著坐在近南向門的地方,甚至擺只凳子坐在門外走廊里聽課。

  幸虧這一節是黨史複習課。副課,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坐在走廊里的同學都在喊喊嚓嚓地說閒話,互相打聽有關考試的小道消息;後排的同學有的打磕睡,有的翻閱文學史或古漢語的複習資料;只有前排少數幾個謹慎而又規矩的女生在認真地一記著筆記——這就夠了,她們的筆記會被班上的每個同學各取所需地摘抄、背熟,應付黨史考試,綽綽有餘了。

  王慧君從後邊的門擦進教室,挨著許曉凡坐下了,竟然沒有人注意她,教黨史的陳先生正背對著大夥往黑板上寫她的一、二、三點,王慧君悄悄地鬆了口氣。

  許曉凡朝她點了點頭,楊真真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背脊,「孩子病怎麼樣了?」

  「噓……」工慧君對她感激地笑了笑,「聽課。」

  陳先生五十多歲,花白的稀疏的短髮總是一絲不苟地抿在耳後,她的外形和她上課的內容很相符,給人以莊重嚴肅的印象。

  「……第三章,黨在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第一節,1927年革命失敗後的國內形勢,黨為爭取革命的復興而鬥爭。主要要掌握三點,第一點,1927年革命失敗的經驗教訓。第二點,黨的『八七會議』的意義。第三點……」陳先生講課的音調很平穩,吐字間的距離幾乎相等,很便於人記錄,也很容易催人打磕睡。王慧君實在太疲倦了,鋼筆尖在筆記本的格子間歪歪曲曲地扭動起來,她的頭髮披到眼睫上,額頭一點一點地下沉,終於咕咚一下碰在桌面上。她驚醒了,狠狠地捏了捏眉間,欺了撤太陽穴。

  「……第四節……第一點,革命根據地得以發展的條件。第二點,黨內第二次『左』傾路線的錯誤……」

  恍惚間,王慧君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裡,多麼寧靜而溫暖的房間呀,雖然只有十二平方米,可是收拾得窗明几淨,素雅而大方。那時候,王慧君還沒有上大學,她有充分的精力關顧她和他的小家庭。在丈夫的同事當中,她獲得了「賢妻良母」的桂冠。日子過得太愜意了,簡直沒有一點煩惱和憂愁,人幾乎要被溫情和舒適融化了。廠休日,她抱著兒子坐在窗前暖洋洋的日光里,頭腦里常常是什麼東西也沒有,淡淡的惆悵悄悄地從房間的四角蔓延過來,漸漸地把她全身心淹沒了……

  篤篤篤篤,一陣重重的敲黑板的聲音再一次驚醒了王慧君,她猛地從手臂彎里抬起臉,竟然已昏昏沉沉睡了一覺。陳先生正鐵青著臉,一邊用手指骨節敲著黑板,一邊抬高聲調說:「請大家不要說閒話了,這些都是重點的重點,講一遍,不再重複的。」

  「嘖嘖嘖,重點的重點還有這麼多點,叫人背到哪輩子去呀?」

  「行行好吧,把範圍再縮小一圈……」

  後排的男生嘰嘰呱呱地起鬨著。

  「還要怎麼樣縮小範圍?難道讓我把考試題目都告訴你們嗎?請注意,學年總評分,我要把你們的課堂紀律作參考分的!」陳先生威脅性地加重了語氣。於是喧鬧聲漸漸隱去,課堂四壁重又揚起釘板似的「第一點……第二點……」。

  王慧君用牙齒把自己的嘴唇咬得發痛,藉以減輕由剛剛的夢境而引起的心的劇痛。她頑強地把自己的注意力牽到筆記本上來,看一眼,簡直不相信是自己的筆記本。她的筆記一向以整潔、詳細而著稱,可今天記下了什麼呀!從第三章第一節一下跳到了第五節,漏了整整三節十七、八點呢?她慌忙伸過頭去看旁邊許曉凡的筆記,想看看得空出多少行紙才補充得下。她卻咬住鋼筆桿怔住了,學習認真踏實的許曉凡今天怎麼啦?竟然一個字沒記下,攤在筆記本上的廢紙上,橫七豎八地寫滿了「俞輝」的字樣。王慧君為自己無意中窺探了女伴心中的秘密而感到歉疚和尷尬。

  許曉凡本能地把那張廢紙團成一團捏在掌心,臉漲得血紅。

  「曉凡,呵,我不是存心的……」

  「什麼呀?沒什麼……我只是……頭痛。」

  王慧君一轉臉,對上陳先生惱怒的目光,慌忙把話咽下肚。

  「陳先生,這兒有張紙條,是後面同學傳上來的。」學生會主席俞輝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把一隻拆開的香菸紙殼遞到講台上。

  「糟糕……」

  「怎麼搞的……」

  後排座位間揚起一陣喊喊喳喳的議論。

  陳先生疑惑地看了看他們,用沾滿粉筆灰的手把香菸紙殼持平了,她黃黃的面孔一霎間變成了鐵青色,厚厚的嘴唇哆嗦著,片刻,她霍地抬起頭,逼視著課堂,厲聲問:「誰寫的?!」

  「怎麼回事?」

  「誰知道,反正沒好話……」

  「叫陳先生念出來大家聽聽……」

  教室里一片混亂。

  陳先生說:「我要找你們指導員來處理這件事,還像個大學生樣嗎?」她說著把講台上的書重重地合上,那紙殼被震得飄落了,第一排的同學趕緊伸手接住,幾個腦袋同時湊過來看紙上寫著什麼。後一排立刻伸出幾雙手:「寫點什麼呀?給我們看看……」於是,紙殼滿教室地傳開了。

  「是誰寫的?膽子可不小。」

  「嘻——還真有點像呢。」

  「太過分了……」

  紙殼輾轉到王慧君、許曉凡的課桌上。

  「真無聊!」許曉凡不屑一顧地說。

  王慧君心裡格登一下,那香菸殼的反面,不知誰畫了個陳先生的頭像,存心醜化的大嘴中露出一排大牙,每顆牙上都標著「1234」的數目。頭像邊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三個大字:「黨八股」。

  「太不像話了!」王慧君把紙殼疊成小小的方塊,不再傳給別人。她站了起來,環視著大夥,抬高聲音說:「同學們,現在是上課,希望大家別再議論了。」她又面向講台,「陳先生,我們班委會一定負責查清寫這張條子的同學。現在,請您繼續講課吧。」

  「誰不想上黨史課的,可以請出去!你們對我們偉大的黨究竟抱著怎樣的感情啊?」陳先生怒氣未消,曲起食指篤篤地敲著黑板。

  「陳先生……」

  「陳先生!」咚地一聲,陳潮平從一群紛亂地交頭接耳的男生中間站了起來,「陳先生,我承認錯誤,這紙條是我寫的。但請相信,我們對黨,是非常有感情的。」他的聲音很平靜。

  教室在一瞬間變得非常安靜,仿佛寒冰一下子凍住了沸沸揚揚的水面。

  王慧君用懷疑的目光盯著陳潮平,不一可能他不可能幹這種事。「哼!」旁邊的許曉凡從鼻腔里狠狠地出了一聲。而楊真真,震驚的程度猶如看見一條毛毛蟲爬上她的手臂,她用拳頭堵住嘴,把臉伏在臂彎里,憋住氣聽陳先生如何處置。

  「你是。……?」陳先生拖長聲音問。

  「我叫陳潮平,學號,77024260」

  陳先生翻開點名簿,滿臉疑雲地搖了搖頭,在這個學號上她是打了紅星記號的,因為在以往的學習中這個學生特別認真,期中測驗時,他的答卷邏輯填密,並具有思考性。

  「下了課,你到辦公室來一下。」陳先生合上點名簿,吁了口氣,「現在繼續上課。剛才,我們複習到第五節第二點……」

  「呵——」不知誰放肆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緊接著,有人發出吃吃的竊笑。

  王慧君皺著眉頭朝後面看了一眼,她聽得出,那壓抑著的笑聲是韋薇發出的,韋薇上課一向喜歡坐在男生群中,坐在童楠的左右或者前後。她就是愛笑,也不看看現在的課堂氣氛是不是適宜笑。

  下課後,陳先生前腳剛跨出教室門,韋薇就揚聲大笑起來,說:「陳潮平,真看不出,你還有這種歪才,這下可把你團支部書記的形象破壞了。」

  「有點歪才總比不學無術強吧?」陳潮平淡淡一笑,「當然,我自認我的才能通常情況下並不歪。」

  「你才華橫溢呀,怪不得是……『兩棲動物』。」韋薇說著笑得透不過氣,許多女生也跟著笑起來,只有楊真真狠狠地白了韋薇一眼。

  俞輝走過來,心情似乎很沉重,「陳潮平,沒想到你會這樣醜化陳先生,當時我要看一眼,就不會把紙傳上去了,也不至於造成這種後果。」

  「我倒覺得這張漫畫一針見血提出陳先生講課的弱點,陳先生真不該發那麼大的火。」韋薇不以為然地說。

  「給老師提意見可以,但不能採取這種人身攻擊的手段。」俞輝正色道。

  「這怎麼是人身攻擊呢?」韋薇立即反駁,她還想爭辯什麼,被童楠制止了,他以課代表的口吻說:「行了行了,有什麼好爭的?下節課,盛先生要來輔導古漢語,大家快準備準備吧。」

  人群陸續散開。對俞輝的挑戰一直保持緘默的陳潮平默默地站起了身,安魯生一把拽住了他:「不行不行,你別去,我找陳先生說明真情,我……」憋了半天沒吭聲,安魯生臉都變了形。

  「你去說,事情就更糟,男子漢,別來婆婆媽媽的一套。」陳潮平重重地擂了他一拳,便朝教室外走去。

  楊真真忽然輕輕地呻吟了一下,伏倒在桌子上抽泣起來,王慧君搖著她的肩膀問她,她吐出很細的一線聲音:「我……肚子痛……」

  「曉凡,你快陪她去醫務室看看,好嗎?」

  許曉凡正端坐在座位上翻看筆記本,她極勉強地「唔」了一聲,眼珠悄悄地朝俞輝身上溜了一轉。王慧君覺察到了,她暗暗責怪自己粗心,許曉凡哪是真的看筆記?你瞧,她筆記本翻開的一頁分明是空白紙的!她一定在注意聽俞輝與韋薇的對話呀。

  楊真真仰起頭,連連說:「不用去醫務室,不用去,沒什麼,好些了……等一會就會好的。」

  許曉凡咬著王慧君的耳朵說:「我看也不用去醫務室,她來例假了。」

  王慧君已猜到楊真真的心思了!她望著兩位女伴苦笑。她羨慕她們,能愛一個人是多麼幸福。可是,此刻怎麼能把心思都用到那上面去呢?王慧君真有些為她們擔心,班長的職責使她感到了壓力,這壓力減輕了積壓在心頭因家庭矛盾而引起的憂鬱,她的思緒頓時清晰起來。

  王慧君在樓梯口追上了陳潮平。

  「小陳,到底是誰寫的條?」王慧君用肯定的口氣問,她了解陳潮平,決不會幹這種蠢事的。

  「是安魯生,這搗蛋鬼,沒心思聽課,亂塗亂劃,並不想傳給陳先生的。他塞給我,叫我看畫得像不像,旁邊的人七手八腳搶去了,不知怎麼,就傳到講台上去了。」陳潮平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安魯生慌了神,他考試沒把握,陳先生要算紀律分,他保險不及格。我想我認了吧,陳先生好像對我還蠻不錯的呢。」

  王慧君又好氣又好笑,想了想,說:「這樣吧,我陪你一起去找陳先生,我是班長,總也有責任。跟陳先生慢慢解釋一下,她會消氣的。陳先生就是脾氣古板了一些,其實心很好,對學生也很負責的。」

  陳潮平點頭同意了,他很欽佩王慧君的為人,所以對他懷著一種對大姐姐般的信任。

  王慧君和陳潮平走下樓梯,看見方斐站在文史樓旁邊的棕擱樹叢中,獨自一人喃喃地背著什麼。她總是那麼分秒必爭,連短短的課間時間也不肯浪費。

  「方斐,休息休息吧,弦不要繃得太緊了。」儘管方斐不愛理人,但王慧君總是主動地和她說話。

  「你們……去找陳先生?」出乎意外,方斐不像以往只用點頭或搖頭來回答了。

  「嗯。」下慧君連忙問:「你有什麼事嗎?」

  「沒——有……」方斐顯得遲遲疑疑,最後,她還是搖了搖頭。王慧君極其敏感地從她眼睛裡看到一絲憐憫的神色,但是,她無法窺察方斐遮蓋很嚴的心靈。

  方斐望著王慧君和陳潮平的身影消失在辦公樓前的布告欄後,她狠命地拽下一縷棕桐樹的闊葉,放在掌心揉著,搓著;她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沿著文史樓的牆根來回踱著沉甸甸的步子。

  剛才,在課堂上,她親眼看見俞輝把那張紙條仔仔細細地看了半天,然後交給了陳先生的,可是,他說得多動聽,「當時我要看一眼就不會把紙傳上去了……」方斐覺得噁心,像咬了一口爛番茄。唉!人心太險惡了!方斐已經看夠了,她從來不去觸動心靈最深處留下的那片陰影,那裡有她過去十年嘗盡的苦難,上當、受騙,希望的毀滅……她從一個善良多情的姑娘變成了冷酷堅強的女子,她用一層任誰也撞不開的外殼把自己緊緊地包起來,用這層硬殼去抵禦世人的一切厄遇,她十分自信地走著自己認為應該走的路。

  第二節課的鈴聲響了,方斐恢復了一貫的冷淡神態,目無旁人地走進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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