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2024-10-04 06:29:03
作者: 王小鷹
辛小苦數著秒針的腳步熬到了天明,挨到安子翼畫室門外聽聽,裡面沒有任何動靜。安子翼睡得晚,一定還在做他遠渡重洋的美夢。辛小苦連忙給郝固家撥電話,得兒得兒對面鈴聲響了半天,她差點就要放下話筒了,便有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問道「誰呀」又放肆地打了個哈欠。辛小苦心撲撲撲地跳起來,張大了嘴卻怎麼也發不出聲。對面靜默了片刻,忽然問道「是辛小苦嗎?」辛小苦渾身血液凝固,他怎麼知道是我?對面又說「辛小苦,你怎麼過了那麼長時間才給我打電話?那一日我以為你當天晚上就會來電話的,我哪兒也沒敢去,守在電話機前等了整整一夜!」辛小苦的心忽然鬆弛開來了,血液也輕快地流淌起來,她很平淡地說道「郝因先生,新近我畫了一套中華女神,想請您看看,提提寶貴意見,不曉得您有沒有空呢?」郝因又恢復了懶洋洋的聲音,道「可惜我白天都有安排了,晚上你能出來嗎?今天晚上還有點空。」辛小苦不假思索地道「郝固先生,晚上我一定來。」放下話筒,辛小苦耳熱心跳,面孔絆紅,她暗罵自己孟浪,不過是去跟他探討一些藝術上的問題嘛。
日裡,辛小苦將自己徹頭徹尾地洗了一遍。傍晚時分,辛小苦發興到超市買了些菜, 回來洗洗切切,炒炒煮煮, 已弄出幾隻盆子。看看冰箱裡還有兩罐啤酒,倒了出來,便去敲安子翼畫室的門。安子翼探頭出來道「什麼事?怎麼這麼香?」又見一桌酒菜,驚異道「今天是什麼日子?」辛小苦輕淡地笑道「沒什麼日子,不過嘴巴饞了,想著做了幾個菜,索性叫你一起來吃。」安子翼撫掌笑道「好久沒吃上一頓正餐了,放出屁也是熟泡麵的防腐劑味道!」便狼吞虎咽起來。辛小苦自己吃得很少,只是看著安子翼吃,笑問道「畫得差不多了吧?《上下五千年》?」安子翼道「還有一段。這卷是贈給省博物館的,那女蝸我已改成披著雲紗的了。」辛小苦忽然道「子翼,待會我想去看看我媽。又是幾個月沒去了,老太太肯定日日罵人了,今晚上不一定趕回來了。」安子翼滿嘴小菜,滿腹心事,只點了點頭。
安子翼吃飽喝足又回他的畫室去了,辛小苦洗鍋刷碗地磨蹭時間,總是逃不過要走的那一刻的。辛小苦脫籠統穿了件黑色棒針毛衣,外面再套件大地色羊絨長大衣。要出門了,想去跟安子翼道別,想想還有那個必要嗎?便拉開門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辛小苦來到郝固家樓門口時天已暗透了,冬日的夜空只有疏疏朗朗幾顆星星,顯得很落寞寡淡。她抬頭數了數星星,忽見樓門裡有人出來,忙勾了腦袋走進去,跟他擦肩而過。辛小苦並沒看清那個人的面目,那個人卻一眼認出了她,便定住了,痴痴地看著她消失在樓梯拐角處。
此人便是韓此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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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此君從陳良諸那裡得了馬青城寫的舉薦信卻像是得了塊心病。帶著這信去見郝固吧,想到要下氣怡聲地去看那得意小人的臉色,討得他的青睞,這情景實在令他不堪忍受!他郝因不過會玩弄幾個新名詞,他懂個屁畫!待不去見郝固吧,這封信裝在兜里時時刻刻像塊燒紅的炭灼著他的皮膚,也許這真是一次機會呢?也許藉此便可破壁而飛了呢?為了這去與不去的問題,韓此君連著幾日吃不香睡不穩的。先決定去了,興師動眾提前吃晚飯,木蓮忙著替他熨衣服,待出門,又說不去了不去了,我又不是賣不出去的舊貨!不去就不去嘛,攤開紙墨畫了幾筆說困了,又收拾起來鋪開被子躺下,卻又躺不安穩,翻來覆去,唉聲嘆氣,弄得木蓮都火了,罵道「這麼丁點大的事也值得你這般傷神費心啊?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去有去的好處,不去有不去的好處,有什麼難的?這也難的話做人好不要做了!」木蓮這麼一罵,韓此君便不敢再折騰,只窩在心裡煎熬著。
陳良諸卻是三日兩頭地來電話催「怎麼還不去見郝因呀?你還猶豫什麼?馬青城說他都當面跟郝因打過招呼了。你就是憐惜你那張臉皮,你的臉皮重要還是你的前途重要?就只有開頭幾分鐘的難堪,笑一笑就應付過去了嘛!」隔日又來問了,急得求爺爺告奶奶的了,道「阿竹,阿竹,就算你為了我到郝因家跑一趟好不好?用不到你說一句話的,只消將馬青城的信交給他看,他心裡有數的,再拖下去,人家倒以為馬青城開他玩笑了!」韓此君被陳良諸逼著總是諾諾地應了,一到夜晚又畏蔥不前了。
這一段日子無極畫在省城十分走紅,報紙上連篇累犢地介紹陳亭北和他的畫,稱他是發展和豐富了無極畫藝術,將無極畫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的高度。也有涉及陳良諸和傅小槐的文字。陳良諸為即將修復的玄黃庵所作《觀音出道圖》,畫面色彩淡雅,造型豐美嫻靜,展示了無極畫藝術「焦黑薄彩」的神秘魅力,傅小槐卻是張揚她由戲曲表演藝術走人繪畫藝術的獨特風格。韓此君每天坐在辦公室里聽同事們議論來議論去,無極畫長無極畫短,真正是芒刺在背,如坐針氈。他總是偷偷地將報紙折成一小塊藏在褲兜里,假裝解手躲到廁所里去看,看上看下沒有一字提及他韓此君的。大家都曉得他為了等那次畫展的請柬簡直瘋了似的,去看過那畫展的人才知道最后角落里有他韓此君兩幅畫作,可學校里只有陸校長一個人去看了那畫展,回來陸校長對胡教導說「韓老師那兩幅畫放在陳老先生一起就顯得平平了。」老師們背後點點戳戳議論紛紛,說什麼,韓此君聽不到,但看他們的神情便叫他無地自容了。這每日的上班也成了思想負擔,他度日如年地打發時光。
這一日韓此君照例去城西文化館業餘藝校上課,文化館宣傳科的小常對他說「韓老師,這學期你還有兩堂課吧?下學期這所藝校可能要關門了。」韓此君驚道「卻是為何來?辦得好好的,也給你們文化館掙了不少錢。」小常笑道「我們這塊地皮被人家看中了呀,已經批租給人家了,馬上就要拆遷。今後我們這些人到哪裡去上班都不曉得了呢。」韓此君聽得心裡沉甸甸的。世事滄海桑田,命運變幻莫測。小常又道「等藝校課一結束,我們就開始搬遷。我們館長說,下面那個展廳空著也是空著,若有什麼單位要開展銷會辦什麼展覽之類的,我們可以低價出租,也是最後給大家謀點福利。韓老師若有什麼線索可代為介紹介紹。」韓此君心裡不由得動了一動,只點了點頭。次日,韓此君剛到學校,胡教導就把他叫去了。胡教導笑道「聽陸校長說,在無極畫傳人畫展中有韓老師兩幅畫的,祝賀你呀!」韓此君摸不著胡教導笑臉後面的深淺,只好尷尬地笑笑。胡教導果然話鋒一轉道「昨天區老齡委員會來人聯繫聘你到老年大學上課的事,我跟陸校長商量了,下學期學校里的活動也很多,你的主要精力還是應該放在搞好本職工作上,所以就代你推辭了,你不會有什麼意見吧?」韓此君忙道「沒沒沒有意見。」心卻是抽緊了。胡教導又很推心置腹地說道「我是很理解你的,想在美術上搞出點名堂,校領導也是很支持你的。我們已經把你的名字報上去參加宋慶齡藝術教育園丁獎的評比。在兒童藝術教育這塊天地里,你是大有可為的。平常自己的行動要稍微注意些影響,譬如前些日子等畫展的請柬,弄得驚天動地,同事們反應很大,我和陸校長都做了許多工作。」韓此君聽得一陣陣發冷又一陣陣冒汗,只有嗯嗯嗯點頭的份了。
中午休息時間,陳良諸的電話又追了過來,問道「昨晚你去郝因那裡了嗎?」韓此君懾懦半天說不出來,陳良諸嘆了口氣道「我就猜到你沒有去!今晚無論如何得去了,馬青城已跟郝固約定,郝固今晚上在家專候著你,聽到了嗎?」韓此君唔了一聲。陳良諸又道「下班後先到綠玉青影彎一趟,我替你備了份薄禮,都是馬青城關照的。你把信和禮品一起交給郝固,懂嗎?」韓此君又唔了一聲。陳良清恨道「唔唔唔!你若今天再不去,我便真的不管你死活了!」韓此君牙關一咬道「師姐,今晚我一定會去的。」
花木蓮見韓此君大包小包香菸咖啡洋酒拎回來一大堆東西,驚訝道「哪裡來的錢呀?」韓此君沒好氣地道「哪裡有錢?是陳良潔叫我拎到郝因那裡去的。」花木蓮更驚訝了「你又決定要去了?不是說不去了嗎?」韓此君斥道「去不去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了。」木蓮便慌慌地替他張羅晚飯。他看見小強拿了一張塗得色彩斑斕的紙東折西折玩,外婆還在邊上教他這樣折那樣折,便撕下一張日曆紙給他,將那張塗了顏色的換下,將平了,道「以後小強畫的畫紙都不要亂丟了,替他收藏好。」木蓮端著菜碗出來,嗤地笑道「這也是畫呀?」韓此君道「你又不懂。」木蓮仍笑道「我懂,你兒子出個聲便是首歌,落團墨便是幅畫,就連兒子的腳臭也成了醃鹹菜的香味了。」韓此君沒有心思跟她閒說了,稍微扒了兩口飯就離開了桌子。花木蓮幫他換了外衣,道「又不是讓你去堵槍眼,看你緊張的樣子!就算堵槍眼也不怕,陳良諸替你備了那麼多炮彈,劈里啪啦甩上去,還攻不破嗎?」韓此君閉上眼睛做了一個深呼吸,終於跨出門檻,一手提著裝畫的錦盒,一手提著大小禮品,懷裡揣著馬青城寫的信,恰如全副武裝披掛上陣的將士。
韓此君按著馬青城信封上的地址七拐八彎地摸到了郝固家門口,沿著黑洞洞的樓梯爬上六層樓,也是一扇極普通的門。他先把了門鈴,沒動靜,再德一次,仍沒動靜,便拍門板,膨澎,膨澎澎膨,澎喊膨,還是沒人理睬。陳良諸明明說郝因在家候著的,他把耳朵貼到門板上聽聽,裡面好像有說笑的聲音,便使勁把住門鈴不鬆手了。終於有人咔嚓開了門,韓此君瞄了一眼,中等個兒,衣著隨便,頭髮凌亂,面容灰白,一副舊式的眼鏡將半張臉遮住了,沒有任何不同凡響的地方!那郝固不等他自我介紹便道「你是馬青城介紹來的吧?我知道了。你把東西放下,今天有幾位客在,隔幾日我再跟你聯繫。」說話乾脆利落,沒有多餘的字。韓此君忙掏出信,跟著畫一起遞了過去,郝圃接過,順手將信往門上掛著的蠟染花布信袋裡一塞,又將畫插進門後一隻藤條編的廢紙簍中。韓此君心痛那畫,動了動嘴,沒敢說什麼。郝囿眼睛便盯著他腳邊的一大堆禮品, 問道「這些東西是送給我的嗎?」韓此君點點頭,恨不得有地縫鑽進去。郝固便毫不客氣地拎起了東西,說道「其實用不到送這些的。我有客在裡邊,不留你了,出去時把門帶上就是。」說罷便轉身進去了。韓此君正要退出,聽得裡面有人問「又是來叫你擦皮鞋的吧?不管牛皮豬皮真皮假皮經你一擦總歸熠熠發亮!」郝固的聲音「馬青城那個老十三點,什麼貨色都往我這兒塞,不定欠了人家什麼人情,拿我去還債!」韓此君渾身燥熱,羞辱難忍,怔了一會,便將插在廢紙簍里的畫盒抽了出來,夾在胳肢窩,輕輕地退出門去,將門狠狠地帶上了!
韓此君摸黑一腳高一腳低地下得樓來,正巧撞見辛小苦上樓,心裡一驚小苦她也來求助這個郝固嗎?韓此君估計郝固有客人在,辛小苦也不會呆久的,便抱著畫,把衣領翻起,縮頭縮腦在門口等著。過了大約半小時左右,樓上下來了二男一女,邊走邊笑道「郝固昏頭了,怎麼去惹安子翼的老婆?」韓此君慌忙奔上樓,站在郝固家門口,聽聽,聽不出什麼,又不敢敲門。韓此君的心像落進了冰窖,渾身簌簌發抖,暗暗叫著小苦小苦,欲哭無淚。
韓此君回到家已是半夜,花木蓮見他面孔鐵青,雙手冰冷,懷裡還抱著那盒畫,驚道「怎麼?他不肯?收了那麼多禮還不肯?那你為什麼不把禮物討回來呀?」韓此君懶得跟她說話,只顧往被窩裡一鑽,蒙住腦袋不動彈了。
第二天陳良潔按捺不住,一清早就打傳呼電話來問情況。韓此君心裡已拿定了主意,對師姐道「我不想求什麼人幫忙了。」陳良清急道「你又沒去找郝固?」韓此君瓮聲道「去了!」陳良諸道「馬青城的信給他看了嗎?禮物都給他了嗎?」韓此君道「都照你說的辦了,只把畫帶回來了!」陳良諸喊起來「你發神經病呀!」韓此君冷笑道「幸而我神經還正常,我總算懸崖勒馬,總算沒有站污了自己的清白。那姓郝的算什麼東西?流氓一個,他有什麼資格評論我的畫?」陳良諸恨道「人家紅得發紫,搭點架子就讓他搭嘛,你是一點委屈都受不得,莫名的清高,再這麼清高下去,便成孤家寡人了!」韓此君冷冷道「我也只剩這點清高了,再把它丟了,我,真正是一無所有了!」稍停,吸口氣,大聲道「我要自己辦個韓此君畫展!」陳良諸對著話筒愣怔了好一會,心想阿竹會不會氣瘋了?
卻說這日中午馬青城總算沒什麼應酬,胡亂買了只麵包對付了肚子,跟人關照,說是去醫院看葉知秋,有什麼電話或人或事,都叫他們兩點以後再來。馬青城前腳出去,辦公室里馬上議論一片,有的人嘆道「不曉得葉主任挺不挺得過這一關,萬一葉主任去了,馬主任可慘啦,聽講他們家大事小事都由葉主任一把抓的。」馬上有人笑道「不必為馬主任操心的,馬主任現在正春風得意,候補隊員肯定不止一個排的。」
馬青城曉得背後說長道短,並不解意,叫了車急急趕去醫院。他已經好幾天沒去醫院看小葉了,一則雜七雜八的事太多,也是小葉關照的,非常時期,還是事必躬親的好,偷得一時閒適,萬一被人做下了手腳壞了大事,豈不後悔莫及了?二則小葉口口聲聲叫他不要去醫院,小葉動了手術又做化療,沒多少天就變得面目全非了。原來光生白哲仍有彈性的面孔一下子枯萎下來,原來綿密輕柔染得烏黑的頭髮一把一把地脫落,原來小葉最引以為自豪的曲折豐滿富有性感的身體乾癟得如同一塊搓衣板。每次馬青城去看小葉,小葉總將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在被子裡,頭上戴頂絨線帽,只露出一雙哀怨的眼睛給馬青城看。那眼睛因為哀怨而顯得特別美麗,碩大的淚珠淚泊地從裡面湧出來。小葉道「青城,我現在這個樣子不想讓人看見,你叫機關里的人都不要來看我,你也不要來看我,看著你我便自慚形穢,心裡更不好受,待我好起來了……我要你看著我的眼神是欣賞和深愛的,而不是惋惜和憐憫的。」面對現在這副模樣的小葉,馬青城無法控制自己的眼神,只好依著小葉不常去醫院了,每天只掛個電話讓護士轉達一聲問候。今日卻因為有樁舉棋不定的事必須徵詢小葉的意見。多少年來養成的習慣,小葉不表態的事,馬青城總覺得心裡不踏實。
馬青城跟醫院上上下下部搞熟了,不到探視時間照樣堂而皇之地上了樓。葉知秋剛剛費盡全力吞下了幾隻小餛飩。化療後倒了胃口,見什麼都想吐。葉知秋為了恢復形態,強迫自己吃光營養師規定的食物,卻累得氣喘吁吁,出了一身大汗,便脫了絨線帽,將被子褪至腹部,斜靠在枕上歇息著。猛然見馬青城推門進來,驚叫一聲,慌忙撩起被子將自己夾頭夾腦蒙了起來。馬青城走到床邊,輕聲道「小葉,你怎麼啦?是我呀!」葉知秋無意讓馬青城看到自己禿光的腦袋和癟塌塌的胸脯,頭悶在被子裡哭聲喊道「你出去,你先出去呀!」馬青城只好退出病房,尷尬地立在門外等著。過了一會,病房裡的老護士推開門探出個腦袋道「馬先生,你太太叫你進來。」馬青城重人病房,看見小葉已戴好絨線帽,被子直拉到下巴上,單露出一雙眼睛巴巴地盯著他呢。馬青城躲閃著避開了她的目光,他眼前老是晃動著方才小葉光頭塌胸可怕的模樣,他怕敏感的小葉從他眼神中看出什麼。葉知秋止不住淚水刷刷地流出來獷將枕巾都挽濕了,硬咽道「青城,你已經五天沒來看我了!」馬青城心一沉,小葉嘴上講不要他來看她,其實是天天盼著他來的呀,便道「這幾天實在忙,我每天打電話來的,護士告訴你了嗎?」小葉點點頭,只是抽泣不停。馬青城忙道「以後我一定每天來看你,再忙也要來看你!」小葉忙道「不不不,你不要來看我,你看了我我也不開心的,還是忙你的事吧。」馬青城遞給她一塊手帕,小葉把它蓋在眼睛上,男人熟悉的氣息罩住了她,眼淚涌得更厲害了。馬青城道「小葉,你現在要緊的是治病,其他不要瞎想,醫生不是說了?這種毛病,心情開朗頭一要緊!」小葉黯然道「我也知道的,可是叫我怎麼開朗得起來?想想老天爺真不公平,偏讓我攤上這個毛病……」又硬住了。馬青城趕緊調開話題,道「小葉,告訴你個好消息,昨天去墨凹堂看看,正好碰到書畫出版社老李,他說我的畫冊製版都完成了,馬上就好開印,這幾天正在作文字校對。倒提醒了我一樁事情,我在想,用陳亭北寫的序究竟合不合適?」葉知秋心情平息下來,馬青城做什麼事都要來徵求她的意見,這說明馬青城是離不開她的,這稍微給了她一絲安慰。便道「我早就覺得不合適, 叫你以魏老名義作個序你又不肯。」馬青城道「不是我不願意魏老作序,魏老作古,天下誰不知曉?模仿他的口氣作個序,總很彆扭,好像死人替你寫序,總有點不吉利,對吧?我是考慮到陳亭北正在上升勢頭上,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現在我卻擔心,這陳亭北究竟能紅多長時間?若是曇花一現,豈不太煞風景?」葉知秋疑惑道「無極畫現在風頭正勁,怎麼會馬上敗落?再講誰寫個序也無所謂,關鍵是你的畫能結集出版。」馬青城道「小葉,你事事周到,這點卻疏忽了,人家拿到畫冊首先就要看序,誰寫的,對你的評價如何,這序往往就體現了你這本畫冊的檔次和水平。無極畫雖是風頭正勁,我卻擔心陳亭北已是強弩之末了。」葉知秋道「你聽到什麼消息了?」馬青城道「消息倒是沒有什麼,憑第六感覺。報紙上關於無極畫的評論儘管很多,那個郝固卻始終緘默不語,這是很耐人尋味的。」葉知秋撇了一下嘴道「郝固算什麼?他不發言又說明得了什麼?」馬青城道「你不可小看了他,他現在是很有號召力的呢,美院那幫學生發起的世紀末印象畫展聘請他當了藝術顧問,這個畫展大有一發而不可收拾的趨勢。」葉知秋驚訝道「就是我們兒子參加的那個什麼世紀末印象派?」馬青城點點頭道「原是兒子纏牢我,要我幫他們提供展覽場所,後來魏紫正兒八經代表他們那個派來跟我聯繫,正巧墨凹堂二樓展廳有幾天空檔,便讓他們插進來了。不料引起很大的轟動,美術展覽館馬上邀請他們作特別展出,原定一個星期,後來又延長了一個星期,可以說是觀者如雲,比那無極畫展熱鬧多了。」葉知秋嘆道「兒子來看我幾次,從來不露口風,沒想到他比你出道還早。就是他們畫的那些東西不敢恭維,誰看得懂呀?」馬青城笑道「愈是看不J懂愈是有人看,而且都說看得懂,看的人都還能途釋出許多深奧的意思。誰都不肯說自己看不懂,生怕人家說你沒有文化,而且在那種氛圍下你看不懂也會變得看得懂的。我在展廳轉悠了幾天,逐漸明白了這個道理,這便是新潮藝術能夠走紅的緣故呀。」葉知秋也笑笑,道「趕時髦這也是人的通病嘛!」馬青城便道「前幾天收到郝固主動投給《墨凹》的評論稿,就是評介這個世紀末印象派藝術特點的,稱之為現代人靈魂顫慄和騷動的痕跡。其中卻有好幾處藉此抨擊無極畫,說那只不過是從古墓中挖出來的破陶器抹了一層上光漆而已。你想想,這郝固沒有八九分把握,他能這麼公開表態嗎?」葉知秋道「他這個人就是喜歡譁眾取寵,你就那麼相信他?你是什麼意思?」馬青城道「我難得出本畫冊,總得慎重點好。我探過郝因口氣,他倒很爽快,答應馬上幫我趕一篇。出版社那裡我也打了招呼,讓他們把序言暫時扣一扣。就是要聽聽你的意見,才能最後決定呀!」葉知秋道「那陳亭北那裡你怎麼去交代呢?」馬青城道「老頭子現在正得意忘形,哪裡還會計較這個?我把它拿到《墨凹》登一下,稿費開得高點就行了。」葉知秋沉吟片刻又問「你曉得廳里部里對這個世紀末印象派取什麼態度嗎?這可是關鍵啊。」馬青城點點頭道「我也想到的,問過兒子,兒子說部里廳里都有人來看過他們的畫展,對他們說了不少鼓勵的話。況且,美術展覽館展出什麼一般都事先請示匯報過的,不會有什麼問題。現在什麼時候了?上下都思想開放了嘛。」葉知秋道「我現在這個樣子,外面的行情一點不曉得,凡事都要你自己拿大主意,只要考慮得周全些就好。現在新潮藝術時髦,你當然要熱情支持,可也不能一邊倒,太輕薄了老的、傳統的東西。這種事情吃不準的,潮流總是時退時進的。譬如魏老的那個紀念畫展,你還是要放在心上,選個時機辦一下,我也有第六感覺,這對你有好處的。」馬青城道「所以,我做什麼事情都要先來問問你, 問過你以後我才放心去做。」葉知秋只溫柔地對他笑笑。馬青城看她情緒好多了,心想 以後還是要把外面的事情說給她聽聽,腦筋不要老鑽在那毛病里才好。抬腕看看手錶,便道「小葉,機關里還有許多事,你也該休息一會,我走了,明日再來看你。」葉知秋盯著他看著,想說什麼,又不說了,緩緩地將眼皮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