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2024-10-04 06:28:47 作者: 王小鷹

  原來慶典已經開始,總經理正在致詞,語言詼諧機智,引得滿堂歡笑。來賓們圍著一隻只堆滿茶點水果的小圓桌星散而坐。韓此君一眼看見先生、師姐和傅小槐坐在中央最前面的一張圓桌旁,先生峻崖般的面容很令人注目。馬青城遠遠地跟他打個手勢,讓他到前面去,有人便回過頭來看他,韓此君連忙就近找了個位子坐下,眾目睽睽之下他覺得肌肉僵硬,手腳無處安放。總經理致詞完畢,一陣掌聲後,便由碧波春公關部經理,一位十分人時而典麗的年輕女士上來宣讀來賓名單。不愧為公關部經理,每介紹一位來賓都附上一段恭維得十分得體的簡介,被介紹到的人便起立向眾人微笑致意。韓此君忽然發現,先站立起來的賓客個個胸前都別著鮮紅的絹花,花下垂著紅緞帶,緞帶上印著「貴賓」字樣。再左右桌子望去,桌子邊的人幾乎都別著這麼一朵絹花,他卻沒有!不由得心一沉,血液忽然加速,似要爆裂血管。公關部經理正在介紹陳亭北「鶴老是我省久負盛名的國畫大師,南宋無極畫正宗傳人,早在五十年代就以鶴行筆捲雲墨著稱畫壇。近幾年鶴老勵精圖治,銳意革新,大膽地將西方現代藝術和中國古典美學結合在一起,創造了意象造型的新人物畫。不久前,在令舞鎮無極傳人畫展中,鶴老那套以意象引導造型的《紅粉君子圖》引起藝術界極大的關注,評論家認為這套作品已達到了高層次的文化品位,具有深沉雋永的藝術魅力。在這裡,我先向大家透露一個喜訊,據美協藝辦主任馬青城先生說,鶴老的這個畫展不久便要在省美術展覽館展示了,屆時我們大家便可一飽眼福欣賞到鶴老精湛的藝術。」掌聲鋪天蓋地壓過來,韓此君看見先生站起來朝眾人微微額首致意,卻沒有笑,先生的臉嚴肅得像塊猙獰的巨石。公關經理綻開笑容又道「接下來我們要介紹的是鶴老的女公子、博物館高級畫師陳良諸小姐……」韓此君像患了突發性的失聰症,只看見公關經理鮮紅的嘴唇優美地蠕動著,卻聽不見她在說什麼,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像重錘擊鼓一樣,膨、澎、膨、澎。他想,接下來會不會介紹自己呢?又會怎樣地介紹自己呢? 自己站起來該笑不笑?笑到什麼程度?師姐站起來了,很羞怯的樣子,像株柔弱的細竹輕輕搖晃了一下,就坐下了。韓此君的手心出了汗,心像要蹦出口腔,卻看見傅小槐站了起來,笑得非常燦爛,四面八方轉了一圈,頻頻點頭,最後還送了一個飛吻。韓此君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動,無聲無息地臥著,屏息靜氣地聽公關經理報下一個名字。終於從那血紅的嘴唇中吐出了「馬青城」三個字,韓此君頭皮一麻,眼前一黑,他明白再也不會報到自己的名字了。

  繁複冗長的儀式總算結束了,會議主持宣布,來賓們請到底樓歐式自助餐廳用餐,下午由畫家們即興揮毫,潑墨作畫。陳良清站起來東張西望,不見韓此君人影,便問馬青城「你說韓此君來了,到哪裡去了呢?」馬青城四下看看,也覺得奇怪「明明是我把他拽進來的,就坐在門邊那張桌子旁,要不上廁所去啦?」陳良諸並不再追究下去,心裡竟覺得一陣輕鬆。方才她一直提心弔膽要是阿竹追問他的《城春草木深》送到省美術展覽館去了沒有,她該如何作答呢?!

  葉知秋最近在健康普查中查出一乳房內側有花生米大的一個硬塊,醫生囑咐她到醫院複查。機關里天天有大大小小的事要處理,現在是馬青城當家,葉知秋不放心托給別人,事無巨細都要親自過問,便明日復明日地拖著。從前魏子峰主持美協工作,葉知秋萬事不愁,便像躲在一個寧靜的港灣里,天由魏老撐著呢。而輪到馬青城當朝,且馬青城也千得歡天喜地,偏她就成天提心弔膽,生怕哪裡出個紙漏讓馬青城難堪,事事得在屁股後面催著盯著才安心。

  過了元旦,馬青城原想松鬆快快悠閒幾日,躲在家中畫幾幅畫,葉知秋卻提醒他道「青城,你什麼時候約沈瑪莉談那個事呢?」馬青城只顧欣賞自己剛落得的幾筆,頭也不抬地道「我曉得了,你讓我喘口氣好吧?」葉知秋跑過來奪下他手中的筆道「現在是喘氣的時候嗎?你沒看見安子翼不久前剛在日報出了篇專訪,近日又在晚報上讓郝固為他寫了畫評,連陳亭北都頻頻向省城展開攻勢,你還忙著張羅他的畫展,你不要瞎忙忙到後來讓人家踩著你的肩膀爬上去了,到那時你哭都來不及了。」馬青城笑道「所以,我現在要抓緊練筆呀。你不是總說我東西拿不出手嗎?我也弄幾張像樣的,讓郝固幫我到報紙上吹吹。」葉知秋恨得將筆一擲道「臨時抱佛腳哪裡還來得及啊!」馬青城嘆了口氣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本來就不想去競爭那張主席的位置,何必弄得成天像繃緊的弓似的?」葉知秋在他額角戳了一下道「你就是沒血性,什麼事都往後縮。人家打人家的少林拳,你練你的太極功,誰勝誰負就看誰的工夫深了。你怯什麼?你有你的長處,關鍵是想法子彌補你的短處。」馬青城苦著臉道 「小葉,你說得都對,就是我不想跟安子翼去爭那個小女人。每每她到省城來,安子龔早就狗皮膏藥般地貼上去了,又是請她吃飯,又是陪她逛市容。老實對你講,連陳良諸都插不上檔。我也托陳良清替我覷個空兒邀她出來吃頓飯什麼的, 良諸叫我趁早別打她的主意,安子翼多少會討女人喜歡!再說,沈瑪莉這一段也沒心思,曹荒圃的事夠她煩的了。」葉知秋冷笑道「陳良諸不願意你跟沈瑪莉接觸,她是醋罐子打翻了!」馬青城急得將手按住胸口道「我手放在良心上呢,都是什麼年代的事了,還有什麼醋好吃的?」葉知秋笑道「你跳什麼?我又沒說你和她有什麼。這樁事體不用麻煩陳良諸,正有現成的機會等著你。」馬青城忙堆起笑臉作了個揖,笑道「請夫人指教,小生這廂有禮了。」葉知秋嗅道「你就會來這一套!你說這一段沈瑪莉沒心思,正為曹荒圃的事犯愁,這不是個現成的機會嗎?何必非到省城來,你這個藝辦主任就不能去令舞鎮關心關心老藝術家?」馬青城馬上領悟了,對著葉知秋圓鼓鼓的肩膀猛擊一掌道「小葉,你真是我的活諸葛呀!」痛得葉知秋直噓噓,眼淚都溢出來了。馬青城連忙問 「怎麼會這麼痛?我手並不重呀。來,我替你揉揉。」便去揉她的肩膀。葉知秋推開他的手道「不……不是肩膀痛,是胸口痛,針刺一樣……」馬青城道「拍在肩膀上怎麼會痛到胸口去的?」忽然想到了,臉色頓時煞白,急道「醫生不是讓你去複查的嗎?你怎麼還不去?」葉知秋道「你不要大驚小怪好吧?這種東西幾乎每個女人都有的,我會抽空去複查的。婆婆媽媽的事你少操心,大事上多動動腦筋。」葉知秋一向太有主見了,馬青城就忽視了,沒有逼她快去醫院,以至日後鑄成悲劇,這是後話。

  第二天馬青城驅車去了令舞鎮,先到縣文化局周局長那裡了解情況。周局長沉痛地嘆道「真想不到會出這種事,人現在取保候審,看看不吵不鬧蠻正常的樣子,生活也都能自理,卻反覆說是他毒死了魏子峰,還有頭有尾有細節有動作,時間地點都清楚。現在公安局已經立案調查,家裡人說他是腦子有毛病,空口白牙的,總得有醫生證明才是。」馬青城道「我認識省城最好的神經病科醫生,先跟公安局聯繫一下,馬上帶他去作檢查。我估計是腦袋出了毛病,這魏子峰明明死在省人民醫院裡,跟曹荒圃遠開八隻腳的,他如何去下毒?這種說法最好不要流傳開去,弄得像真的一樣,傳到魏子峰家屬耳朵里事情就複雜了。」周局長點點頭,歇覷道「我是這樁事體發生後才聽說了文革中那段公案的二可惜曹荒圃這麼個有才華的人卻被一個念頭幽住,近幾年也不致力筆墨,成天鼓搗幾個蟲兒,做什麼蠱毒。我看他這毛病也是由來已久的了。」馬青城也嘆道「那段歷史我還略知一二。其實,魏子峰是為沈書硯寫了證明的,把責任都拉在自己身上了。可是,專案組認定沈書硯裡通外國,哪裡會信魏子峰的話?反而給魏子峰倒扣上一頂包庇特務的罪名。曹荒圃自然不會曉得這些內情,專案組對他說魏子峰不肯證明沈書硯的清白,他便將魏子峰恨之人骨了!」周局長便念道「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當下兩人去了曹家,只見門嵋上那刻著「蟲穴」兩字的匾一頭脫落了,歪斜著,卻也沒人將它扶正。正巧陳良諸也在,神色頹喪,面容焦黃,不似以往那般孤高清遠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模樣。那沈瑪莉更是眼泡皮腫得像爛桃似的,見人來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抽泣道「姨父回來,只要睜著眼就坐到大姨墳旁不肯挪身。良諸姐只好拿陳伯母的藥給他吃,吃了才睡的,一睡又不醒了。」馬青城便去臥床前看曹荒圃的動靜,將他臉上散亂著的鬍鬚撩開了,又捏住他骨骼寬大卻瘦得皮包骨的手臂搭了搭脈,沉吟道「脈雖滯緩卻還不亂。」又翻開他眼皮看看,道「沒關係,不吃慣這種藥的人反應是厲害點的。」又對陳良潔道「這藥切不可再給他吃了,同樣神經錯亂也有不同的程度和症狀,我馬上聯繫神經科醫生去。」又問陳良諸道「鶴老還好麼?」陳良清幽幽地掀了他一眼,心事沉沉地道「倒還挺得住,我不讓他來蟲穴,怕他受刺了激。」陳良潔眼神中有種深深的憂戚,馬青城感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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