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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28:33
作者: 王小鷹
他們到得雖早,還有比他們更早的。到這門口來的都是腳碰腳的,也不用掩掩藏藏,便互相打聽起來。有人就說這回是秋季攻勢掃黃,正好撞在槍口上,處理不會輕的。於是,便都愁眉苦臉唉聲嘆氣,也有抹眼淚的。有人就去找警衛打聽什麼時候好接見?警衛板著臉道「叫你們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那神氣好像他們也是罪人。終於挨到鐘點,便有一個女警官出來喊誰誰誰的家屬來了嗎?喊到的便心急慌忙地進去了。輪到木蓮和韓此君了,女警官道「通知你們來一個人的,只好進去一個人。」。木蓮道「跟我們講的時候沒說只好一個人呀,來都來了,就讓我們一起進去吧。」韓此君見那女警官只盯著自己看,便緊張起來,手腳放不舒齊了。女警官臉上的表情卻界和了一點,道 「這不是韓老師嗎?你不認識我嗎?我的兒子跟你學畫的,上回還得了大獎,平常我不穿警服的呀。」韓此君不敢正眼看她,只哦哦地點點頭。女警官便十分同情地搖搖頭道「你們進去吧,怎麼會這樣子的呢?」木蓮忙問道「同志,我女兒究竟犯了什麼罪?要緊不要緊?她還沒滿十八歲呢。」女警官壓低聲音道「本不該告訴你們的,案子還在審訊之中呢。好像你們女兒經常在賓館門口勾搭外國人,這種事情一涉外就更嚴重了。還好她年紀輕,你們勸勸她早點坦白交代,最好能揭發其他罪行將功補過,爭取從寬處理。」木蓮聽著已是面如土色,泣不成聲。韓此君趕緊謝了,扶著木蓮走進去。一見小箔衣衫凌亂神色呆滯的模樣,木蓮捶胸頓足號陶道「天哪,是我前世作了什麼孽,養了你這麼個不知廉恥的東西!」小箔咬著嘴唇不說話。韓此君雖也是痛徹心肺,畢竟是男人控制得住,吐了口惡氣, 問道「小綺,究競是怎麼回事你總要對生你養你的人說個明白吧?我們即便有一萬個不是也不至於讓你這般憎恨,如此來報復我們呀!」小綺眼圈忽地紅了,強忍著道「爸,媽,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你們只當沒生我,只當我被車軋死了,爸媽的養育之恩只好來世再報了。」木蓮邊哭邊說著「外婆那樣豁朗的人被你氣得三餐不吃,從小一把屎一把尿地將你養到這麼大,我們花家女人窮雖窮,沒有一個像你這麼輕賤的,你叫外婆還有什麼顏面在天池街上說話?我們雖不能續羅綢緞山珍海味地供你,卻也沒凍著你餓著你,你為啥要去做這種事體呢?」小箔眼皮一垂,那眼淚就叭叭地掉在桌子上。韓此君忙道「方才那警官有點熟識的。她說,你年紀小,只要坦白交代好,會從輕處理的。」小箔搖搖頭道「我也不想從輕處理,最好關在裡面永遠不要出去,出去有什麼好?有錢的人要怎麼樣就怎麼樣,沒有錢就是低人三等,讓人瞧不起。我是想要錢,我想攢了錢就可以給外婆和哥哥看毛病,媽媽也不要老是幾張票子算來算去的了。將來錢多了,還可以買房子,我就不用每天爬閣樓,晚上小便也不敢小,爸爸也可以有一張很大的畫桌,擺在朝南的窗下……」韓此君和木蓮對看了一眼,兩人眼中都有愧色。木蓮道「攢錢要靠自己有本事,所以要你好好念書。這種不乾不淨的錢外婆和哥哥都不會要的。」韓此君道「小箔,一定要好好坦白交代,爭取寬大處理。爸爸媽媽等著你快點回家。爸爸很快會賺到許多錢的,到那時候小箔要什么爸爸就給買什麼。」小箔動了動嘴唇,沒說出來。警官來說時間到了,木蓮方才手忙腳亂地交代了衣物。小編木然地捧著東西走出門去,又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叫韓此君鑽心般痛楚的是小鴿的眼中並沒有絲毫的希望或者是信任或者是悔過,那雙漂亮的眼睛像兩塊冰。
他們離去時特意去拜託那位女警官多關照關照小箔。女警官也答應有了判決的消息會馬上告訴他們的。外面正是秋雨紛紛,將空間切割得支離破碎。木蓮仍是軟軟地依在韓此君臂彎里,韓此君朝紛亂的潮濕的馬路遠遠地望去,心想 這會兒追悼會大概散了,魏子峰已經化成灰了吧?他覺得什麼地方有雙眼睛正幽怨地盯著自己,那是師姐的眼睛!他想中午要找個機會給師姐掛電話,給她一個說得過去的解釋,告訴她《城春草木深》已經完成,再問問她那五千元是否帶來了?如果把小強接回家了,外婆和木蓮都會好過些的。
卻說安子翼這一段日子真正是在水深火熱中度過,食不甘味,夜不成寐,做事脫頭落攀,說話顛三倒四,一聽到電話鈴門鈴便像觸電似的跳起來。小苦幾次問他究竟出了什麼事?他只支吾過去,小苦便笑他神經脆弱。有一日她竟提了十盒黃山製藥廠出的還精煎回來,說這是治更年期焦慮症最好的,逼著他早起臨睡各吃一支。沒有人了解他內心的恐懼,人家只道他安子翼諸事順利,魏子峰去世,大勢所趨這美院院長的位置非他莫屬了,美協即將換屆,他的呼聲也很高,真是有名有利有權有錢,家裡還有個才貌雙全的老婆,他還有什麼不稱心的?卻不知正有兩樁事像兩塊石碑前胸後背地擠壓得他透不過氣來。背後壓著他的是馬青城無意中透露的那封匿名信,更準確地說便是匿名信中提到的那幅畫。當年他從美院畢業不久,血氣方剛,急於求成,見油畫《毛主席去安源》風靡全國,靈機一動,畫了幅「文化革命旗手」亂雲飛渡仍從容的肖像,期望一炮打紅。其實,這個構思先是魏子峰想出來的,魏子峰沒來得及落筆就成了走資派到五七幹校勞動改造去了,安子翼便順理成章地將這個構思化為己有了。不料,這幅畫命運不佳,非但沒有大紅大紫,連全國美展都落選了。正當安子翼情緒低落、怨天尤人之際,「四人幫」倒台了。安子翼轉而撫額慶幸,暗中乞謝老天爺的垂憐厚愛,隨後便以受「四人幫」迫害的知識分子的光輝形象重返畫壇,大展雄圖了。多少年來他幾乎將這幅畫遺忘了,誰知它仍像一枚定時炸彈埋在他的生命途中,不知哪一刻便會轟的一聲毀了他的一切。安子翼扳著指頭算來算去,猜不出是誰寫的這封信。當初知道這幅畫的人不多,畫好後就匆匆送往北京了。 那日聽馬青城一說,當晚他就掛長途去北京熟識的朋友家探問,朋友說那批畫當初就歸還各地了。那種混亂的時候,誰還會關心幾張畫的下落?安子翼也曾懷疑過馬青城,隨即卻被自己否定了。如果真是馬青城寫了那封信,他何必要來告訴自己?況且,像馬青城這種綠帽子一戴二十年還像狗似的跟著魏子峰轉的人未必有血性做這種事!安子哭只好暗中悄悄地查訪,這一日城西文化館的小常打電話來了,安子翼緊張得手都發抖, 問道「小常,怎麼樣?發現什麼了嗎?」那邊小常道「安老師,我到布景堆里都去找過了,沒有你需要的那些畫。偶爾在辦公室里提起這麼回事,有位老同志說,他倒記得有這麼一批畫,畫的大都是人像,就堆在道具房裡。」安子矍的心快蹦出胸膛,想說什麼,喉嚨幹得發不出聲。卻聽小常又道「後來四人幫粉碎了,館裡領導看看那些畫內容都不對頭了,就叫人集中起來一把火燒掉了。」安子翼問了一句「全部燒掉了?1」那聲音又尖又細好像不是他發出的。小常道「我估計確實全部燒毀了,否則怎麼會無蹤無影了呢?」安子翼頓時輕鬆起來,透了口氣道「那就好了!」小常奇怪地問道「什麼?」安子翼忙道「我是說太可惜了,都是些歷史資料啊。不過,總算知道了它們的下落,可以在大事記里提及一筆的。小常,謝謝你幫了我的大忙啊。」小常便道「這點小事安老師還謝什麼?有什麼事用得著我儘管吩咐好了。」掛了小常的電話後安子翼著實鬆快了兩三個小時,卻越想越不對頭 如果那幅畫已經不存在了,那個躲在暗角里朝他開槍的人還寫匿名信作甚?這麼一想心又懸了起來。或許城西文化館燒的是其他什麼畫?或許有人存心將他那幅留下了呢?安子哭左思右想,只有找到城西文化館的那位老同志當面問個水落石出才放心,便又打電話給小常,問了那位老同志的姓名地址。小常道「何勞安老師大駕?明日我跟老李說一聲,讓他抽空去找你得了。」安子翼這才稍稍定了心,返回畫室去畫他的傳世之作。
安子翼正在畫的是一幅六米長卷《上下五千年》,畫得很艱難,草圖已勾了近十張,都不能令他自己滿意。這正是壓在他胸口的那一塊石碑啊!當小苦帶回韓此君那幅《離騷圖》時,他已經感到一種緊迫感。他意識到自己在藝術上並沒有多少優勢了,與韓此君那種辛辣狂放的筆勢相比, 自己的作品便顯得拘謹與陳舊。更值瞿老闆送來兩幀所謂韓無極的《天池長短歌》讓他鑑定真偽,卻被小苦一眼看穿竟是韓此君所作,安子翼更是大驚失色、心膽俱裂!這個韓此君簡直就是個鬼才,從前在學院時已露崢嶸,筆墨所至常使先生們目瞪口呆,幸而幾十年來沒有動靜,誰知筆底功夫竟磨礪得如此蒼逸雋奇,出神人化了。這兩幀《天池長短歌》比那《離騷圖》更是意象奇辟,氣韻渾厚,用筆愈發瀟灑拔俗,卻又具點鐵成金的力度。那一個晚上,安子翼對著這兩幀冊頁通宵沒有合眼,愈看愈觸目驚心,愈看愈心如火焚,恨不得立時立刻討得造化功夫,畫出一幅絕世之作壓倒韓此君。次日安子翼便問小苦「你敢肯定這兩幀畫是韓此君之作?」小苦道「你不熟悉天池街,這畫上的後景就是現在的天池街,難道韓無極能預見兩百年以後的情景?除了韓此君,還有誰能畫出這樣的畫來?」安子翼便道「看形勢這只是一組畫中的兩幀,其餘的必定更加精彩,你何不問韓此君借來,也好長長見識,開開眼界。」小苦也極喜愛這兩幀畫,當下拿起電話撥到天池小學找韓此君。韓此君接電話時,語氣似乎比往日開朗得多,先約小苦禮拜天到令舞鎮文化館看無極傳人畫展,聽小苦說要借《天池長短歌》,便道「所以叫你到令舞鎮去看畫展呀,那《天池長短歌》已經掛上去了。」安子翼一直捏著分機在聽,聽到《天池長短歌》已經被展出了,愈是焦躁不安。他知道這組畫的價值,一經面世必定引人注目,說不定韓此君便可藉此破壁騰嚷一舉成名了呢!4小苦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便笑道「禮拜天跟我一起去令舞鎮看畫展不就得了?想不到你也這麼欣賞韓此君的畫。不如問他買幾張來,也是幫了他的忙。他不知道外面的行情,也沒有關係,只好把畫都賣給小蓬萊。小蓬萊這種個體戶懂什麼藝術?只曉得銅錢眼,好好的畫三錮不值二錮地轉賣給別人,你說可惜不可惜?」安子翼反倒眼睛一亮,道「韓老師有困難你怎麼不早說?我可以幫他推薦給海外的一些畫商,保證能賣出好價錢,也不至於淹埋了他。」辛小苦難得見他如此爽快, 自然喜出望外。 日後便尋了個機會告訴了韓此君。安子翼卻說要去美院開會,要了部出租徑直到小蓬萊找瞿老闆。老闆娘見從車巾鑽出個西裝革履調鏡瀟灑的主兒,想來必是富商大腕海外歸僑之流,一張臉笑得皮綻肉開的,那聲音吊得溜尖調得蜜甜,喊道「福黎啊,來貴客了」待瞿老闆出來,安子翼摘去了墨鏡,瞿老闆大吃一驚「安教授如何大駕親臨小店?有什麼事吩咐一聲我送過去就是了。」便要引安子翼上樓,安子鬢道「我是順便過來看看有什麼好畫的,譬如像上回你拿來的那兩幀《天池長短歌》。」瞿老闆忙賠笑臉道「那樣的畫也是難得有的,安教授看過了吧?想是韓無極真跡不會假吧?」安子翼冷笑道「瞿老闆真當我有眼無珠啊?跟我開這種玩笑!我真懷疑這世上有沒有什麼無極畫呢,分明是你們天池小學韓此君的筆墨!」瞿老闆愣了一下,旋即嗬嗬地笑了,道「安教授不愧為省城鑑賞第一眼,如此草莽之輩也被你認了出來,佩服佩服。要不,鑑定費你先帶去,隔幾日我到府上來取畫?」安子翼道「這兩幀冊頁我買下了,你開個價錢吧。」瞿老闆忙道「這畫人家只托我鑑定一下,並不賣的呀。」安子翼道「你不要謳我,我都一清二楚。這套畫一共八幀,那六幀已經在令舞鎮文化館裡展出了,這兩幀卻是被你收了來的,不定你耍了什麼花招,乘人之危吧?」瞿老闆忙道「安教授這麼說我可擔當不起,你到天池街上問問,小蓬萊做生意向來天地公道、童雯無欺的。賺鈔票是次要的,以畫會友、弘揚民族藝術才是我瞿福黎的真心。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了,韓老師家遇到點麻煩急需用錢,我是花了血本買下他這兩幀東西的呢。」安子翼冷淡地笑笑「我說了價錢由你開嘛。」瞿老闆一來不想得罪安子哭,他開字畫店許多地方用得上這把大紅傘,二來也想趁機撈回一點鈔票。那個從香港來的穿米黃風衣的小子把他坑苦了,開頭說得天花亂墜,一夜天就可以發巨財的樣子,住高級賓館吃山珍海味,把小蓬萊的家底揮霍殆盡,卻黃鶴一去不復返了。他也不敢到公安局報案,生怕把自己牽進海外黑社會集團。安子翼倒是送上來的財神爺啊,便道「我也不要賺你安教授的錢,按原價給你,一萬五千塊。」安子翼道「你也不要太野豁豁了,韓此君畢竟是無名小卒,魏子峰恐怕也到不了這個價。」瞿老闆道「安教授,你不要以為我是個粗人,不懂藝術,畢竟也在這一行里混了近十年,不會做詩也會吟了嘛!魏子峰賣的是地位名氣,是一時的價錢,這韓老師的畫可是真正的極品,出不了幾年,你看好了,翻幾番都不止呢!」安子哭聽得心懷悴跳,強自鎮靜道「這樣吧,聽講韓此君還有其他一些畫在你這裡是吧?你拿來我看看,多買你幾張就是了。」瞿老闆思忖等韓此君發達不知等到猴年馬月呢,早點脫手也好的。便將那些畫統統拿出來給安子翼看,安子翼挑了幾張精彩的,合那兩幀《天池長短歌》共付了瞿老闆三萬塊錢,並千叮萬囑瞿老闆, 日後還有韓此君的畫,務必第一個告訴他。 自此,安子翼常在畫室里耽擱到深夜,細細品閱韓此君的作品,琢磨他的筆底功夫,更絞盡腦汁挖空心思計謀新招,思量著如何才能超過他戰勝他,逐漸醞釀出了長卷《上下五千年》的構思,借鑑韓此君狂放奇橘、雄渾深厚的風格,卻要除卻韓畫中陰晦壓抑的氣氛,揉人自己飄逸妍美色彩明麗的特點,期望能取得出奇制勝的藝術效果,在畫壇再掀起安子翼旋風!那辛小苦並不清楚安子翼買下了韓此君的畫藏之深山。他們夫妻有約在先,互不侵犯對方畫室的隱私權,骨子裡她瞧不起安子翼的畫,故而平日極少踏進安子翼的畫室。她見安子翼這一段不常出去應酬斡旋,只關在畫室里用功,有好幾次電話她聽出是魏紫的聲音,以往這種電話總是馬拉松沒完沒了,這幾次卻幾分鐘就完事了。小苦心想 你總算還明智,曉得外面功夫再好,最終還得靠筆底功夫取勝吧?小苦繼續廢寢忘食地畫她的《女蝸》,已構築得美輪美灸滿紙生輝了,左看右看卻感到那女蝸身披薄紗反倒累贅,原本她就是人類之母,何不讓她袒露自然原體呢?便又重起爐灶,拿自己當人體模特,對著鏡子反覆描摹得十拿九穩了,才敢落筆畫女蝸的胭體。果然,整幅畫面頓時鮮活起來,比之先前的更具遠古時代的混沌厚朴且又光彩炳耀,絢爛多姿。小苦自以為得意,便拉了安子翼來看。安子翼端詳片刻,點頭嘆好。小苦笑道「謝天謝地,我總算得了你一票。」又道「看你撣精竭慮的樣子,必定是更好的了,我也要欣賞欣賞呢。」安子翼卻愁眉苦臉地道「近幾日總是筆澀,草圖弄了好幾張,都不順眼,叫我給撕了。」小苦曉得他小肚雞腸,沒有完成的作品不肯讓人家看,生怕泄露什麼天機。因為自己畫得順了,蠻有情緒,便不去計較他了。
這日又逢禮拜,早上起來小苦換了身本白的針織休閒衫。安子龔近來看慣她渾身烏糟糟墨汁顏料東一搭西一搭的樣子,頓覺眼前一亮。小苦這身裝束簡潔清淡得如一抹閒雲,愈發顯得她不施粉黛的一張素麵晶瑩剔透、小巧別致了。安子哭在她頸脖上啄了一下,笑道「今天你又要去琅開山寫生吧?你叫我要不要起疑心啊?」辛小苦陣了聲道「你不是想看韓此君另外幾幀《天池長短歌》嗎?索性跟我一塊去令舞鎮好了。」安子翼道「已經見過兩幀了,大致形貌也有數了,哪裡就值得跑那麼遠路去看?他的畫是有獨到之處,其實也是從西方印象派抽象派東拉西扯炒十錦般弄來點東西,就構圖色彩各處毛病也是不少,我不如在家自己用功了。你若見到他,別忘了告訴他我可以幫他聯繫畫商,他有什麼東西交給你帶過來就是,不必送到小蓬萊, 白白讓人家盤剝了。」小苦內心並不想安子翼一塊去令舞鎮,哼了聲道「我就曉得堂堂中國畫研究所所長怎麼肯屈駕去看一個小學教員的畫呢?」又道「我恐怕趕不回來吃午飯的,只好委屈你自己對付一頓了。」安子翼嘆口氣道「誰讓我討了個女畫家當老婆的呢?罷罷罷,只好自己動手了。」
吃了早飯,小苦便騎著紅霸伏匆匆上路了。大約已過了一半的路程,忽然想起忘記帶那幅《離騷圖》了。韓老師幾次電話催還那幅《離騷圖》,弄得小苦都覺得他怎麼也變得小肚雞腸起來。先前因為那幅《女蝸》沒完成,她便推三推四拖著,今日若再不帶去還他,韓老師恐怕是不肯罷休的了。於是,便掉轉車頭回家去取,心想若時間晚了便不上琅汗山,就徑直去看無極傳人畫展。辛小苦萬沒想到推進家門首先聽到的是那女記者沙沙放肆的笑聲,差點沒昏過去,抓住門框才站住,好你個安子翼,就這麼會時間也打熬不住呀!狠命吸了口氣衝進客廳,卻僵住了,原來客廳里除了安子翼與沙沙,還有一位文質彬彬書卷氣十足架著副眼鏡的先生,竟是當今省城紅得發紫的美術評論家郝固。都是圈子裡的人, 自然互相都認識,只是因為郝固是靠批評魏子峰的權威而發跡的,過去與安子翼夫婦交往甚少。儘管安子翼背地裡把郝因臭得狗屎不如,辛小苦心底深處卻暗暗敬慕著郝固,她特別認同從底層奮鬥出來的人。郝因一見小苦,眼鏡片後面什麼東西亮了一下,便站了起來。小苦忽覺心跳如擊鼓,發作不好,不發作也不好,傻子似的站著。安子翼暗暗吃了一驚,連忙道「小苦,你怎麼回來了?好極好極,郝固先生難得光臨,女主人不在總有點煞風景,這樣就好了。」小苦何等靈巧的人,忽然醒悟過來。原來安子翼是專挑了她要外出寫生的時間約了沙沙和郝固來的!不覺肚子裡冷笑,若是沒有郝固在場,她肯定要發作一下的。她卻不想讓郝固看到她家庭婦女耍潑的樣子,便只是極淡地矜持地一笑道「怠慢了。車子出了點毛病,只好回來,也是天意啊。」沙沙雙手一拍誇張地笑道「小苦,剛才看安子翼畫的女娟,分明畫的就是你嘛,你們夫妻在家互為模特,真是相得益彰啊!」辛小苦馬上聽出了蹊蹺,眼角一掃,瞥見自己的《女蝸》正提在郝圃手裡,便什麼都明白了,拿眼光狠狠地朝安子翼投去。安子翼接住小苦的目光自然知道分量,便也拿眼光柔柔地罩住了小苦, 目光中卻都是軟弱乞憐討好哀求,倒讓小苦惱也不是恨也不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安子翼用目光籠住了小苦,笑道「難得能請到郝圈這樣真正有理論深度的評論家對我的作品評頭論足,小苦你回來得好,一起來聽聽,獲益匪淺呢。外面都說,郝固是畫壇的冷面殺手,開銷起人來不管你名聲有多大,一針見血毫不留情。我們畫壇就是需要這樣的評論家,大家互相捧場吹吹拍拍拉拉扯扯這種庸俗的風氣再蔓延下去,真正的藝術恐怕就要窒息了。我早就想撞撞郝固的槍口,讓他把我脫胎換骨地修理一番,這才是我們的運氣呢!」沙沙便鼓起掌來,笑道「當今畫壇,特別是在已經有一定知名度的這個檔次里,大都故步自封以大師自居,誰要稍微冒犯他一句,便以損害名譽權告你,像安所長這樣有自知之明並銳意進取的簡直就是鳳毛麟角了。安所長當然知道郝固先生不欣賞魏子峰那種基本寫實的所謂現代傳統畫,作為魏子峰的大弟子,卻幾次三番拜託我引見郝因先生,互相作藝術上的探討與交流。今日這場會面,便是我一篇極好的通訊內容了,也是給競相標榜演繹成風的畫壇敲一下警鐘,樹一個楷模。」那郝因用食指推了一下眼鏡,慢條斯理地道「沙沙這篇通訊還是不寫得好,寫了,豈不也入了吹捧標榜之流嗎?」沙沙和安子翼都有點尷尬,沙沙掩飾地咯咯笑道「你們看看,冷面殺手開始出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