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2024-10-04 06:28:28
作者: 王小鷹
韓此君將訃告帶回家,原是想在木蓮跟前得意一番,不想跨進家門便覺出氣氛不對,木蓮兩眼哭得紅腫,一向穩如泰山的外婆竟也唉聲嘆氣。韓此君一驚,問道「小強又怎麼啦?」木蓮並不正眼瞧他,一扭身進了裡間,將門呼地關上了。韓此君推推,推不開,只好巴巴地拿眼盯著外婆。外婆長嘆一聲道「阿竹,這便是你的不是了,丟了錢總該來家說一聲,無事人似的瞞著,你打算怎麼樣呢?我們木蓮福淺,並不指望你高官厚祿封妻蔭子,總也不能黃牛角、水牛角,各歸各的心思,這條船怎麼撐得過汪洋大海呢?」韓此君暗暗叫苦,原只怕木蓮焦心,想著等師姐湊齊鈔票還了那個韓疏林,這事也就遮蓋過去了,卻又如何被木蓮穿幫了呢?便隔著門板急急喚道「木蓮,木蓮,你聽我講好吧?你總歸要聽我講幾句嘛!」木蓮吮地將門拉開了,點著他的鼻尖罵道「韓此君,我倒是想聽聽你怎麼說的,你倒還有話跟我說呀?兒子兒子不管,女兒女兒不顧,迷迷噸噸,神魂顛倒,誰曉得你師姐師妹的乾的什麼好事!」外婆喝道「木蓮,難聽的話不要講了。」韓此君忙道「小強,,一怎麼啦?上回不是說好點了嗎?」木蓮道「小強好點了要不要接他回來?」韓此君鬆了口氣道「能接回來自然好,你也不要兩頭跑了。」木蓮恨聲道「你以為兩手空空便好接個兒子回家了?住院費七七八八算下來四五千塊,又不敢再動你的畫,只好厚厚臉皮跟瞿老闆借,平白無故地被人家觸霉頭,方知你那兩萬塊錢也沒還,是真丟了呢還是另有什麼花頭?回來不聲不響的,把我當白痴啊!」想到去小蓬萊借錢時那瞿老闆不懷好意的目光,那老闆娘冷言冷語的腔調,木蓮的眼淚又涌了出來。韓此君想起那兩萬塊錢心裡懊悔得要命,重重地嘆道「木蓮,我實是怕你受不住才不告訴你的,我怎不知你的艱難?我又何嘗不知你都是為了我?師姐說她想法子湊齊了錢替我把畫贖回來。我是想等事情解決了再慢慢告訴你,省得你又煎熬一回,小強的事已經弄得你瘦了一大圈,眼睛都塌了下去。」木蓮聽他這麼一說,哭得更厲害了,眼淚鼻涕一起往袖管上擦。外婆便道「怎麼好意思讓你師姐墊這筆錢?阿竹代我們謝謝她,就說是我們暫借她的,一年兩年,總歸會還她的。只是你那錢就這麼不明不白地不見了,還是應該去跟公安局說說,說不定抓住哪個盜賊能把錢要回來呢?」韓此君道「我也是想去派出所報案的,可是這鈔票丟得莫名其妙,我自己也講不清楚。那一日我帶了錢先去小蓬萊的,老闆娘說老闆去了碧波春,我便急著尋去了。老闆沒找著倒找著了買畫的主,跟他也談妥了,他把畫也給我了,待要還錢時卻怎麼也找不到那隻錢包了。當時我想錢包一定掉在小蓬萊了,連忙楚回去找,老闆娘卻賭咒發誓說沒見過什麼錢包,你叫我怎麼辦?我實在記不得當時是不是把錢包放下了,況且其間還換乘了兩部車子,萬一是在車上被人拿走了呢?」花木蓮從胳膊上抬起淚痕斑斑的臉沒好聲氣地道「人家將你的腦袋割下拿走你知不知覺呀?」外婆深思熟慮地道「現在不是講氣話的時候,阿竹啊,依我看這樁事體定然是小蓬萊那兩口子與那個買畫的主串通了來做你的,你自己去問自然問不出個所以然,只有把他們送進公安局治治才行。」韓此君道「一則,公安局要有證據才能抓他們,空口白牙的人家怎麼信呢?二則,一旦公安局立案偵查,到處調查,興師動眾,我私下賣畫的事捅到學校里,多難聽啊。我是想先借師姐的錢將畫贖回來,那包錢的事日後再察言觀色,慢慢勘查了。」木蓮道「你心裡頭只有你的畫畫畫,哪裡還有我們啊!」韓此君忙道「明日給師姐說說,看能不能多借個三五千,馬上把小強接回家。木蓮你放心,這錢我還得了的。」摸摸口袋,終究沒把那封訃告拿出來,只道「你就是沒空,否則跟我到令舞鎮去看看那畫展,我那幾張畫掛在很醒目的地方。也不要緊,隔段時間,那畫展還要搬到省美術展覽館展出,你就能看到了,索性叫部車,把外婆也帶去看看。」木蓮不哭了,也不說話, 自顧去端整晚飯。外婆合上眼皮喃喃道「賊走了關門,哪裡還尋得到?罷罷罷,錢財本是身外之物,丟了就丟了,只要人心不變就好。」
隔日韓此君課間特意跑到外面公用電話亭給博物館掛電話,陳良諸一聽他聲音便道「阿竹,你收到魏子峰的訃告嗎?」韓此君唔了聲,陳良諸便道「那天你有課嗎?哪怕請事假扣工錢也一定要去參加,懂嗎?」韓此君道「我們胡教導已批了我半天公假。」這邊陳良諸無聲地笑了笑,道「你可曉得我要你參加這個追悼會的用意了吧?」韓此君又唔了聲,又道「師、師姐,上回你說要我把那幾張畫贖回來的,可、可是……」陳良諸打斷他 「你昨晚為啥不去綠玉青影齋?你以為就幾張《天池長短歌》行了嗎?要是挪到省美術展覽館展出,好好地要添加許多畫了,你得儘快把那《城春草木深》通景畫出來呀。」韓此君含混道「木、木蓮要我回家看看……」陳良清又打斷了,冷笑道「我倒忘了你還是好丈夫好父親呢! 豈不聞大丈夫當雄飛,安能雌伏?何心更作隅隅語,起趁雞聲舞一回。你現在已不是黃花後生芝蘭玉樹,這機會恐怕也不會再有了,也是人家幾方斡旋費盡心機為你爭來的,你若並不在乎,我又何必操這個心呢?」韓此君忙道「師姐,師姐,你千萬別動氣,我何嘗不曉得輕重?我今晚就去你那兒畫畫,不畫好那幀《城春草木深》便不回家了。」那邊陳良潔沉默了片刻,忽道「兩萬塊錢我已經放在畫案左邊的抽屜里了,今日起我便不會來打擾你的。」韓此君舔舔嘴唇,硬硬頭皮道「師、師姐,昨日回去,木蓮說小強好出院了,可是,可是……」陳良諸不耐煩道「可是什麼呀!」韓此君輕聲道「住院費一算嚇一大跳……」那邊良清又沉默了,片刻方道「要多少錢?」韓此君道「大約三五千光景。」 良諸道「不要大約了,我再替你湊五千塊,那日開追悼會時帶給你。一韓此君抬高了聲音道「師、師姐,這錢算我借你的……」那邊電話卻啪地掛斷了。韓此君望著話筒嘆口氣,便給木蓮她們工場間掛了電話,告訴木蓮小強的住院費已經有著落了,頂多隔三五日便能把小強接回家了。又告訴木蓮自己這一段要趕一幅要緊的畫,就住在綠玉青影齋,不能常回家。木蓮問道「她陳良清怎麼那麼慷」韓此君火了,斥道「哆嗦什麼?你只管有錢接小強回家便是!」
當日下午放學後,韓此君匆忙趕到綠玉青影齋,果然從畫案抽屜中取得了兩萬塊錢,用廢紙仔細地包了,裝在一隻馬甲袋裡,又將馬甲袋的拎攀在自己手腕上繞了好幾圈,方才出門去碧波春。這回他記住了那房號,便徑直上了樓,打了十幾下門鈴,並無回音,心想或許那韓疏林正巧出門了呢? 自己也沒有事先打個電話呀。便去找樓面服務台的小姐,托她給捎個話信。那小姐卻道「那房裡的客人早走了呀,現在還沒人住進去呢!」韓此君愣了一下,轉而一陣輕鬆起來,這倒好,韓疏林不告而別,便無人逼他作什麼假無極畫了。他私心希望這個韓疏林壓根不存在,那《天池長短歌》依然屬於他自己,這兩萬塊錢也可完璧歸趙交還師姐了。韓此君竟有點喜出望外了,忙向那位服務小姐道了個謝,便去等電梯下樓。叮咚一聲電梯來了,電梯門徐徐啟開,韓此君低著頭側身讓上來的人先出來,卻被那個人一把捉住手臂笑道「韓兄,我正要去找你,你倒自己找上門來了,也不先掛個電話,你看,差點就錯過了。還好,總是巧,說明我們兄弟是有緣分的。」韓此君先是莫名其妙,面前這個人架著眼鏡,頭髮密,而卷,根本不認識,再上下端詳,身上那件米黃風衣倒有點眼熟,正疑惑,那人摘下眼鏡哈哈笑道「韓兄瞪著我像看天外來客似的幹啥呀,我不過是嫌隱形眼鏡戴了不舒服,換了副有架子的擱在鼻樑上罷了。」韓此君終於辨出他是韓疏林,差一點昏過去。那韓疏林扶住他道「韓兄不舒服呀?太操勞了的緣故。快到我房裡去歇歇。」便引著他去房間。韓此君奇怪地問道,「你怎麼換了間客房?」那韓疏林道「我什麼時候換過房?上回你不是還在這房中睡了一大覺嗎?」韓此君道「不,不不,上回來是朝左邊拐的那間,我記得清清楚楚。」韓疏林苦笑道「我自打到這裡就住在這間客房裡,韓兄你一定是自己記錯了。」韓此君看看房間的擺設,倒是原來的樣子, 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是他換了房間還是自己認錯了房號?
韓疏林道「韓兄你坐,我記得你是喜歡喝茶的,我來替你泡茶。」便脫了風衣,又將頭上捲曲的假髮套也取了下來,一邊泡茶一邊笑道「這賓館服務也太周到了,陰曆還未過九月就開了暖氣,假頭套實在戴不住。韓兄我真羨慕你,你比我年長,頭髮還那麼濃密,我卻早早就開了天窗,什麼生髮水都塗過,仍是塊貧瘩的土地。」笑著將茶杯放在韓此君身邊的茶几上, 自己便也坐下了,問道「韓兄恐怕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吧?」韓此君忙從手腕上解下那搭攀,將一攘錢從馬甲袋裡取出,推至韓疏林面前,道「親兄弟,明算帳,上回說好把兩萬塊賣畫錢退給你的。錢,我今日帶來了,你點點。那六幀《天池長短歌》已在我這兒,另外兩幀你說被瞿老闆送去找人鑑定了,還望疏林老弟相幫替我催討回來才是。」那韓疏林用手撥撥那疊錢,忽然大笑起來,笑了一陣方道「韓兄,你也很會玩文字遊戲呀,我記得當時是說我把《天池長短歌》借給你去參加展覽,兩萬塊錢算是押金的,我正想問你那展覽該結束了吧?我過兩天就要回香港,要把畫帶回去的呀。」韓此君正色道「疏林老弟,這種事體你不要開玩笑好吧?上回先是說借去展覽,後來是你親口說的,說韓兄既然那麼珍愛這個作品,我奪人之美總是不道德的,你只要把兩萬塊錢拿來,我就把畫還給你了,你是這樣說的吧?」韓疏林連連搖頭道「韓兄,我發現你記憶是有點毛病,剛才把房間都給記錯了。你想想,我從瞿老闆手中買下你的畫花了五萬塊錢,我怎麼可能收你兩萬塊就把畫還給你了呢?」韓此君呆住了,面孔漲得豬肝色。韓疏林給他茶杯里續了水,笑道「我也說過可以一分錢不要就把畫還你的,不過那是有個條件的,你還記得嗎?」韓此君自然記得,只要他答應偽造韓無極長卷《天池長短歌》,那韓疏林就將他的《天池長短歌》無償地奉還給他,另外還將付給他一筆可觀的報酬。韓此君泥塑木雕般坐著,心裏面卻是翻江倒海的思緒。那韓疏林又道「我曉得你們那個無極傳人畫展拖了下來,一個月兩個月也未必能開得了,我也曉得省美協想把這個畫展搬到省城來辦,這自然對你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未必你竟迂腐到不可救藥的地步,放棄這樣的機會你也在所不惜?況且,我想先祖在天之靈未必會讚賞你鄙棄我,先祖大智大慧曉得我這樣做是為了光揚先祖的業績,而你拘泥的僅是維護你自己的良心清白,兩者相比誰重誰輕?我也不想多費口舌了,其實我跟令舞鎮原來的文化館長很有點交往的,我只要跟他說明緣由,他定然會將那六幀《天池長短歌》還予我的,你信不?」韓疏林說完便含笑看定了韓此君,便像在把玩一隻鎖於籠中的金絲猴兒。韓此君橫了橫心道「你已經把話都說盡了, 自然是不必再費口舌了。我韓此君本非聖賢,也不想為自己立貞節牌坊,就照你的意思辦吧!」韓疏林心想真是蠟燭,不點不亮!笑道「韓兄,你終於睡醒了吧?我們兄弟聯手,定然會做出一番大事業的,先祖在天之靈亦會十分欣慰的了。」韓此君嘆口氣,冷笑道「你也不必說這種冠冕堂皇的話,你為了什麼我曉得,我為了什麼你也清楚。」又道「聽說先祖長卷《天池長短歌》長三米有餘,所畫各等人物五百多具,先祖歷時一年方粗描成型。我哪裡有先祖那般才藝?卻又要作得讓人家相信是先祖遺筆,故而這生活是急不得的,容我慢慢推敲琢磨一寸寸地描摹出來。」韓疏林道「依韓兄之見,大約需要多少日子才能完成?」韓此君道「先祖畫了整一年,我用半年時間去描摹總是要的吧?」韓疏林道「不成不成,半年太長了,說不定就被人家搶了那杆旗去,豈不前功盡棄?這種事體成功的秘訣便是先下手為強啊,我給你一個月時間如何?」韓此君道「一個月時間我又變不出幾雙手來,三個月時間是最起碼的了。」韓疏林道「我卻恨不得明日便將它畫出來。我的好韓兄,兩個月時間,如何?再慢就沒意思了。」韓此君道「我只好盡力而為了。」韓疏林笑道「韓兄原來也會討價還價的。我是怕韓兄記憶又出毛病,不如簽個君子協議, 日後也好有個憑證。」韓此君也怕那韓疏林中途節外生枝,也寧願簽個協議來約束他。便由韓疏林草擬了幾條,韓此君看了沒什麼異議,便簽了名。當下韓疏林將那鈔票收起,道「韓兄,這錢只是暫時放我這兒,待你那長卷完成,我再加倍奉還!」
韓疏林要請韓此君一起下去吃晚飯,韓此君執意告辭了,想到韓疏林待會頭戴假髮架著金絲邊眼鏡的模樣,他哪裡還有胃口?總覺得這個本家兄弟神神秘秘來路不正,卻又捉不住把柄,心裏面不知哪兒被挖去了一塊,空空的,反而沉重起來。惟有想到那《天池長短歌》依然故我地回來了,方有些許慰藉。
韓此君決意抓緊將《城春草木深》完成,一連幾日下了班就鑽進師姐的綠玉青影齋,晚飯只是學校食堂里買的幾隻饅頭就茶水打發了,實在困了也只是和衣在沙發上靠一會。師姐的繡床他是絲毫不沾的,怕亂了氣場,只一門心思沉溺於筆墨丹青的演繹變幻之中。許多年的沉淪坎坷,鬱積於胸的憤慈苦澀絲絲縷縷溢於筆端。幾日下來便漸次看出了眉目,竟比那《天池長短歌》更是沉鬱恢宏,奇橘瑰麗, 自是十分鐘愛,愈加精心地收拾細部,幾近廢寢忘食了。終於到了最後的那一刻,韓此君心潮起伏百感叢生,胸腔似要爆裂開來,恨不得將自己肢解熔化了潑灑於畫面之中。捏住那柄沉甸甸的銅杆紫狼毫揮啄按捺、走蛇游龍,於各關節處烘染點簇提醒,時而如急風暴雨,時而如綿里裹針,時而大江奔涌,時而滴水穿石,愈畫愈覺濃烈深邃,不知不覺便走人畫中。參差磋峨的天池廟香菸裊裊梵樂聲聲,但見無極畫祖端坐其間,面容和祥恬淡,老僧人定,念念有詞,便上前深深作揖道「不知先祖在此,弟子叩拜來遲,望先祖見諒。想弟子向來以先祖為楷模,做人耿直剛正,不愧不作,卻命途多並,橫生枝節,雖有成就一番事業光宗耀祖之心,只落得抱璞而泣的地步。但見奸究小人不仁不義之徒卻每每飛黃騰達、平步青雲,百思不得其解,煎熬於心,乞望先祖為弟子指點迷津,超度苦海。」先祖合掌閉目,卻道「人生似苦海,苦海即人生,人生世上風波險,一日風波十二時,無人倖免,何以逃脫?人乃萬物之靈,苦痛憂傷,喜怒哀樂,皆因人之欲望而起。人世正如春蠶, 自纏自縛自擾自煩,唯有掙脫欲望之繭方不受纏縛之累。我無極丹青原本是抒性情逞交懷,隨心驅筆,乘興遣墨,所謂造化之功。卻因欲望所囚,蠅營狗苟,追名逐利,終釀成手足反目、 同根相煎的敗局。前車之鑑, 豈可重蹈覆轍?」韓此君聽得明白,似有所悟,正待追問,四周木魚聲起,答答答答,那小褪仿佛敲打的是他的腦殼,並且愈來愈急,愈來愈密。
韓此君掙扎著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倒在沙發中,手腳都有點麻木,窗外已一片漆黑,他便擰亮了檯燈,才見玻璃窗上水流如注,什麼時候竟下起雨來,人秋以來這還是第一場雨呢!那答答答答的聲音不屈不撓地持續不斷,先是以為急雨敲窗聲,仔細分辨卻不像,雨打著玻璃是細細的玲瓊聲,那答答答答卻更堅硬。疑惑了片刻忽然醒悟那是指關節叩擊門板的聲音,有人敲門!這麼晚了有誰會這樣持久不息地敲這扇門?!韓此君膽戰心驚地走近門旁, 問道「是誰?師姐嗎?」門外的聲音是奄奄一息的 「阿竹,是我呀……」韓此君大吃一驚,慌忙拉開門,但見花木蓮渾身濕透地靠著門框站著,見了他便軟癱下去。韓此君一伸手勾住了她的腰,將她扶進屋,一邊急急問道「木蓮,木蓮,你怎麼這時候會來?你怎麼淋得這麼濕?你怎麼認得這個地方的?」木蓮卻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道「阿竹,快去救我們的小箔,快去把小綺領回家。呀!」韓此君心懸到喉口,叫道「小藥怎麼啦?」木蓮淚如雨下道「小箔被公安局抓進去了……」韓此君跳起來吼道「他們憑什麼抓小綺?她一個小姑娘有什麼罪?」木蓮哭訴道「我也不曉得怎麼回事,吃晚飯的時候居委會的人陪著兩個警察上家來,東問西問,東看西看,我便曉得出事了,眼皮跳得止不住。後來,他們說明日上午可以到拘留所見小箔,要家裡給帶點日常用品去。、我便問他們憑什麼抓我女兒?那兩個警察反倒問我,你不曉得你女兒天天在外面做什麼事?我說我女兒天天去上學的,有時回來晚點,也是到同學家做功課,我們家巴掌大,沒法子做功課呀。居委會的人好像還不相信,說你們家長真的一點不曉得?小姑娘沒把錢拿回家?我氣了,回他們說,我們家姑娘窮是窮,決不會去偷去搶去盜的,她要是有來路不明的鈔票,我早就敲斷她的腳骨了。那警察就說了,說是公安局突擊掃黃,小藥被掃進去了,還說要我們明日見她做做思想工作,叫她徹底坦白交代。具體事情他們也不說,外婆是氣得晚飯一口不吃。我若不是想到小強,便就一頭撞死在他們面前了。這叫我在天池街還怎麼做人呀?」韓此君聽得心一點點地沉下去,身體一點點地發冷,只喃喃道「小箔不會的,大概是搞錯了,搞錯的事情經常會有的,調查清楚就好了……」木蓮便道「你讓我找誰去商量?幸好我偷偷跟過你一回,曉得這個地方。阿竹,明日上午你跟我一塊去看小箔,是好是歹是死是活,總要弄個水落石出!」韓此君心猛地一挫,懾懦道「明日上午,明日上午……」木蓮道 「跟胡教導私下說說,把課換一換。」韓此君不言語,只東翻西翻翻出了那隻「魏子峰治喪委員會」的信封遞給木蓮,又道「胡教導已經准了我公假,陸校長還托我跟魏夫人聯絡聯絡,師姐說這是一個公開亮相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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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木蓮啪地將那隻信封打落在地,哭聲罵道「韓此君,你還有點人味吧?你為了你的功名前程棄家不顧躲到這裡來畫畫,我且容忍了你,想你這些年來也是委屈,大丈夫追逐名利也是常理。今日女兒已成階下囚,你不思如何營救,竟還有心思去參加什麼追悼會。況且,你心裏面實在是恨死了那個魏子峰的,巴巴地替他去送葬不過是借死人之光為自己臉上貼金,誰想出這等缺德的主意?你說你做人做得這麼賤,還有什麼意思?即便是功成名就了也要遭人唾罵。今日我卻將話跟你說透了,你若執意要去那個火葬場,你就再也不要踏進地泉坊那個家門了,原本那簡陋小屋就容不下你韓此君曠世之奇才的,你權當你沒有我這個老婆,沒有小強小箔一雙兒女罷了!」木蓮說得激奮,兩眼都燒乾了,眼珠通紅要冒出火來。韓此君被她這番話說得心驚肉跳,冷汗轆波直下,不覺想起方才夢中遇見無極畫祖那一幕,忙道「木蓮,你不要性急,我並沒說非要去開那追悼會,不過是告訴你有這麼一樁事體。我自然是跟你一同去見小箔要緊。我韓此君原本就一無所有,什麼都可不要,卻不能沒有你和孩子啊!」木蓮盯著他道「此話當真?你真的捨棄那花團錦簇的場合了?」韓此君便撿起那隻信封撕了丟進廢紙簍內,道「我何嘗願意去那種晦氣的地方?我是不甘心被他魏子峰幾十年前一句話打人十八層地獄當一輩子冤大頭。如今魏子峰死了當然是個機會,我也得憑自己的實力顯揚於世,所以才日夜在此苦熬。你不想想我為何奮勉圖強?如今這般教教書各處兼點課日子也好過的,我只是覺得太委屈你了,同我一起背了許多年的黑鍋。我要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讓你也揚眉吐氣一番,光光彩彩跟人家說,我沒嫁錯了男人。」木蓮輕嘆道「我並不想你出人頭地顯親揚名,只求你心裡有這個家,闔家人安安穩穩和和睦睦地過日子,苦點累點我是心甘情願的。這一段總是不太平,小強剛出了事小箔又出事了,想想心裡寒絲絲的。」韓此君撫著她的背脊道「小鴿不會有事的,明日我們去了就把她領回來。小強不是也好了嗎?師姐已答應再借五千塊錢,這樣就好把小強也接回來了。」木蓮瞥了他一眼道「那老姑娘真是慷慨大方,借了房子還借鈔票,如今這世上真還有這等好人嗎?」韓此君道「師、師姐倒確是真心相助,你不要錯怪了她,我們是親戚嘛。你看,就這幾日我幾乎整夜不合眼的,才畫成了這張巨幅。」木蓮在畫前立了一會便似支持不住地躲開了,道「這一群群的是人嗎?我看著跳牙咧嘴的像妖怪。」韓此君道「你到天池街頭立上半天,就會覺得我畫得像了。」木蓮嘆了口氣道「我哪有那個閒心?我只想著小箔現在怎麼樣了!」韓此君也嘆了口氣,心想,跟她講這些只是對牛彈琴了。這一夜,木蓮只伏在丈夫膝頭磕耽了一會,韓此君卻是精神亢奮直至天明。
次日早晨,韓此君和花木蓮先回天池街取了些衣物。外婆一夜天像被人剔空了肉,嘴巴癟得像只小酒盅,撐起身子道「小固一時做了錯事,不要罵,好好地跟她講,講得通的,這個小因小時候吃過點苦頭的。」木蓮道「媽,你怎麼早飯又不吃?不吃東西怎麼撐得住?」外婆揮揮手道「你們早點去吧,小箔一定眼睜睜等你們呢。」木蓮一咬牙跟著韓此君出了門,她現在也只好顧一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