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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28:25 作者: 王小鷹

  服侍馬青城吃了早飯,就聽得樓下小車叭叭叫了。馬青城放下筷子要走,葉知秋又塞給他一把傘道「別把頭髮淋濕了,弄得癲痢頭似的!」馬青城跨出家門,又回過頭對著兒子的房門努了努嘴。葉知秋道「這事我會處理,你快去吧。」待馬青城下了樓,葉知秋便收拾床褥,妝扮自己。究竟穿什麼衣服出席魏子峰的追悼會,讓她頗費了一番心思。她本意想穿身黑的,私心為魏子峰服喪,轉念又覺不妥。魏子峰既然已經不存在了,何必再將他的陰影罩在自己身上?今天這種場合她應該以美協辦公室主任和馬青城夫人的身份登場了!便挑了套銀灰的啥咪呢西裝,裡面穿了件青灰的半高領羊絨衫,襯著她一張滿月似的臉,那一份稍帶點傷痛的端莊典雅是讓人不可忽視的了。臨走前聽聽兒子房中沒有一點動靜,猶豫了一下,還是敲了敲門。兒子懶洋洋的聲音道「門又沒鎖,誰呀?」葉知秋便推開了門,看見兒子裸著半個身子合撲躺在床上,便上去拉了被子替他遮住,不由得目光床上床下搜索了一陣。兒子冷笑道「媽,你賊眼溜溜想看什麼呀?人家昨晚上就走了。你們兩個凶神惡煞地瞪著人家,誰還敢留在這兒?」葉知秋嘆了口氣,在兒子床邊坐下,道「爸爸媽媽也是為你好,現在的女孩子都很來事,看看這兒條件好,先引誘你上了鉤。我看昨晚那女孩比上一回那個更厲害,那眼珠直往牆上那些名畫轉。」兒子道「反正我帶來的女孩你們沒一個看得上眼的!」葉知秋笑道「自然誰也比不上我的兒子鑼。你還小,將來要見大世面,還會遇上許許多多優秀的女性,你現在一時衝動匆匆忙忙定下來了,將來必定要吃後悔藥的。」兒子翻個身仰面朝天道「媽,你不要攪了,我才不會定下什麼呢。」葉知秋笑道「這樣媽媽就放心了。時候不早了,你快起來,跟我一塊去火葬場,外面下雨,我叫個車。」兒子叫起來「幹嗎要去火葬場?」葉知秋道「去參加你們魏院長的追悼會呀,你們學院沒通知你們啊?」兒子道「校門口布告欄里經常有訃告的,誰去看它!我們上午還有美術史大課呢!」葉知秋暗忖,安子翼明明說的,學院為了魏老停半天課,許多師生都會去參加追悼會。兒子和安子翼究竟誰說謊了?尋思片刻,便問兒子「魏院長去世,學院裡有什麼反映?」兒子聳聳肩道「人總有一死,魏院長是被車撞死的,談不上重於泰山還是輕於鴻毛。好多同學連魏院長什麼個樣子也不知道。不過倒是有人說魏院長一死,美術學院想躋身全國重點大學就無望了。」葉知秋嘆了口氣道「這話雖然尖刻,倒也是人木三分啊!誰會來接任新院長?你聽到過什麼議論麼?」兒子已經不耐煩了,道「誰有閒心管那個?副院長還有一大串呢。我看總是那個安子翼了,有點知名度嘆。其實,聽過他上中國畫水墨技巧課,也是炒炒古人冷飯,沒什麼新創意的。」葉知秋心格登了一下,並不動聲色,站起來道「你要去上課就算了,麵包已經烤好了,待會把牛奶熱一下再喝。」從兒子房中出來,葉知秋匆匆地在高跟鞋外系上薄塑料鞋套,便下了樓。站在大門口,她望著密密層層的雨線,零零散散的落葉,憂慮地想若是安子翼接任魏老兼了美院院長,就極有可能出任美協主席了!

  葉知秋趕到火葬場,見大廳已布置得肅穆端莊,輓聯和花圈幾乎把四壁都嗔滿了,美協辦公室的幾個小青年見了她便笑道「葉主任來檢查工作呀?有馬主任身先士卒你還不放心啊?」葉知秋想輕鬆地回一句什麼,卻一眼看見了簇擁在輓聯花圈中的魏子峰遺像,那熟悉的笑容甚至讓她聞到了他久違了的氣息,她的心一下子被揪緊了。但她極快地控制住情緒, 問道「馬主任到哪裡去了?」從半空中傳來馬青城的聲音「小葉,我在這裡。」葉知秋抬頭一看,真是哭笑不得,馬青城竟爬在扶梯上貼輓聯!便叫道「青城,你有高血壓的,快下來!」馬青城應道「馬上好了,馬上好了。」又叫下面人替他看看間距和左右高低,方才下來。葉知秋低低地嗅道「這種事體你好吩咐其他人去做嘛,猴兒似的爬高落低,哪裡還像組織者和指揮者?」馬青城吃力了半天反而討罵,眨巴著小眼說不出話來,想了半天倒體會出老婆這話裡面的意思了,便討好道「沒有功勞總有苦勞吧?小葉你看看,我們那隻花圈位置擺得可好?」葉知秋順勢看去,她和馬青城租的鮮花花圈就放在魏子峰遺像右首最醒目處,便輕輕「嗯」了聲,又道「他們美術學院的學生壓根不曉得今天開追悼會,待會電視台都要來錄像的,人少了怎麼辦?」馬青城道「今日這種場合人少不了,我還擔心人擠不下。美術學院是交給安子翼負責的,我們就別去管他了。」又低聲道「宋老太和魏紫都在家屬休息室,你要不要去打個招呼?」葉知秋微微整起眉尖,馬青城幾乎是耳語了「精神病醫院有人陪著,老太太已經不大清楚了。」葉知秋便走進大廳旁邊的家屬休息室,一眼瞥見宋老太詢樓成一團,躊在沙發里,旁邊坐著兩位身著天藍褂子的人,想來便是精神病院的了。還有兩個省文化廳的工作人員,都有點熟悉的,這種氣氛下只點點頭招呼了。卻沒見魏紫。葉知秋吸了口氣,走到宋老太跟前,輕輕道「宋大姐,你要節哀, 自己保重身子。」說不下去了,她看見宋老太面如土色, 目光呆滯,竟如木乃伊一般,全無了昔日的威嚴與氣度。她心一酸,差點落下淚來。想想這老太太也是可憐,雖占了魏夫人的名分,何曾得到過男人的真愛?卻將一生都賠進去了。往日的仇恨便煙消雲散,只想著能為她做點什麼。忽聽身後有人冷冷道「葉秘書,你是特地來看看我媽的吧?」葉知秋回頭見是魏紫,心一慌,臉都漲紅了,敷衍道「魏紫你、你要好好照顧你母親……」便抽身要走,卻被廳里的工作人員叫住,道「葉主任,廳長部長恐怕就要到了,我們到外邊去迎迎,你在這兒照顧著點啊。」葉知秋只好留步,卻如陷雷陣,不敢看宋老太痴呆的眼睛,也不敢看魏紫敵視的眼睛, 自己的兩隻眼睛倒像被獵手追殺的野兔躲躲藏藏,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張臉皮便像刷了層石灰般僵硬。幸而隨即有人進來,替她解了圍。

  先是有四五個美術學院的學生擁了進來,見了宋老太便喊「魏師母!」有兩個女同學便失聲哭起來。有的道「我們還等著參加魏院長的藝術研討會,發言稿都寫好了,想不到竟等來追悼會呀。」有的道「魏院長早答應為我們畢業展覽寫前言的,想不到他卻匆匆去了。」你一言我一句,邊訴邊哭,跟淚人似的。葉知秋被她們哭得肝腸寸斷,硬是咬咬牙挺住了,強作鎮靜地勸道「你們怎麼能當著家屬面亂哭了呢?這不把人家的心都哭亂了呀?」學生們方才止住了哭。魏紫是認識的,便問道「你們怎麼才來呀?學生會組織了多少人來參加?」學生便道「沒有人組織,布告欄里沒有訃告,我們都不曉得魏院長追悼會哪一日開,還是有人看了報紙才得知的。上午還有課,我們幾個是逃課出來的。為了給魏院長送行,我們寧願受曠課紀律處分的。」魏紫聽了這番話,咬牙切齒地跺了下腳。葉知秋知道她是在恨安子翼,卻也不點穿她。學生們又說,匆匆忙忙連花圈都沒準備,葉知秋便指點他們到治喪委員會秘書處去付錢,統一代辦。學生剛走,夾腳衝進一位高個子青年,渾身濕透,雨披卻包著一隻一米高的鮮花花圈,進門便喊「魏夫人在哪裡?哪一位是魏夫人?」葉知秋連忙擋住他道「暖暖暖,你是哪個單位的?這裡是家屬休息室呀!」來人卻道「我就是要見魏院長的家屬呀,我是魏院長的學生,我有滿肚子話要對魏夫人說……」魏紫看著他面熟,想起是在安子翼家見過的,便道「你不是那個GG公司的龍飛嗎?我怎麼不知道你跟我父親學過畫?」龍飛道「那你一定就是魏紫小姐哆?我對魏老心儀已久,卻沒有機會當面求教,但在我心目中,魏老便是我第一位師長。魏老碎然去世,對我的打擊實在太大了。我一定要親手將這鮮花花圈敬獻於他靈前,我要在他靈前公開宣布尊他為師, 以了卻我的一個心愿。魏紫小姐,懇求你答應我好吧?」魏紫道「可惜我母親因悲傷過度而精神失常了,否則她一定會欣慰的。父親雖死猶生啊!」那龍飛得到首肯,便千謝萬謝拎著花圈出去了。那魏紫突然就問道「葉秘書,安子翼也是治喪委員會成員,他怎麼到這時候還不來?!」葉知秋剛想回答她不知道,卻又被一個人打斷了。那人個子不高,卻很精壯,朝著木墩墩的宋老太和魏紫哈了哈腰,道「魏夫人魏小姐,請節哀,魏老身後的事體還很多呢,有用得著我瞿某的,儘管開口。」魏紫冷笑道「好你個瞿老闆,打了幾次電話你都不回應。我父親在你那兒有幅中堂滿江紅的,我們不賣了。父親的畫現在怎麼再能賣出去呢?我們準備幫他建一個紀念館。」瞿老闆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道「為這樁事體我已經懊悔了幾天,魏老那張滿江紅上個月剛脫手的,價錢當時看看滿可以了,想不到會出這種事情,放到現在,這價錢可以往上翻幾十倍呢!」魏紫聽他這麼一說倒愣住了,瞿老闆拍拍口袋又道「當初講好四六分的對吧,這種時候再要賺你們的錢也不是人了,我已把鈔票帶來……」魏紫連忙陵了葉知秋一眼,葉知秋知趣地道「我去外頭看看安子翼來了沒有,追悼會開始時我會來招呼你們的。」便趁機跑了出來。

  此時大廳里人已過半,平時各忙各的,也是雞犬之聲相聞卻少往來的,趁此機會互相道聲哈羅,交流一些無關緊要的小道,哄哄嚷嚷十分熱鬧。若不是魏子峰遺像豎在那裡,倒像是開展銷會貿易交流會什麼的。葉知秋想看看花圈輓聯上的名字,卻走走停停,不時地跟人招呼,交談兩句。許多人都在詢問宋老太精神失常的前因後果,葉知秋只好含糊其辭。便看見馬青城匆匆走了過來,吁了口氣道「報社電視台都到了,廳長部長的車已經在路上了,總算差不多了。」一副日理萬機的樣子。葉知秋若有所思地說道「安子翼卻還沒到,這真是天大的奇事呀!」馬青城道「他來與不來已經無礙大局,我跟你說今日到場的人不會少吧?」葉知秋長長地嘆了口氣,眼睛濕潤地道「魏老的人緣到底是好啊!」馬青城嗬嗬一笑「這也是老頭子最後的一點價值了。」葉知秋一時不解,道「什麼?」馬青城笑道「你這等聰明人怎麼也遲鈍了?你想嘛,死後能在這大廳里開追悼會的是些什麼人? 自然,能參加這大廳里開的追悼會的人與死後能在這大廳里開追悼會的人關係必定不一般了,那麼能參加這大廳里的追悼會的人身份也必定不凡的哆!」葉知秋恨恨地慎道「什麼時候了,還說這種促狹話!」此刻叭叭地有兩輛轎車駛來,前一輛皇冠,後一輛桑塔納。馬青城叫了聲「廳長部長來了!」便急急地迎了出去。

  車門裡鑽出來的卻是令舞鎮文化局周局長及隨從人員。周局長大聲道「馬主任,一大早公路上就堵得跑不動,來遲了吧?」馬青城有點掃興,仍笑道「不遲不遲,趕得早不如趕得巧。鶴老他們呢?」周局長指指後面那輛桑塔納「馬主任你交代的任務,豈敢有半點差池?」陳亭北正從車門中緩緩地鑽出來,像是突然受了強光似的眯起了眼睛。其實天是灰沉沉的,三兩滴浙浙瀝瀝仍在下著雨。人群中立即揚起切嚓的議論。那是陳老鶴啊,閒雲野鶴也終於耐不住寂寞了,原本就不是隱退,不過是一時的韜晦罷了,如今魏子峰的時代就要結束啦……葉知秋聽得寒心,周局長跟她招呼都無心應付。馬青城暗暗拽了她一把,要她一起去迎陳亭北,她卻動彈不得。車門中又鑽出了陳良諸和沈瑪莉,一個風骨清奇,一個光彩奪目,逼得葉知秋透不過氣來。陳良諸跟她相互都知道,也見過多次,陳良諸便朝她淡淡地一笑,葉知秋也咧了咧嘴唇, 自己也吃不准咧出個怎麼樣的神情?這邊馬青城周局長一邊一個陪著陳亭北步人大廳,陳亭北依然面如危崖,不動聲色,有人跟他招呼,他也只是微微額首而已,心裏面卻像是從陰間返回了陽世般的感覺。馬青城指點著道「鶴老,你看你寫的輓聯就掛在遺像正上方,恰好作了橫匾似的。」周圍便有人讚嘆這幾個字堅勁爽利,墨采射人,真正是龍章鳳姿呀I陳亭北盯著那四個字看了一會,便道「瑪莉,怎還不把你姨父的東西拿給馬主任?」又道「馬主任,荒圃兄原也是要來的,卻偶感風寒,臥病不起,便托他外甥女帶了幀字來,略表哀悼之意。」那瑪莉已經將墨跡取出來,展開了,遞於馬青城,道「馬主任, 日前承你探望姨父,暢飲開懷,舌無留言,姨父十分痛快, 當夜還拜祭了我姨母,並說好要來參加這個追悼會的。只是天公不作美,畢竟有了點年紀,體力。不支。只寫了這幀輓聯,我也看不懂寫點什麼,他卻說會有懂的人的。」馬青城接過紙,眾人都圍攏來看,只見滿紙墨跡驚蛇走旭,驟雨旋風,筆法奇橘怪誕,書勢曲折頓挫,紛紛叫好,,卻無一人能辨清所書何字何意。陳亭北只一旁冷眼觀看,並不做聲。馬青城便道「總不外乎悼念之意,先找個妥當處將它掛起來。」便有人取了回形針來將那字接在其他輓聯之下了。這期間陳良諸悄聲問馬青城道「韓此君曉得是今日開追悼會嗎?」馬青城道「訃告上日期寫得清清楚楚,我想他那樣滿腹錦繡的人不見得看不懂那幾個字吧?」陳良清白了他一眼,不響了,只不時地拿眼睛在人群中搜尋著。

  大廳外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各方領導陸陸續續到得差不多了,廳長部長處長科長文聯主席美協理事等等等等,馬青城跑跑顛顛足不及履,一一安排妥當。他看見美術學院的黨委書記副書記副院長也都到了,便問道「你們研究所的安所長怎麼還不到呢?」黨委書記道「我們也奇怪,說好在學院辦公樓下集中,一起乘車來的,他卻沒來,打電話到他家,總是忙音,看看時間來不及了,我們只好不等他了。」馬青城便道「不等了,不等了,我們準時開吧。」卻在此時,突突突突,風馳電掣般駛來一部火紅的霸伏,刺地停在大廳門口,兩個人將火紅的頭盔取下,竟是辛小苦和安子翼!馬青城大聲叫道「我說老安啊,我們還當你不要送魏老送了回不來了呢!」安子翼忙雙手抱拳作揖道「對不起對不起,告罪告罪,昨晚畫到凌晨,又吃了顆安定,誰知就睡死過去,虧得老婆揪著耳朵把我叫醒。」小苦冷冷地峻了他一眼,安子翼這幾日神魂顛倒,整日價鬼鬼祟祟地打電話,好像在尋找一幅什麼畫,他不跟她講的事她也懶得問。原本她並不打算來參加魏子峰的追悼會的,她討厭這種虛情假意的應酬。她從畫室里出來舒展一下身腰時發現安子翼還捧著電話筒嘰里咕嚕,一臉神秘的樣子,驚訝地問道「怎麼,你也不去開追悼會了呀?」安子翼一愣,忽地跳了起來,三言兩語打發了話筒,急急地換衣著鞋,一面念叨「完了完了,肯定趕不及了。」襯衫扣錯了紐扣,領帶又系歪了。小苦見他氣急敗壞,青筋暴漲的樣子,動了惻隱之心,便用新買的霸伏將他馱來了。

  追悼會終於開始了,哀樂像一亂混濁的泥漿水緩緩地蔓延開來,嗔沒了全部空間,大廳里的空氣便凝固起來,只有一縷低低的抽泣游蛇般地滑過。。默哀三分鐘時,安子翼低下頭, 目光卻從橫度里劃出去,他看到一張面熟陌生的面孔,閉起眼想想,便肯定了他就是城西文化館宣傳科的小常,曾到他研究所來聽過課的。念悼詞時,他便一點點挪到那人身邊,悄聲道「小常,許久不見了,怎麼不來學院走動了?」那小常受寵若驚地道「安老師,您好記性,還會叫得出我名字。館裡亂七八糟事情多,也不好意思常去打擾您。」安子翼道「我正想找你,打聽個事兒。」小常問道「安老師有什麼事?儘管說好了。」安子翼道「我們研究所在搞一部美術編年史,八十年代以後的事比較容易搞,六十年代以前的資料也比較多,難就難在文革那一段,一盤散沙,什麼記載也沒有。但總不能讓它空白著是吧?」小常為難地笑道「安老師,別的事都好辦,可惜文革時我只有五歲,什麼也不知道呀。」安子翼道「你別誤會,我不是問你文革 中的事。只是我依稀記得那年頭也舉辦過一些畫展的, 自然畫的都是工農兵英雄人物,後來有些畫都散失了,據說有些就被幾個區的文化館拿去布置會場,或者當布景什麼的。我只是想問問你,你在你們館裡看見過這些東西嗎?」小常想了想道「平常也沒有注意,倒是有許多舊布景舊道具東堆一些西堆一些,有時候就去撿一些出來改改弄弄。安老師,您這麼一說我便記著了,待回去找找看,有什麼我就告訴您好嗎?」安子哭點點頭道「電話不要打到機關,我們不坐班的,就打到家裡好了。」便給了他一張名片。哀樂突然又百轉迴腸地響起,並夾著聲嘶力竭的哭喊。原來已經開始向遺體告別了,安子翼回頭找小苦不見,知她一定是躲開了,她討厭看死人的,便身不由己地隨著人流轉了一圈,甚至都忘了給躺在鮮花叢中的魏子峰鞠個躬,經過家屬面前也只是敷衍地握了握魏紫的手,魏紫抬起淚眼恨恨地瞪著他,他卻渾然不覺。

  安子翼走出大廳跟陳亭北陳良潔打了個照面,陳亭北決然將頭別轉過去,安子翼原打算也當陌路人擦肩而過,卻被陳良沽身旁那位笑容燦爛的姑娘吸住了目光,便硬硬頭皮走過去,笑道「陳先生,難得難得,許多年不見,您還是這樣健朗。」陳亭北冷冷地道「閻羅王還想叫我留在人世多看幾年西洋鏡。」安子翼沒話找話,道「想想做人也真沒意思,魏子峰平常也是坐如鐘、立如松的架勢,一口氣一斷,馬上就化成了一堆灰!」說話間眼睛卻一直盯著沈瑪莉。陳良潔冷笑道「大名鼎鼎的安子翼也把塵世看穿了呀?」安子翼道「看是看穿了,卻還是捨不得離開啊。我承認我是個大俗人,離不開老婆孩子熱炕頭。」那瑪莉便嗤地笑了起來,安子翼趁機道「這位小姐是?」陳亭北突然道「良諸,周局長怎麼跟魏子峰那樣難分難解?這麼長時間了還不出來?」陳良清道「他說他要跟馬青城說個什麼事,讓我們稍等一會。」這裡瑪莉卻大大方方地取出一張名片遞給安子翼,安子翼也急忙上下左右地掏名片,出門時匆忙忘帶了,便急中生智將手中那張魏子峰生平介紹翻過來,抄了個電話給瑪莉,笑道「沈小姐,歡迎你到我們美術學院來看看,我做東請你吃飯。」瑪莉道「我過幾天就要到省城,美術學院當然是要去的。」安子翼正想說什麼,學院的黨委書記立在汽車門旁喊道「老安,你搭不搭我們車走?」安子翼便道「不啦,你們先回吧。」還想跟瑪莉扯上幾句,辛小苦已經推著一團火似的霸伏過來了,將一隻頭盔遞給他。辛小苦猜測這面容清瘦的老者即是韓老師的老師,不知怎麼心裡竟有種很親近的感覺。她卻生性孤傲,不善交際,只朝陳氏父女稍稍點了點下巴。她和沈瑪莉的目光相對時,兩人心裡都吃了一驚,都像在哪裡見到過似的。走過去了,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那沈瑪莉也在望她。安子翼對小苦道「眾目睽睽,我一個大男人讓老婆馱著走多難看,你先騎出去,在大門外等我。」小苦便騎著車出去了,靠在路邊等著,卻左等右等等不著安子翼,只見小轎車一輛接一輛地開出去。小苦憋著一肚子火,將車鎖了,返回去找安子鬢,遠遠地看見安子翼跟魏紫面對面地站著說話呢,一氣之下,小苦便甩下安子翼騎車回家了。那安子翼正被魏紫纏得無法脫身,魏紫要他回答為什麼這一段時間一直不去她家?為什麼不通知美院學生停課來開追悼會?為什麼要躲開她們偷偷地溜走?小人、流氓、偽君子!魏紫肆無忌憚地邊罵邊哭,弄得許多人都朝他們看。安子翼恨不得抽她一個耳光,壓壓氣,哀求道「我的姑奶奶,求求你不要這樣好吧?什麼事情我們另外找時間再說,今天我老婆也來的,你看,她就在門口等著我呢!」回頭卻正好看見小苦的紅霸伏一晃便無影無蹤了。肚子裡暗暗叫苦,回家也有一場好戲了!恨恨地跺了下腳,朝魏紫吼道「罷罷罷,我送你們回家還不成嗎?」

  馬青城聽安子翼自告奮勇送魏紫母女回去,真是巴不得呢,連忙道「對對對,子翼兄你應該將功補過嘛。」又笑著輕聲道「說不定還得負荊請罪吧?」安子翼哪有心思幽默?只好苦笑。馬青城忙到現在,只覺得全身骨頭架子都要散開來了,恨不得立時立刻倒在床上睡一覺,卻又被令舞鎮周局長拉到角落裡說話。馬青城把著太陽穴道「小周啊,沒什麼要緊事以後再談好吧?我腦袋大概馬上就要裂開來了。」周局長忙道「馬主任,只一句話,聽說你辦了個刊物,缺少個干實事的,我就毛遂自薦了,不知馬主任看得上看不上?」馬青城驚訝道「你放著好好的局長不當,反倒情願來為他人作嫁衣裳?」周局長道「其實我不是當官的料,搞搞文學工作才是我的愛好。再說,令舞鎮畢竟只是個縣城,各方面都有許多限制。」馬青城道「你的意思我自然明白,不過調人的事不是我說了算的,我們再商量好吧?」周局長道「煩請馬主任多操心了。」馬青城忽然想起來了,便問道「華泰公司的黃先生你近日碰到過吧?怎麼就泥牛人海無消息了?還帶走我們幾個好些畫呢!」周局長搖搖頭道「我也沒有他的消息,不過出畫冊是要有點時間的。」馬青城肚子裡想,也只好再等他一時了。那邊葉知秋喊了。「老馬,陳先生還等著呢。」馬青城便過去跟陳亭北陳良諸道別,又道「你們那個畫展的事我會很快安排好的。」又問良諸「韓此。君來了沒有?」陳良清搖搖頭,慌忙把眼睛挪開了。韓竹韓竹,我關照得你好好的,務必要來參加追悼會,你為什麼不來呢?!

  

  魏子峰的訃告信寄到天池小學,那信封都是特製的,右下角黑粗體字印著「魏子峰治喪委員會」的字樣。天池小學裡面一下子就傳開了。魏子峰治喪委員會特地給韓老師發來了訃告,不要看韓老師木吶守拙的樣子,看來也不是等閒之輩,不定什麼時候天池小學也會冒出個凡高畢卡索來呢?一些平時與韓此君不搭界的老師都有意無意地跟他套起近乎來。胡教導慷慨地批了他半天公假去參加魏子峰追悼會,陸校長再三托他一定代向魏夫人問候,陸校長嘆道「我讀師範時學生會請魏子峰來講過課。當年我是學生會主席,親自去他家接他,還請教了他幾個藝術與生活的問題,談得很投緣的。不曉得魏夫人還有印象吧?」韓此君便道「如有機會我一定幫校長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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