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2024-10-04 06:28:21
作者: 王小鷹
陳亭北待周局長一行出了院門,便像發泄似的猛咳起來, 良諸替他撫著捶著。瑪莉便道「陳伯父總這樣咳,怎不找好點的醫生看看?」良潔道「從來就不肯去醫院的,就像那門裡面是閻羅殿!」陳亭北好一會才咳定,面孔都青了,勉強笑道「這畫展開與不開其實都無所謂的,只是瑪莉啊,你媽的花卻是白送的了。」瑪莉道「這也沒有白送嘛,陳伯父你放心好了,這樁事體怎麼都黃不了的,都有了協議的,周局長不是說了,不過耽擱幾日。」陳亭北淺淺一笑「荒圃兄,你這條小蟲嘴毒,被你言中了,梅花不能賀喜,倒像是給魏子峰送葬似的。這一會可以開封你那壇陳年好酒了吧?」曹荒圃卻像是沒睡似的,恍恍惚惚道「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瑪莉便搖搖他的肩膀道「姨父,你怎麼啦?我送你回家好吧?」曹荒圃嘿嘿笑道「瑪莉當我喝醉了呢,我清醒得很,是該回家了。老鶴你呀,恐怕我以後沒有空來為你捧場的了,我要去辦一樁大事了呢。」陳亭北也覺得這條小蟲今天有點不對勁,又不敢點穿,便道「你說什麼蟲話呢?今日都乏了,隔幾日我來尋你,定規把你那壇好酒拿出來喝個痛快。」瑪莉將翻倒在地的竹籠拾起,苦著臉道「姨父,這些蟲兒怎麼辦?我可不敢捉呢。」曹荒圃只揮了下手道「夠了夠了,隨它們去吧!」竟像變了個人似的。
陳良清是想留瑪莉一起吃午飯的,這樣父親的情緒會好一點。可瑪莉不放心她姨父, 良清也不好硬留。良諸送瑪莉和曹伯父出了院門,折回院子,卻見父親獨自一人坐在梅樁邊上想心事。那束五色梅花已散落開來,橫七豎八很凋零的樣子。良諸一時也猜不透父親的心情究竟是悲是喜,小心翼翼地問道「爸,院子裡待得久了,濕氣重,還是回房去吧?」陳亭北不做聲,抬起眼皮漂了她一眼,那眼神卻像是停在其他什麼人身上。陳亭北由著女兒扶著進屋去,那瘦削的身子竟是很重很重,許是心裏面裝了太多的緣故。進了書房,陳亭北頹然跌進太師椅中,對良諸道「鬧哄哄地一場,真乏了。你去吧,我要一個人靜靜。」 良諸道「何不索性躺一會?」陳亭北已闔上了眼, 良潔還想說說什麼的,見他這般模樣,只好悄悄退出書房,獨自落寞地站在過道里,心想 該去給阿竹掛個電話,叫他不必千趕萬趕地到令舞鎮來了。正要走,卻見楊嫂從樓梯上下來,便用眼睛詢問她母親怎麼樣了?楊嫂用手拍拍鼓面似的胸脯,道「嚇死我了,幸好沒有在周局長面前出什麼洋相,總算被我擺平了。」陳良諸冷笑道 「到底是老手段了,這裡沒有比得過你的。」楊嫂避其鋒芒,卻道 「怎麼都走了呢?端午你也不留客,這一大堆東西我們三個好吃一個禮拜了。」良清噓了聲道「你喉嚨輕點,爸說要靜一會。你放心,晚上會有客來的。」她想,何必打電話告訴阿竹?就讓他來看看他的畫掛在展廳中的樣子,他還從來沒有嘗過這種滋味呢!
鶴案里的人神經高度緊張地折騰了好幾日,乍一空閒下來,都癱掉了,各自在自己房中歇著,到了吃午飯的時間也沒動靜。楊嫂一夜未合眼地做點心實在是困狠了,頭一沾枕便人了夢鄉,蔚聲滾滾的,一個接著一個地做夢,做的竟都是從前跟先生一夜一夜的事體,正綢繆縫蜷時卻被師母撞破,將她赤身裸體地逐出門外,想哭想喊卻像被人卡住了脖子出不了聲,只聽見先生「阿鳳阿鳳」一聲聲喚著,喚聲愈來愈響,愈來愈近……楊嫂霍地驚醒過來,渾身大汗淋漓,心別別地跳。她定了定神,卻真的聽見先生在喊她,「阿鳳」那聲音是撕破了的。她連忙跋著鞋出去,但見先生站在書房門口,面孔慘白地問道「阿鳳,叫了你多少聲了!你把我桌上那張竇娥拿到哪裡去了?!」楊嫂因了方才的那場亂夢,見了先生還耳熱心跳的,赦搬笑道「什麼竇娥呀?不是都拿到文化館去展覽了嗎?」先生跺了下腳,喝道 「你不要瞎攪,是我才畫好的那張竇娥,正面的,有眼睛的!」楊嫂才覺出先生神氣不對,慌道「先生,我不曉得,我沒看見那個竇娥。」先生陰沉著臉道「剛才我只磕統了一下,你到我房中來過吧?」楊嫂躲開他的目光,道「沒有沒有, 剛才, 剛才……」說不下去了。先生冷笑道「你不要支支吾吾的,你那點小心眼哪裡瞞得過我?平日你把我的畫一張兩張地拖去我也不計較。你也不用急的,我身後的東西總有你一份的,只是今日這張竇娥你須得拿出來還我!」那楊嫂見先生說到這個份上,眼淚便一下子擠出來了,哭道「先生這樣說,倒像我專是來謀你財產的了,早知如此,當初我走也走了,何苦又是信又是電報地召我回來?倒是我不管你, 自顧尋個好人家嫁了,哪怕窮點,也不似如今這般妻不妻妾不妾的鬼模樣一」先生壓低聲喝斷她道「你給我少說兩句!你不要拿眼淚來堵我,你不要以為我已經老得由你們調排了,先頭的事往後的事我們以後再說,今日只講眼前的事。我才畫了一張竇娥,乏了,只在椅上眯了一會眼,怎的就不見蹤影了?若是瘋子撕了,總有碎片在的,這屋裡除了你,還有誰會拿?」楊嫂便叫起來「先生這可真是冤枉我了,方才我見端午在你書房,便回自己房中歇歇,一靠就靠熟了,還做了一大堆夢,是被先生叫醒過來的。我何曾進過你書房?更沒見你才畫的竇娥。要說竇娥倒是有的,前些時候被師母撕碎了的,還有王昭君蔡文姬什麼的一大群,我想總是先生的手跡,捨不得丟去,便藏了起來。我可對天起誓,再有其他什麼竇娥便叫我立即去死。你為什麼,不去問問端午呢?分明是她扶你進書房的呀!」
「楊嫂,何事又牽扯上我了?看來我是想躲也躲不開的了。」陳良諸應聲走了出來,她早就聽得父親喚「阿鳳」,又聽得兩個人一個斥一個哭的,只想關在自己房裡來個眼不見為淨,卻被楊嫂點到頭上,不得不出來應付一下。看著父親急赤白臉的樣子,楊嫂頓足捶胸地抹眼淚,好生驚詫,忙問道「爸,出了什麼事了?這麼當風口站著又要咳了,屋裡去說嘛。」便扶著父親進了書房,那楊嫂踏進門檻,只依門站著,抽泣著道「端午,你方才陪先生在書房的吧?你拿過他的竇娥吧?你要不再應一聲,我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陳良諸疑惑地盯著父親道「爸,什麼竇娥?畫不是都送到文化館去展出了嗎?」陳亭北搖著頭道「方才我又畫了一張竇娥,是正面的,有眼睛的,明明攤在那兒,我只眯了一會眼,便無蹤無影了。你說說,我們家是不是出鬼了?」良諸想了想,道「爸,你什麼時候起來畫畫的?午前曹伯父他們走後是我陪你進來的,你說要一個人靜靜,我便出去了。隔了半個多小時我怕你肚子會不會餓,又來看過,你靠在椅上睡熟了,我還替你身上蓋了塊毯子,不過個把鐘頭的事。」陳亭北一怔,他醒來的時候確實發現身上壓著毯子,難道自己真睡得那麼死?可他清清楚楚記得自己確實畫了一幅竇娥,而且還點了睛,那雙眼睛含怨似嗅,幾可亂真!雖然他重畫的那套沒有面孔的《紅粉君子圖》獲得許多人的讚賞,周局長還打算親自為此寫一篇畫評,他卻對此並不滿足,彈精竭慮地想著要畫出無與倫比的傳神之目,方不愧陳老鶴之英名。近日來常與傅小槐沈瑪莉在一起談戲說畫,沈家兩姐妹那兩雙美目便時常縈繞心間,及至收到沈墨香的五色梅花,讀了那電報上的五絕小詩,往事歷歷盡數眼前,那美目便呼之欲出了。他展紙磨墨,捻毫舔彩,屏息靜氣,一毗而就,一雙逼真傳神的美目就躍然紙上了!難道這一切僅是一場夢麼?
陳良諸繞著父親的畫案上上下下團團圈圈看了看,便道「爸,你再仔細想想,依我看今日裡你並沒有動過筆。你看,這盂里的水是清的,筆架上的筆都是乾的,氈子上的墨痕也是舊的。倘若你個把小時前動過筆,這桌上總會留下點痕跡的呀。」陳亭北勉強支起身子,走到案邊,東看看,西看看,便長長地嘆了口氣,又跌回椅子裡去了。陳良諸也輕輕嘆了口氣,俯下身子在他耳邊道「爸,你真是太乏了的緣故,讓楊嫂弄些清淡的吃點,再歇一會,你若想畫,我替你磨墨。」陳亭北呆呆地不做聲, 良清便拿眼示意楊嫂。楊嫂咕哦了一句「阿彌陀佛」,得赦似的去了廚房,不一會便托著漆盤過來了,仍是早上的那幾色點心,只衝了一碗紫菜湯。陳亭北瞄了眼便搖搖頭, 良諸便道「有沒有新鮮的綠菜,剁得細些,拿素油一炒,合了水煮成菜泡飯,再弄幾碟爽口的醬菜就行了。」楊嫂並不回駁什麼,難得如此順著良浩,只因為方才虧她解了難,便照良諸說的做了來。陳亭北方吃了一小碗,臉上氣色漸漸迴轉了過來。楊嫂收拾碗筷後, 良諸便道「爸,我陪你到院子裡轉幾圈,索性脫了衣服到床上舒舒展展睡一覺,方才因躊在椅子裡,心肺都壓著,才會做亂夢的。」陳亭北霍地站了起來,卻道「我不睡了,你陪我去文化館看看,那些畫掛出去了,我還沒見過呢。」良諸笑道「這主意甚好。」 良諸琢磨父親怕是因為畫展暫停心中不快,才做了稀奇古怪的夢的,讓他出去走走,看看那展廳的規模,他會寬慰些的。便關照楊嫂,韓先生若是這時間來了,就說先生去了文化館,讓他過來就是。
陳良諸伴著父親步行去文化館,權當散步。近一段令舞鎮上正是無極畫熱,都傳開了陳亭北夫人乃無極九代嫡孫女,陳亭北便是名正言順的無極畫傳人,故而街坊鄰里見了他們父女倆都笑臉相迎,不似過去那般觀瑚物把戲的眼光,陳亭北走過大街的步子便從容隨和了許多。即近文化館,遠遠地便看見兩邊圍牆上醒目的海報,一邊是「傅小槐領銜主演新編古裝傳奇劇《丹青淚》」,另一邊便是「無極畫傳人陳亭北先生暨弟子畫展」,陳亭北立定看了幾秒鐘,那步子便急速起來, 良清忙跟上。
文化館門房一見陳亭北父女忙站了起來笑道「陳先生來了呀?快請進吧,我們賈館長陪著省美協馬主任前腳剛進去了。」陳亭北跟陳良諸相對望了眼,都疑惑,魏子峰才死,這裡的周局長都巴巴地趕去省城,他馬青城卻跑到令舞鎮來幹什麼?便疑疑惑惑地進去,更是驚詫,怎麼那韓此君竟也在馬青城身邊呢?馬青城聞聲轉過頭,便笑道「鶴老啊,正在說你的《紅粉君子圖》構思怎的如此絕妙,省略面容,讓形體說話,充分展現你鶴行筆的魅力,真畫到極致了。」文化館新一任的賈館長也笑道「本來馬主任說看看展廳後便去鶴案的,真是巧了。」那韓此君恭敬地喊了聲「陳先生」便退後了,只拿眼盯了陳良諸一下,陳良諸感到面龐上一灼,韓此君的眼中燃著兩朵火焰。 良諸耳根烘地熱起來,忙垂下眼睛,若是此刻四周無人,她說不定會撲到他懷裡哭一場的。馬青城裝著沒看見陳良諸與韓此君眉來眼去,只朝著陳亭北道「鶴老,你還不曉得吧?廳長部長點的名,你也是魏子峰治喪委員會的成員。我想不要叫你來回奔波了,還是我來令舞鎮一趟,你只需開追悼會那天去省城就行了。」陳亭北冷笑道「我一個山野俗人,哪有資格為他魏主席治喪?何況我也是閒散慣了的,那個委員會你去替我辭了吧。」馬青城仍笑道「鶴老,其實魏子峰閉了眼,誰為他治喪他也不曉得了。這委員會的名單要拿到報上公布的,是給活著的人看的,是一個向社會公開亮相的機會。鶴老,你該體會領導上的一番苦心。再則,依你鶴老在畫壇的威望,他魏子峰治喪委員會裡少了你就下了一個檔次,連他們家屬都提出應該有你參加呢。」陳亭北鼻孔里冷笑一聲,便不置可否。馬青城便轉移目標朝陳良諸道「你看巧不巧,我的車經過長途車站,就看見此君兄立在站頭上東張西望,猜出他是到令舞鎮去,就把他捎來了。」陳良諸心裡奇怪他怎麼一下子寬宏大量起來,並不動聲色,淡淡笑道「阿竹大概不曉得今天活動改期吧?來一下也好,看看畫布置得還妥當不?」韓此君又盯了陳良諸一眼,想說又說不出,馬青城卻搶著笑道「我們剛才已轉了一圈,鶴老果真寶刀不老,大家風範。你陳良潔的觀音像早已名揚四海, 自然是不同凡響。傅小槐那幾幀戲曲人物速寫嫩是嫩了點,拙樸自然已具鶴老風格。此君兄多年不見,不想出筆竟如此老辣深沉,六幀《天池長短歌》令人振聾發饋,整個展廳雖小,已足見無極畫後人實力之雄厚了。」那賈館長亦笑道「今天的儀式雖然取消了,陸陸續續看畫展的卻不少,反映都不錯,特別對《紅粉君子圖》和《天池長短歌》讚不絕口,到底是名師出高徒啊。」陳良清見父親不回應,悶悶地站在阿竹的《天池長短歌》前一動不動,便走過去,輕聲道「爸,你說阿竹先前那幾張太像你了,沒自己的特點,我便讓他換了這幾張來,你看呢?」陳亭北仍是沒回應。陳良清覺得不大對勁,又不好聲張,便道「馬主任,你們還要去鶴案坐坐嗎?」馬青城道「到了令舞鎮豈能不登鶴案門?就不曉得鶴案的主人歡迎不歡迎哆。」良諸只想把父親從阿竹畫前引開,忙道「我們是請不動你呀。」馬青城笑道「走走走,到鶴案喝茶去。賈館長,你要有事,就不用陪我了。」
馬青城、陳亭北、陳良清再加韓此君正好一部小車回到了鶴案。進了院門,楊嫂聞聲迎出來,笑逐顏開道「馬主任來了呀,我正愁一大堆東西沒人吃呢,今日可一定要吃了晚飯再走!」馬青城道「我一直念念不忘上回大嫂給泡的茶,那是什麼茶?喝過後兩三天齒縫裡還有餘香。」楊嫂笑道「馬主任說得好,那不過是二等的香片,沖泡前先用沸水洗一下,容易出味。要是你喝過我煮的茶,這茶你就不想喝了。」轉而對陳亭北道「先生,我這就去煮茶好嗎?」陳亭北不耐煩地擺擺手道「有這點恥噪的工夫,茶已經喝上了。」陳良潔曉得父親今日沒心思擺弄茶道,忙道「楊嫂你蒸點心,我去泡茶。」馬青城知趣地笑道「我也分不出泡的茶和煮的茶有什麼兩樣,只要解渴就行。」便在梅樁邊坐下了。韓此君侷促地立在一旁,對這位早年的同窗師兄他心裡仍是耿耿於懷。當初馬青城跟他一間宿舍,他去令舞鎮是告訴馬青城的,馬青城是可以證明他沒有時間作案的,可馬青城沒有出來作證。
馬青城坐定後笑道「鶴老,我今天特地趕到令舞鎮來,便是有些話想私下跟你說說。省美協正要換屆,魏子峰一死,鶴老您便是眾望所歸了。我看廳長部長也有這種意思,我想該給你通個信,也好有所準備呀。」陳亭北腦袋裡轟地一響,心坪坪地跳起來,連忙穩住了,搖頭道「我跟你說過,我已是閒散慣了的人,一管筆、一錠墨、一張紙、一壺酒足以過一生了。」陳良潔正巧端了茶出來,便道「馬青城,你可別把我爸再往火山口上推,我只是求菩薩保佑爸爸無病無災,健康長壽。你自然明白,官場上的人整日裡挖空心思絞盡腦汁盤算著將別人踩下去讓自己爬上去,雖謀得一時的趾高氣揚專橫跋息, 日後能留得下什麼?」馬青城笑道「良諸也不要危言聳聽,難道就沒有包公海瑞之輩了嗎?」良潔冷笑道「像馬主任這樣為他人作嫁衣裳,將自己的專業都捨棄了的能有幾人?所謂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到了那個份上,有時也是身不由己了呀!」馬青城被她說得一半心酸一半心休,卻掩飾地笑道「鶴老,從前在美院讀書時, 良諸就喜歡跟我鬥嘴,我早就是她的舌下敗將了。沒想到良潔會把世事看得那麼穿。萬事看穿點自然好,也不能穿破了呀。」陳亭北只是模糊地笑笑, 良清懂得父親那個笑影下面是什麼,便道「馬主任,遠不著邊際的話少說,這個畫展說是推遲一時再開,只怕沒有開的時候了,也要告訴我們一個準信才是。」馬青城暗想,畢竟拘於一隅不領世面搭不到脈搏了,如今標榜文化是時髦,誰不看中無極畫這現成的「出土文物」?卻笑道「鶴老, 良諸,你們儘管放心,我馬青城在美協好歹總能說得上話,我以人格保證,這畫展不僅要開,而且要開得轟轟烈烈。我已跟你們周局長說了,這一段在令舞鎮就權作預展,待美協諸事辦妥了,便將這些畫搬到省美術展覽館去,結合無極畫藝術研討會隆重推出,要搞索性就搞大了。」陳亭北動了動嘴唇,卻咳了起來,咳得面孔通紅。 良諸邊替他撫著,邊嘆道「真能這樣果然是好,卻還得費工夫好好準備一下呢!」便漂了眼韓此君,那韓此君也正拿眼瞧她,許多話的樣子。 良潔便用眼問他,他卻又挪開了。馬青城接著她的話道「美協出面組織一些美術評論家寫些文章,鶴老要作重點發言是少不了的, 良諸還有此君兄,你們幫鶴老做些準備。」陳亭北喝了幾口茶平息了,道「我們只管動筆不管動口,倒是作品少了點。」馬青城道「動筆也要動口,為自己做做宣傳嘛,有的人便是靠動口成了名畫家的。最近這段日子,我想安排鶴老多參加些社會活動,讓人們逐步了解鶴老。過幾天便有省城碧波春集團公司五周年慶典,邀請一部分畫家參加,為他們留些墨寶, 自然報酬也很可觀的,我想請鶴老一定參加。碧波春集團眼界很高,一般畫家他們還不請呢。 良諸,你陪鶴老一起去吧。」陳良諸猶疑了一下終於說出「我是最討厭當場作畫的,還是讓小韓陪爸去吧。」馬青城有點勉強地道「行啊,此君兄是鶴老高足,當然可以哆。」停停又道「這次魏子峰的追悼會,我的想法鶴老應該出席,一方面等於在省城畫壇亮個相,再則也顯示鶴老不計前嫌的寬懷氣度。」說罷便看著陳良諸,對這事良潔卻不敢貿然表態,只看著父親。陳亭北沉默片刻,冷笑道「魏子峰啊魏子峰,想不到還是我來為你送葬啊!」馬青城知他答應了,鬆了口氣, 回去好跟廳長部長交代了,便又進一步道「鶴老既是治喪委員會成員,現在治喪委員會的幾乎都書寫了輓聯,準備用來布置靈堂,鶴老你看……?」陳亭北又冷笑一聲「馬主任既然想得周到,我便有現成的句子寫了送他,杜少陵《戲為六絕句》雲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馬青城笑道「從前我們做學生時就欽佩鶴老題畫詩精到絕妙,且落筆即成,勝過子建七步成詩。何必借他杜少陵?」陳亭北道「我自然明白,人若想要讚頌溢美之辭,只到追悼會上來聽便是。你也不要花我,我哪裡有什麼曹子建七步之才?便送他四個字,端午去取筆墨來,即刻寫了給馬主任帶去,讓他也好交了差。」陳良潔便道「阿竹,你幫幫我,還得研墨。」說著轉身去書房,韓此君也跟了去。
陳良諸取了紙,又舀了一勺清水於硯中,見韓此君進來,幽幽地吐了口氣道「你也看了,你也聽了,可見我沒哄你吧?還是這般陰鬱喪氣的樣子。人家馬青城既然主動表示友好,你也不曉得湊合幾句敷衍敷衍,只瞪著我幹嗎?」韓此君一邊研磨一邊道「師姐有所不知,這《天池長短歌》已被木蓮賣與小蓬萊,我好不容易找到買主,求了半天,問他借來,說好展出後要還,這畫展一拖不曉得拖到幾時……」 良諸將手中裁紙刀叭地一放,急道「這畫如何能賣給小蓬萊?花木蓮自然不懂,只曉得數錢,什麼時候把你一起賣了,你也由著她呀?」韓此君想替木蓮辯解,看看良潔氣得窄窄的鼻翼一扇一扇的,便不敢說了,只悶頭研墨。 良清便道「這畫賣了多少錢?多加一點去贖了回來。錢湊不齊我這裡有。」韓此君抬起臉道「我原是原封不動拿了錢去贖的,七轉八轉不曉得把錢包丟哪裡去了。整整兩萬塊,木蓮還不曉得,曉得了怕是活不成了。」良清叫起來「你怎麼不早說?」話剛說出即就有點後悔,那韓此君已是失魂落魄的樣子,便嘆道「天曉得我前世欠了你什麼!今日回去馬上去對那買主說,再耽擱幾日一定把錢還他。少不得我去替你湊足這筆錢了。」韓此君眼睛一亮道「師姐的大恩大德……」 良諸冷笑著截斷他「省省吧你,這話我都聽膩了,我豈是圖你報答的人?這世上恐怕只有我真心待你的了,你心裡明白就好。方才我已對馬青城說了,讓你陪父親去碧波春應酬,你是個聰明人, 自然清楚我的意思,到時候馬青城來喊,你不要頭頸硬撬撬地回頭人家。那魏子峰追悼會,你也該去,等於在畫壇亮個相。剛才馬青城說的你都聽見了吧?」韓此君只連連點頭,望著師姐竟像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恨不得朝她磕兩個響頭。這時,陳亭北在外頭叫了 「端午,紙裁好了沒有?」兩人慌忙收拾紙硯出去。
陳亭北就將紙鋪在梅樁上,握筆揮了四個斗大的字「心正筆正」,又書一行蠅頭小字「為魏子峰祭」。馬青城贊道「字寫得好,想得也妙,魏子峰若有知,定能體諒鶴老一番苦心。」又道「有廢紙吧,墊一墊,我好捲起來帶了走。」良清便叫楊嫂拿廢紙來,楊嫂笑道「馬主任這麼急要走啊?吃了晚飯嘛,都是現成的。」馬青城道「下次一定來嘗嘗大嫂的手藝,今天跟人約好了,事情多得像割韭菜,割了這邊那邊長了,割了那邊這邊長了。」楊嫂笑道「父母官總歸是忙的。」馬青城又招呼韓此君跟他一塊回省城,韓此君不想搭他的車,想推辭,陳良清卻對他使個眼色,道「阿竹是要趕回去辦點事,今日好福氣,正遇上你馬主任的四隻輪子。」陳亭北早就看出女兒跟韓此君四目相對千言萬語的樣子,心煩起來,沒好氣道「端午,你送客!」馬青城作了個揖道「鶴老,拜託拜託,到時候我會派車來接你的。」
陳良潔送出院門外,馬青城壓低聲音道「良諸,我想求你件事,我們約個時間另談好嗎?」陳良清道「鬼鬼祟祟的有什麼好事體?」馬青城道「自然是好事。美協與書畫社聯辦《墨凹》季刊,我想請你出山,兼編輯部主任。」 良諸撲味笑道「你要找和尚,怎麼尋到尼姑庵里來了?我哪裡能做什麼主任?倒是有個現成的,就在後邊,幫人便索性幫到底了。」馬青城長嘆一聲道「他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總讓你牽腸掛肚想著他!」陳良清臉一紅,剛要說什麼,見韓此君已跟上來,便不說了。馬青城原是如意算盤,這麼一來也掃了興,也不說話了。韓此君先是見他倆有說有笑,怎的自己一走近兩人都啞巴了?一尷尬,愈發木偶似的沉默。馬、韓兩人默默地鑽進小車,陳良諸總歸覺得還有話要關照,不料那車卻一聲不響地開走了。 良諸嘆了口氣,想想今日之事,畫展雖未如期開幕,卻也並不壞,說不定反倒是更好了呢?心裡卻懸懸的,總在擔憂著什麼。此時日頭已偏,鶴案里竹影斑駁陸離,一腦門子的思緒盤纏, 良諸踏著竹影,心便忽落忽落地上下著,卻聽父親叫道「端午,你來看看這些畫,便是我們堂堂馬主任的傑作。」陳良諸走攏去一看,原來馬青城留下一隻牛皮紙的文件袋,一口袋放大了的照片,畫的人物、 山水、花卉樣樣齊全,甚至還有一部分寫生素描稿。 良諸笑道「爸,馬青城又要拜你為師了嗎?」陳亭北嘆口氣道「他哪裡還要拜師?那中華墨寶圖冊也有他一本呢!」停停,又道「總算還看得上我,要我替他寫篇序言。」 良諸長長地哦了聲,笑道「兜了幾個圈子原來還有這檔事,我卻不知,倒沒有向他賀喜呢。」陳亭北道「你跟韓竹跑進書房就出不來了嘛。」 良諸臉上有點燙,避開父親的眼睛,只去看那些照片。陳亭北提了幾張照片翻翻,搖頭道「我實實地為他可惜,從前跟我學畫時才氣橫溢的一個人!」良潔道「那你回頭他了嗎?」陳亭北搖搖頭,冷笑道「連魏子峰的輓聯都寫了,還有什麼寫不得的?你去替我尋幾本各式人等的畫冊出來,看看人家的序如何寫法?」 良清亦冷笑道「不看也罷,只管挑好聽的說便是了。」陳亭北筆直地看定良潔道「端午,你不要冷言冷語敲我,你以為我喜歡這麼做?你不是也勸我借了無極畫做拐杖先站起來麼?我既已退了一步,還在乎退兩步三步麼?這段日子起起伏伏的事,我便悟出一個理來,鄭板橋所言難得糊塗,便是該糊塗時糊塗,關節處決不糊塗。不仙不佛不聖賢,筆墨之外有主張,得饒人時且饒人,惟有筆底功夫決不饒人!」良潔望著父親陰鴛冷峭的眼神,不覺打了個寒嚓,勉強笑道「爸,你說得極是,我何嘗不曉得處世之艱難呢?」掠過一陣風,將幾張照片刮到地上,周圍殼殼落落一片葉落聲。良潔忙將馬青城的照片收拾起來塞進牛皮紙口袋,又道「爸,外面涼,進屋去吧。」陳亭北不等良清攙扶,危崖般地立起,筆挺地踏上階梯。良諸驚訝父親此刻竟無絲毫老態!
凌晨,葉知秋被玻璃窗上嘀嘀嗒嗒的聲音敲醒,披了件衣服走到窗前,輕輕撩開窗簾,驚叫起來「下雨了!」便回到床邊拼命地搖撼蔚聲沉沉的馬青城,馬青城骨碌坐起來, 問道「幾點了?來不及啦?」葉知秋嗔笑道「你慌什麼?才五點多鐘。」馬青城咕濃了一句什麼,倒頭又睡。葉知秋伏在他耳邊道「青城,你快看呀,天下雨了!」馬青城道「下雨下雨,我要睡覺!」便將腦袋鑽進被窩。葉知秋揭開被子揪住他耳朵道「你想想,人秋以來一直沒下過雨,偏偏今天魏老的追悼會,它就下雨了,你說怪不怪?」馬青城沒好氣地道「天要下雨你管得著麼?晚報上說的,清早的回籠覺對身體很要緊的。」葉知秋笑道「什麼回籠覺?你一頭紮下去就沒醒來過。」馬青城已經被她弄醒了,嘆口氣道「千頭萬緒,你看見我在機關里陀螺轉似的忙,還不讓我多睡會。」葉知秋道「有些事是多忙的,前幾日巴巴地跑到令舞鎮去,我看著都心寒,魏老才死幾日呀?」馬青城道「該心寒的是我,把個老頭成天端在心裡算什麼東西!這美協又不是他魏子峰一個人的。過去因為他的緣故,許多工作都不能開展,我是恨不得分出幾個身子去做呢。」葉知秋聽他這麼一說反倒怔住了,馬青城從來也沒有這樣頂撞過她,葉知秋覺得背脊骨一絲涼意蔓延開來,聽得那雨聲嘀嘀嗒嗒嘀嘀嗒嗒直把心底點穿似的,那眼淚便止不住地湧出來。她索性趴在枕頭上痛痛快快地哭,眼淚鼻涕往繡花枕套上蹭, 自魏子峰斷氣後還一直沒找著機會把憋在心裡的眼淚倒出來,五臟六腑都醃得苦苦的了。
馬青城狠狠地戳了葉知秋一句,多少年來鯉在喉嚨口的那根魚刺總算吐出來了,先是舒暢了一會,見葉知秋哭得愈來愈傷心,想想這個女人待自己還算不薄, 自己一時也離不了這個女人,便拍拍她豐腔的背脊道「好了好了,哭得眼泡皮腫了,待會去開追悼會人家會怎麼想?現在老頭子人也不在了,再讓人家戳脊樑說這種閒話真是不值得了!」葉知秋哭聲止住了,只斷斷續續抽泣著。馬青城在她耳根吻了一下,又道「我這做丈夫的算得寬宏大量了吧?你也得為我想想吧?你總是嫌我畏畏縮縮沒有大丈夫氣概做不成大事,老頭子在的時候我好做嗎?現在我好放開手腳做點事情了,你又不放心,還要用老頭子的那一套來限制我規範我。你說我做人難不難?人家說二十年媳婦熬成婆,我這個童養媳熬到哪一日才能出頭呢?」葉知秋沒聲音了,稍停,仰起臉道「我是怕你糊塗,剛走了個老頭子又去捧個老頭子出來擋在自己面前何苦呢?你不要以為廳長部長要他進治喪委員會便是有什麼意圖了,那不過是一種姿態,你倒是撿了根雞毛當令箭了!」馬青城嗬嗬地笑了起來,將她肉鼓鼓的小手捏在自己掌中道「小葉,想不到我在你眼中竟是如此低能的一個?倒叫為人夫者好不傷心喲I諸子百家中我最喜老子,老子說,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又說,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者莫之能勝。所謂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也!」葉知秋嗤地笑了,推他一把道「還大巧大智呢,典型的阿Q! 」馬青城道 「若沒這點阿Q精神,你我能相守至今嗎?」葉知秋想著馬青城的許多好處,便溫存起來。兩人廝磨了一陣,馬青城乏了,又蔚聲揚起,葉知秋硬捏著他鼻子將他弄醒,柔聲道「青城,你看窗戶都亮了,你不是說早點去殯儀館布置靈堂的嗎?」馬青城搓著面孔坐了起來,懶懶地念道「春宵苦短日說不定已帶著一幫學生去了呢!」說著將襯衫遞給他。馬青城一邊套衣服一邊道「你放心吧,安子翼早不了。這幾天他神魂顛倒不知在想什麼事。前日我特意找他商量追悼會的發言名單,他卻心不在焉,還說最近忙,這追悼會就全拜託我了。」葉知秋冷笑道「這安子翼畢竟淺薄,他以為人死不如一堆灰了。且不去管他,你還是早些去,今日來的人恐怕不會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