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4 06:28:14
作者: 王小鷹
再說那韓此君餓著肚子搭乘長途車回省城,偏偏路上遇到意外事故。一輛中巴把農民的一頭牛撞死了,農民從村里呼啦啦招來幾十條漢子攔死了公路不讓通行,非要中巴司機當場賠錢不可,公路堵塞了一個多小時才通暢。韓此君回到家已是下午三點多鐘,只想著找出那八幀《天池長短歌》,明天讓師姐帶去令舞鎮。他跟外婆招呼了一聲,便鑽進內屋,拉開皮箱,卻像被魔法定住一般血液凝固、四肢麻木、動彈不得了箱子裡哪裡有那捲《天池長短歌》?記得早上翻畫時明明卷好了塞進箱子的嘛,會不會匆忙間滾到外面去了?便拿了掃帚往床底下東劃西掃了一通,什麼都沒有,又趴在地上半個身體鑽進去仔細察看了,仍沒有,又將擱板上的畫統統翻下來一一看過,還是沒有!這時候他已是冷汗挽轆,通體濕透了,驚J諫而惶恐地想到莫非天意要我永世不得翻身麼?卻仍是不甘心,又走到外間東翻翻西看看,又爬上女兒的小閣樓翻騰了一陣。外婆一直悶聲不響地看著聽著,終於說道「阿竹啊,莫非是魂靈落掉了?這麼找也找不著,就不要找了,該回來時它會回來的。」韓此君看老丈母娘風癱後變得神神叨叨,說起話來像截語一樣,莫非是她……?便走到她床跟前,戰戰兢兢地問道「外婆,是你拿了我那捲畫麼?」外婆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我要能爬起來拿你的畫倒好了。」她原想說瞿老闆來買畫的事,可是她聽到那個財大氣粗的男人在裡面對木蓮動手動腳了。人真是老了,該她聽的一點也聽不見,不該她聽的卻點點滴滴都聽進了。她想要是說出來,這個家便要七撬八裂了。外婆便含混道「你還是去問木蓮吧。」話音剛落,木蓮倒真的回來了。
木蓮把錢送到醫院,馬上給小強做了腦CT,卻是一場虛驚。醫生說,腦子裡面沒有傷,不過這個人的腦子跟別人不大一樣,怪怪的,是不是特別聰明呢?木蓮又是哭又是笑道「還聰明呢,他是個慈大呀。」醫生笑笑,還以為她是謙虛。折騰一番以後,小強竟清爽過來,又吵著吃東西。木蓮忙碌了一陣,才又哄得小強安安穩穩地睡去。那邊醫生對著小強的腦CT片子研究了半天,跑過來問木蓮「你兒子從前發過羊痛風麼?」木蓮道「發過的,常常要發的。」醫生長長地吁了口氣道「你怎麼不早說呢?方才他也是羊癰風發作呀,早知道也用不著做CT了。」木蓮道「我也是急瘋了,做做也好,心定了。」心一定,周身都疫痛起來,眼皮重得像吊了盤石磨。木蓮靠著椅背打磕統,腦筋卻轉到小箔身上,想到小綺哪裡還有磕統?一刻也坐不住了,對鄰床病人的家屬說「他這一覺有得好睡了,我回去做幾隻小菜帶來,這裡的伙食跟豬食差不多。」木蓮家裡帶來的小菜總是分給鄰床病人吃的,那家屬便道「你放心去吧,我看一個看兩個都是一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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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蓮踏進家門,韓此君劈頭就問「你把我那捲畫藏到哪裡去了?」木蓮見他青面撩牙的模樣嚇了一跳,聽了他氣勢洶洶的問話反倒笑了,還賣個關子不說,只道「你跟我進來看呀!」韓此君跟著木蓮走進裡屋,木蓮說「你閉上眼睛。」他便將眼閉上了。木蓮又說「你睜開眼睛。」他便倏地掀開眼皮,只見床上攘著一大堆鈔票,木蓮站在一旁眯眯地笑,哪裡有畫的影子。他激靈醒悟過來,驚叫道「你你你怎的把那畫賣賣賣了呀?!」木蓮仍笑道「賣了兩萬塊呢,付了小強的CT錢,還有那麼多,可以給媽請氣功師,還可以把房子裝修一下,還可以給你買部新自行車……」話沒說完,臉上卻啪地挨了一巴掌,木蓮被打惜了,也不覺痛,只呆呆地看住韓此君。阿竹怕是中了邪了,那張臉擰得那麼猙獰可怖,長臂一揮,那麼多鈔票都掃到地上去了!他逼視著她,像要吞吃了她,吼道「我不要這臭錢,你把我的畫去要回來!快去,快去呀!」木蓮搖搖頭道「錢……已經花了……給小強……」韓此君突然嚎陶大哭起來,木蓮從沒見他這般模樣,慌忙搖著他肩膀道「阿竹你怎麼啦?阿竹你不要這樣好吧?畫賣了你可以再畫呀,晚上我們不睡覺,我陪你,給你做夜宵吃……」韓此君一把推開她,哭道「來不及了你曉得吧?來不及了!你這個女人,你毀了我你曉得吧?你就知道圈個男人在這間破屋子裡跟你生兒育女,你就知道讓我畫了好賣鈔票,這種日子我已經過膩了你曉得吧?」這時木蓮半邊臉火辣辣地痛起來,用手摸摸竟腫得發酵饅頭似的。不過皮肉痛還不及心痛,阿竹說出的話像把利刃把她的心刺穿了。木蓮眼淚呼地湧上來,硬忍住了,站了起來,凜然冷笑道「韓此君,好哇,你今日總算說出心裡話了,你早就膩煩我們幾個了,你有知心知肺的姐姐還有千嬌百媚的妹妹, 自然是看我百般不順眼了。你有了好的去處你抬腳走人好了,我花木蓮不是少了男人活不下去的人,不會攔著你不放的,你用不著費盡心思尋個由頭來鬧。只是,今日這樁事體倒是要講講清楚的,兒子撞成這個樣子,你拍拍屁股去令舞鎮會什麼姐姐妹妹去了,小強忽然發作,醫生說要做腦CT,立時三刻要交錢,你叫我到哪裡去變錢?你從來不跟我說你的事,你只關照過宛轉女郎不能賣了,你何曾說過這卷畫也不能賣的?你自己不也是一卷卷拿到小蓬萊里去的嗎?我怎麼毀了你了?你憑良心想想看, 自打你進了這屋子,餓過嗎凍過嗎?要你倒過一次馬桶嗎?要你洗過一次碗嗎?你拿回來的鈔票用在我身上了嗎?我花木蓮怎麼會嫁了你,又圖了你點什麼呀!」說到傷心處,木蓮憋不住了,那眼淚嘩嘩地淌下來, 已是泣不成聲了。
忽然門帘一動,露出外婆白花花的腦袋,癟嘰癟嘰道「都少說兩句吧?外頭人聽見了又好說三道四了。」木蓮驚叫道「媽,你怎麼走過來的?」外婆竟用兩條胳膊當腿從床上爬下來,又爬到他們門口,又用兩隻肘子撐著仄起半個身子,道「也都是有兒有女的人了,說話也不託托下巴,只任著性子信口開河。燕子築窩一口泥一口泥的多難啊,要拆的話踏上一腳不費吹灰之力。」木蓮忙去攙外婆,韓此君也站不住了,跑過去相幫著將外婆扶到床上。外婆又道「你們要拆這間屋,先把我送進火葬場好了。我實在也是多活了這幾個年頭,要不是為了小強,老早一頭撞在牆壁上了。」韓此君火已經熄了下來,成了一堆灰燼,灰灰地道「外婆不要這麼說話,我何曾想拆這個家?只是我的一」卻不說下去了,嘆了一聲道「跟你們也說不清楚。」外婆卻冷笑道「你當我老太婆沒有文化不曉得你的心思?我見得多了, 自古以來哪個讀書人不想著蟾宮折桂金榜題名的?否則也不要喝那麼多墨水,像我一樣喝喝鹹菜肉絲湯也夠了。阿竹,你不用急,急也沒用,我給你算過的,你不是命不好,而是運沒到,運來了,樣樣會順的。就說你找的畫,木蓮,是不是被阿萍的男人買去的?」木蓮點點頭道「還不是為了小強……」聲音硬住了。外婆便把手伸到枕頭芯子裡摸了半天,摸出大大小小的一把鈔票,道「你們點點看,湊攏來夠不夠?上半天剛剛拿去,我想總不會就脫手了,現在趕緊去贖回來還來得及!」木蓮匆匆地將那堆鈔票數了一下,道「差不多了,我身上還有點,湊攏來就夠了。」便把口袋裡的零錢都掏出來墊進去,又楚進裡屋將散在地上的鈔票攏起,又找出一團塑料繩子,將鈔票分票面大小一擦攘捆牢,又拿了自己上班用的人造革包,將裡面的零碎東西撤出,將鈔票一捆捆放進去,又將拉鏈拉實了,便把鼓囊囊的包往韓此君腳邊一放,卻正眼不朝他看,別轉身進裡屋去了。韓此君在木蓮忙這忙那時像尊泥塑般立著,這時看看腳邊的皮包恨不得拎起它就跑,想著方才的魯莽卻實在不好意思,便偷偷看外婆臉色。外婆拍了下床板道「阿竹,這會卻又不急了,要去你還不快點去呀!」韓此君便像抓救命稻草般抓起那隻皮包,想說句什麼,又說不出來,只朝外婆點了點頭,便跑出門去。
韓此君氣喘吁吁跑到小蓬萊,老闆娘正在下捲簾門打佯呢。韓此君一把托住捲簾,問道「老闆娘,瞿老闆在家嗎?」老闆娘見是韓此君,剛拉下的臉又堆起了笑,道「哎喲是韓老師呀,我家小莉今日說是到同學家去溫功課的,還沒回來呢。」韓此君道「今天不上課的,瞿老闆……他在嗎?」老闆娘道「就是福黎不在,我才提早打燁的。韓老師找福黎有事啊?上午不是剛從你屋裡買回一卷畫嗎?韓老師,要不是衝著你呀,我們真是賠血本了呢!」韓此君忙道「就是為了那捲畫呀。木蓮不曉得,那畫我是不賣的。老闆娘,錢我一分不少退給你,求求你把那畫還我吧!」老闆娘臉上大圈套了小圈,瞪大眼睛張大嘴巴,半天才說「韓老師你不要開國際玩笑啊,那捲畫馬上就有客戶要了,福黎便是送畫去了呀!」韓此君一聽此言,急火攻心,頓時眼睛發黑,天旋地轉。老闆娘看他神氣不對,嚇絲絲的,忙倒了杯水給他。片刻,方才辨清日月天地。老闆娘笑嘻嘻地道「韓老師是太開心了吧?你的畫開始吃香了,將來會發大財的呢。」韓此君也不接她的口,只問道「瞿老闆到哪裡去送畫?你聽他說了嗎?」老闆娘道「他也沒說,生意上的事他不大跟我講的。上午拿了畫回來,打了一個電話就走了,只關照中飯不回來吃,有人請客。他就是管不住自己一張嘴,血脂血糖都蠻高的,還要吃。對了,是在碧波春吃日本料理。」碧波春?!韓此君立即醒悟過來,姓瞿的必是將那捲《天池長短歌》拿到那位自稱是自己同宗兄弟的韓疏林那兒去了!當下跳了起來,時間也差不多了,原本就要代陳先生去碧波春赴宴的。他不與老闆娘解釋,直奔碧波春找那個韓疏林。
韓此君恨不得一步跨到碧波春,卻是車擠路堵,走走停停,到了碧波春已近掌燈時分。上回來時跟著他們上樓並未記得房號,電話號碼也丟了,便去總台查香港錦華公司韓疏林,卻被告知碧波春沒有這樣一位客人。韓此君一愣, 問道「他什麼時候結帳走的?」總台漂亮的小姐冷著臉道「從來也沒有這麼一個人住進來過!」韓此君傻了,不久前他明明在這裡跟韓疏林一起吃的飯,還去了他的房間,還在他房間裡看到一幅偽造拙劣的無極畫祖氣節圖屈子行吟,難道那一日的事竟都是做夢麼?還是此時此刻依然置身夢境?他用牙齒咬咬舌尖,感覺到痛的。總台小姐正用警惕的、懷疑的目光打量著他,韓此君慌忙別轉身走開了。看看離陳先生關照的時間還有一息,便在大堂中央找了只空沙發悶悶不樂地坐下。奇蹟卻在這一剎那發生了。韓此君剛坐定,稍一抬頭,竟看見那個穿黃風衣的韓疏林就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篤悠悠夾著支煙,笑眯眯地想著什麼好事呢。韓此君大喜過望,喊道「老弟,你讓我找得好苦!」那韓疏林先是一愣,隨即如隔三秋地跑過來,握住韓此君的手道「韓兄,這幾日一直惦著你,今天早上爬起來就眼跳,想不到是你來了。為什麼不打個電話?我好在門口候著。」
韓此君憤憤不平地道「方才我到總台問你的房號,那個小姐死樣怪氣地說沒這個人,你說氣人不氣人?」韓疏林搖搖頭道「內地的服務總歸還是跟不上啊,電腦也常出紙漏,我都住了近半個月了,怎麼說沒我這個人呢?也不值得動這個氣的,韓兄找我,必是有要緊事吧?我們上樓,房間裡談吧。」韓此君看看周圍人都盯著他倆看,便忍住了,跟著這位本家上樓去。
仍是原先的那間房,仍是原先的凌亂,給人一種慌手慌腳的感覺。那韓疏林脫了風衣,隨手往床上一慣,道「韓兄你坐。」便去泡茶。韓此君哪裡還忍耐得住?屁股未沾著沙發便張口問道「瞿老闆在哪裡?」韓疏林一呆,轉而笑道「這傢伙日日到我這裡混飯吃,撐飽了肚子,嘴皮一抹又跑了。」韓此君騰地站起來道。「你我既為同宗兄弟,你也不要再給我擺嚎頭了。姓瞿的定然把我那捲《天池長短歌》給了你。你不要眨巴眼睛,否則他哪裡會這麼爽快地吐出鈔票?」那韓疏林便呵呵笑起來,拍拍他肩膀將他欺到沙發里,又將杯茶塞到他手中, 自己在對面沙發里坐定,蹺起二郎腿,點上一支煙,意味深長地盯著韓此君道「韓兄,真正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只道你是老實頭,卻也隱藏機謀。怪不得一眼揭穿我那《屈子行吟圖》是假貨,原來你藏著真貨。早聽說無極畫祖曾作《天池長短歌》長卷,能與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匹敵,不想這圖竟傳於你手,萬幸哪萬幸!不過韓兄卻不夠仗義了,竟想貪天功為己有啊!」韓此君已憋得青筋暴漲、滿臉通紅,躥起來道「你你你……這這這……分明是我所作!我也是聽父親描述過畫祖的《天池長短歌》,又在天池街過了這許多年,便動了心念,漸次琢磨而成的,我韓此君再落魄也不會做那欺世盜名的勾當!」那韓疏林冷冷笑道「這畫究竟出於何人之手,卻也不能憑你韓兄空口白牙說了算的。我已送去中國畫研究所,請專家權威作個鑑定,不日即可水落石出。」韓此君一聽,如三九天被盆冰水夾頭澆淋,渾身涼透,呆了片刻,方從齒間迸出道「什麼專家權威?焉知不是假冒產品?況且,為了些許私利昧著良心指鹿為馬的大有人在!我卻有三條任是畫祖復世也辯駁不了的。其一,傳說畫祖《天池長短歌》乃與《清明上河圖》一樣的長卷,韓某所作卻是八幀單片,各各獨立,其二,韓某《天池長短歌》中天池街景物是根據今日天池街實景寫生所得,史傳從前天池街名為天池,故而紅牆黃瓦,雕欄玉砌,十分繁華,那天池廟的森嚴巍峨,那玄黃庵的古雅玲瓏,均是現世無可比擬的,其三,韓某畫中人物數以千計,雖形貌怪誕,仍分辨得出有的西裝革履,有的袒胸露背,此等裝束豈是畫祖想像得出的?」那韓疏林忽然哈哈大笑,道「開個玩笑,不想韓兄竟當真了。看把你氣成這樣,來來來,坐下,喝口茶,壓壓驚。」韓此君瞪著眼狐疑地盯著他,那韓疏林便正色道「韓兄還不相信?難道你把我也當成假冒產品了吧?不瞞你說,姓瞿的拿著你的《天池長短歌》冒充前清古畫來敲我竹槓。「你也太大意了,畫成也不落款,幸而被我一眼看穿。當今之世惟有你韓此君能畫出如此驚世駭俗的傑作啊,我若這點眼光也沒有,還配姓韓麼?我亦不忍韓兄之畫流落俗人之手,當下應了瞿老闆五萬塊港幣買下了。」韓此君方才舒緩過來,竟一把捉住韓疏林的手臂道「疏林老弟,韓某決不忘知遇之恩,只求你暫且將這《天池長短歌》還我,拿去無極藝術紀念館奠基典禮上展出。我韓此君半世坎坷,抱璞泣血,才有這一次出土面世的機會,還望疏林老弟成全吶!待展出一結束,我便完璧歸趙,此畫有此歸屬,亦是韓某之願,疏林弟為此頗費了錢財,我願將瞿老闆所付兩萬元抵押給你。」那韓疏林笑道「原來有這麼一檔事,難怪韓兄這般火燒火燎的了。韓兄既然如此看重那個什麼展覽,小弟豈能不成全兄的美事呢?」韓此君鬆了口氣道「疏林弟若真應允了我,便同我再生父母一般,韓此君也決非無情無義之輩,來日方長,必當圖報。」韓疏林便道「韓兄若真有相報之意,何必等待來日?」韓此君忙道「請疏林老弟直言,但凡我能做到的,決不推辭。」韓疏林笑道「韓兄能做到,而且只有韓兄你能做到。便是我上回提起過的那樁事體,韓兄只要動動筆,畫一卷韓無極的《天池長短歌》真跡出來,那便是助我成就大事了。」韓此君稍一猶豫,想到自己的《天池長短歌》還在他手中,便敷衍道「這事容我再考慮考慮如何?」韓疏林也不勉強,笑道「好吧,君子成人之美。不過你曉得吧?書畫價日日漲的,你收了瞿老闆兩萬塊,瞿老闆轉手給我便要了我五萬塊呢!」韓此君愣住了,韓疏林忙道「我自然不會難為你,你將畫拿去,展覽一結束便還我。兩萬元暫存我處,到時候一手交畫一手交錢如何?口說無憑,立個字據,親兄弟明算帳嘛。」韓此君自然是求之不得,寫了字條,簽了名。那韓疏林將字據仔細收好,拉開皮箱,韓此君那雙眼騰地點著了火似的。韓疏林取出那捲畫道「韓兄,這裡是六幀,有兩幀被姓瞿的拿到中國畫研究所去了,一時也要不回來,不過這六幀也足以展示你韓兄的天才技藝了。」韓此君心中不悅也不好流露,總算追了六幀回來已是上上大吉了。收了畫,便回頭取那裝兩萬塊錢的人造革包,沙發邊沒有,茶几上沒有,整個房間裡根本沒有那隻式樣陳舊的人造革包。韓此君傻呆了,韓疏林道「韓兄你別急,再想想,我記得你是空手跟我上樓的,會不會掉在大堂里了?」韓此君一拍腦門道「對了,是落在小蓬萊里了,我一聽瞿老闆到碧波春吃飯便心急慌忙趕來了,明日我去取了給你送過來。」那韓疏林長嘆一聲道「韓兄啊韓兄,我真被你感動了呢!你既如此珍愛這個作品,我奪人之美不太豈有此理了?隔日你只要將那兩萬塊錢拿來,我就把畫還給你了。」韓此君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便是千謝萬謝,謝天謝地了。
他們倆幾乎同時看了看手錶。韓此君道「這裡十八樓是不是有個翠苑廳啊?陳先生要我代他出席一個什麼黃先生的宴會,我只好上去應付一下,來日再尋疏林老弟敘談方圓。」那韓疏林暗暗吃了一驚,卻不露聲色道「這裡上去兩分鐘也不要,再喝鋪茶吧,方才急得大汗淋漓的。」不容分說,去洗手間取了瓶水為他斟滿了杯子。韓此君一驚一乍人間地獄折騰了一番,確是口焦舌燥,又盛情難卻,便湊了杯子喝了兩口,不想頓覺頭重腳輕,一時竟沉沉睡去,不曉人事。
次日清早,韓此君一覺醒來,仿佛去陰曹地府轉了一圈回來,渾身筋骨節節都痛,腦殼要裂開來一般。想起隔日之事,疑竇重重, 自己什麼時候睡在了那韓疏林的床上?卻見那捲畫安安穩穩地橫在枕邊,方才寬心了一些。又想到師姐說好上午要趕回省城取他的畫,趕緊撐起身子跳下床。穿鞋的時候他在床腳邊拾到一張名片,「香港華泰藝品公司黃錦華」的字樣,心想 一定是那韓疏林生意上的交往。便將它壓在茶几玻璃板下了,剛要出門,電話鈴刺耳地叫起來,卻是韓疏林打來的。韓疏林笑道「韓兄,昨晚你把我嚇得魂靈出竅,大概是神經過度緊張的緣故,怎麼一下子就昏過去了?我差點就撥120急救電話了,後來餵了你幾顆救心丸,見你呼吸平穩了,想想還是不要再折騰的好。你睡夠了吧?下來與我一起吃早飯如何?」韓此君先是聽著不做聲,這才開口道「不、不不用了,我早上有課,還要趕去小蓬萊拿錢呢。」那韓疏林又道「韓兄,你也不要太急,若找不到那錢,我也可以一分不要把畫還你,只需你與我配合,作一幅韓無極真跡《天池長短歌》,我反要付你一筆可觀的酬金呢!」韓此君望著話筒打了個寒顫,趕緊甩了電話,逃似的出了碧波春。
這一段日子,馬青城和葉知秋約法三章,每天早上不坐美協的小車上班,夫妻倆篤悠悠步行去機關。一來給人留下清廉守朴的印象,二來亦可健身。到了這個年紀,馬青城血壓偏高膽固醇也超過了正常值,葉知秋已是儘量控制飲食了,腰身仍舊毫不留情地粗壯起來。
昨夜,馬青城雖然幾乎通宵未合眼,精神卻出奇的好。早晨清清爽爽的風從耳邊泊泊地淌過,腳步便像打足了氣的皮球彈跳起來。人不得不相信天意啊,昨晚安子翼要緊關頭心臟病發作,辛小苦打電話過來他還不大相信。照安子翼的脾氣,有這種跟港台外國人接觸的機會只要有口氣是不會放棄的。你看他頭頸動也不好動還急吼吼地到處接受記者採訪。陳亭北也不曉得什麼緣故沒有來赴宴,按說老先生沉寂多年也是難得的機會。陳良潔也不掛個電話招呼一聲,原是說好由她陪同陳亭北一起過來的。等等他父女倆不來馬青城先是有點悵悵然,事後卻暗自慶幸。倘若陳亭北與陳良清在場,他就要收斂許多,恐怕就沒有毛遂自薦的勇氣了。華泰黃先生提出近期先推出第一輯三本《中華墨寶》,待資金周轉過來再一輯一輯出下去。馬青城便盤算 以後的事朝暉夕陰變幻莫測,誰能擔保?待黃先生說道「陳亭北老先生和魏子峰先生可算一二,再有個中青年成績斐然的搭配一下,這第一輯便很有魅力了。」馬青城便借著酒勁笑道 「我來做個綠葉扶紅花吧,讓我領銜是萬萬不行的,做做陪襯還不算太鱉腳吧?」黃先生道「馬主任說客氣話了, 由你加盟,這一輯的含金量絕對是九點九的了。」其他人能坐上這張圓台面已經欠了他的情,都紛紛稱道如此最好,馬青城想不到事情這樣順利,又兼多喝了幾杯,竟有點飄飄然起來。
葉知秋為保持體態堅持穿高跟鞋走路,走不快,嗅道「時間還早,幹嗎衝鋒陷陣似的?」昨晚她也幾乎通宵未睡,幫著馬青城選畫。這是馬青城頭一本畫集,又由香港老闆投資, 自然是要慎之又慎的。馬青城畫作不多,大都平庸,只好矮子裡拔長子,夫妻倆反覆切磋權衡,至凌晨方才定篤。馬青城紅光滿面地笑著立定了等她趕上幾步,殷勤道「一夜沒合眼, 叫你在家休息休息又不肯。」葉知秋眼皮腫腫的白了他一眼道「這種時候我能不去上班嗎?」馬青城笑道「你總是小看我,昨晚那一仗我打得漂亮吧?」葉知秋冷笑道「八字還沒一撇呢,你不要骨頭輕得忘乎所以,到了機關里萬不可漏一點風聲。 產馬青城心想,女人總是多憂愁,白紙黑字簽了合同的,還怕什麼?卻不爭,笑道「我在考慮請誰給寫個序才好,那個郝因怎麼樣?當下最火爆的美術評論家,他申請加人全國美協,要我寫推薦信的。」葉知秋小小的圓圓的鼻孔里哼的一聲,撲多了的香粉輕輕揚起,包斜著眼道「你也真沒骨氣,這種人不過會玩幾個新名詞就了不得了, 自然是要魏老寫才有分量哆。」馬青城知道葉知秋因為郝固寫文章攻擊魏子峰,一直耿耿於懷的,並不去點穿。況且,他也生怕郝固那種人喜惡無常,弄不好真真假假顛顛倒倒開測你一通,便道「只是魏老現在這個樣子,如何寫得?」葉知秋淡淡一笑道「說你死腦筋還不服氣,魏老平時談論畫藝,對你也經常指點,我都還記著,稍加整理不就是一篇現成的序麼?儘管用上去,待魏老康復,我跟他說一下就是了。」馬青城雖覺得葉知秋的主意不錯,想到她跟魏老頭那種特殊的關係,心中卻是不快,沒了聲音,腳步又加快了。葉知秋拽了他一把道「你看你那張臉,醋泡過的酸棗!我還不是都為了你?你要不願,就算了。」馬青城忙賠笑臉道「我哪裡不願意啦?我是在考慮這篇序先拿來發表一下,不是等於替畫冊做GG?」葉知秋不覺點點頭,想想又道「要是魏老這幾日裡醒過來就好了,讓他跟安子翼打聲招呼,在《論丹青》上登載一下。」馬青城道「何必《論丹青》呢?我們自己的《墨凹》刊號已經批下來了嘛,你抓緊把文章弄出來,爭取發在創刊號上。」葉知秋道「能發在《論丹青》上更有說服力,人家知道你是《墨凹》的主編, 豈不成了老王賣瓜了?」馬青城道「我不想去求安子翼,這次又沒讓他上第一輯,何必湊上去自討沒趣?我是想給《墨凹》物色個執行副主編,或者叫編輯部主任也行,一來可以為我分擔許多事務性工作,這二,以後人托人的事不會少,這個要你登一幅畫,那個要你吹捧一下,這種麻煩事也可由他去處理,這三嘛,亦可撇清自吹自擂之嫌了。」葉知秋笑道「可慶可賀,我們馬青城也學會腦筋轉轉彎了。」馬青城也笑道「多虧了夫人平日裡諄諄教誨啊。」葉知秋操他一把道「卻不要給自己身邊按個釘子,騎虎難下呀。」馬青城胸有成竹地道「自然得找個人品好又可靠的哆。」葉知秋道「看你那樣子,是不是已有了人選?」馬青城是打算請出陳良清的,卻道「你看魏紫如何?她美院畢業後一直沒落實去處,魏老不是托你給她找個合適的位置麼?」葉知秋沉吟不語,為了魏老,她該贊同魏紫,為了馬青城,她該不贊同魏紫,權衡再三,方道「魏紫和安子翼不清不爽,已不是秘密的秘密了,那不是引狼人室啊?」馬青城心想 到底還是自己的老婆啊!笑道「我卻忽略了這個,否決否決。」葉知秋道「做編輯也不一定自己會畫,其實辦公室的小秦小項都可以勝任。」馬青城道「懂行的自然更好,再考慮考慮。」不覺已看見美協英國式小樓尖尖的屋頂了。
馬青城和葉知秋並肩走進機關,門房師傅笑著招呼「馬主任葉主任,你們又步行來的呀?唉,現在像你們這樣的幹部真是少見了。」葉知秋只是恬淡地笑笑,馬青城應道「古人云,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呀。」便取了報紙信件走進小樓,卻劈面碰上總機接線員,衝著他倆叫道「馬主任葉主任,一大早省人民醫院不曉得掛了多少只電話來找你們。」馬青城跟葉知秋驚驚地對望了一眼,馬青城聲音緊緊地道「快給我接醫院。」就在底樓總機房接通了醫院的電話,對方一聽是美協馬主任,便喊道「魏子峰死了,你們單位管不管啊?」馬青城雖有預感,還是J征了一下,忙問 「什麼時候?」對方嗓音愈發大了「還問什麼時候!人都斷氣快一個禮拜了!那老太婆竟然瞞著,還不放醫務人員進去。後來走廊上都聞得到臭氣了。今天一早我們組織了幾個年輕醫生強行衝進病房,才發現真相。這種事體簡直叫人不可思議,還都是有級別有地位的人,除非她有神經病!你聽見沒有?現在還在大哭大鬧,不讓抬屍,這裡又不是太平間!你們單位快來處理這個問題呀!」馬青城上下牙齒禁不住地打戰, 問道「你你你們通知省文化廳宣傳部了嗎?」對方沒好氣地道「什麼文化廳宣傳部,我們只曉得找單位!」啪!電話掛斷了。馬青城看看葉知秋雙眼含淚,悲不能禁的樣子,便圈住她的肩膀低聲道「小葉,控制一點。」又抬起頭對接線員說「再給我接文化廳、宣傳部!」將魏子峰已死的情況一一作了詳盡匯報,這才大聲道「司機來了沒有?快送我們去醫院。」扶著葉知秋朝車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