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聰明的雅典人
2024-10-04 06:12:12
作者: 美國《讀者文摘》編 ; 黃水乞譯
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前469—前399),古希臘哲學家,認為哲學在於認識自我,美德即知識,提出探求真理的助產術和辯證法,本人無著作,其學說僅見於他的學生柏拉圖和色諾芬的著作。
他是一個樣子滑稽可笑的人,生就一顆高禿的腦袋,相比而言一張臉很小,圓圓上翹的鼻子和長長波狀的鬍鬚,長鬍鬚似乎不是屬於這張神氣活現的臉上的。他的醜陋一直是朋友們的老笑話,而他提供他們享受這笑話的樂趣。他是個窮人,還有幾分遊手好閒者的樣子——職業石匠,屬於一種二流的雕塑家。他幹活只是出於養活妻子和3個兒子的需要。他倒是更喜歡談話。由於他妻子是個愛抱怨的女人,使用她如簧的巧舌就像馬車夫使用馬鞭一樣,因此,他特別想離開家。
他習慣黎明之前就起床,草草地吃了早餐:蘸酒的麵包,匆匆地穿上長及膝部的短袖束腰外衣,再披上粗布斗篷,便離開家,去尋找一家商店,或廟宇,或朋友的家,或公共澡堂,或者熟悉的街道拐角,在那兒他可以進行爭論。他居住的這城鎮,人人都熱衷於討論和爭論。這個城鎮就是雅典,我們正在談論的這個人就是蘇格拉底。
不僅他的樣子滑稽可笑,他的行為方式和見解也同樣有趣,並且他固執地堅持著這種行為方式和見解。他的一個朋友曾問過特爾斐[46]市的神使,誰是雅典最聰明的人。令大家感到吃驚的是,女祭司提到了這個遊手好閒的蘇格拉底。蘇格拉底說:「神使挑選我為最聰明的雅典人,因為我是唯一知道神使是什麼也不懂的人。」
這種狡猾又有點惡作劇的謙遜態度,使他在爭論中具有很大的優勢。他假裝本人不曉得答案,常常像一個地方檢察官似的,對人問個不停,誘使他們做出令人吃驚的供認。
蘇格拉底是見解清楚的福音傳教士。他在雅典的街上四處走動,竭力鼓吹邏輯學——正如400年以後,耶穌總會到巴勒斯坦的村莊四處走動,宣傳愛一樣。也像耶穌一樣,他一個字也沒有寫下來,可是他對人類的思想的影響很大,一個圖書館的藏書都比不上他。他習慣直接走到最著名的市民跟前,如演說家或重要人物跟前,問對方是否真的懂得自己在說些什麼,譬如一個傑出的政治家常會以勇氣或為國捐軀的榮耀作結論,來結束一場愛國的演說。蘇格拉底會走到對方跟前,說:「原諒我打擾,但你講的勇氣是什麼意思?」
「勇氣就是在危險中堅守崗位!」將是這草草的回答。
「可是假如戰略的需要,要求你離開崗位呢?」蘇格拉底總會問。
「噢,那麼,這就不同了。在這種情況下,你當然不必待在那裡。」
「那麼勇氣既不是堅守崗位,也不是離開崗位,是吧!你說勇氣是什麼?」
演說家總會皺起眉頭。「你把我問住了——恐怕我並不確切地懂得。」
「我也不懂,」蘇格拉底會說,「但不知道勇氣是否只是思維方式不同。那就是,不顧危險,做合情合理的事。」
「這聽起來正確得多了。」人群中有人會說,而蘇格拉底就會轉向這位新的說話人。
「那麼,我們要不要同意——當然,遲疑不決地,因為這是個難題——勇氣是堅強的判斷力?勇氣是鎮定自若。就這件事來說,對立面便是感情用事到了這樣的程度,以致理智被遮蔽了。」
蘇格拉底憑個人的經驗懂得勇氣是什麼,聽眾們也知道他懂得,因為他在伯羅奔尼撒戰爭[47]的德利烏姆戰役[48]的冷靜、堅強的行為,像他身體的耐力一樣。他也具有道義勇氣。人人都記得,他如何蔑視愛琴海阿金努薩的海戰之後隨之而來的公眾的歇斯底里。當時10名指揮官因為未能營救曾經溺水的士兵而被判死刑。他堅持認為,不管有罪無罪,審判一群人是不公正的。
當然,上述的對話細節上是虛構的。但它說明了本質的東西,這東西是這位其貌不揚,但又令人著迷、有說服力的蘇格拉底在文明史上的轉折點。他教導說,一切好品行都是由理智控制的;實際上一切德行存在於理智戰勝情感之中。
除了堅持清楚的思考在道義上的重要性外,蘇格拉底採取了第一個大步驟來教導人們如何做。他介紹了「限定你的條件」的理念。他總是說:「在我們開始談話之前,讓我們先決定我們談什麼。」這句話以前在私下的對話中無疑已經說過,但蘇格拉底把它定為行動準則。
蘇格拉底之前的三代人,希臘的哲學家們已研究過自然和星象,在了不起的追求學問的興盛時期,誕生了我們所稱的「科學」。蘇格拉底把科學方法轉向對生存藝術的研究上。在蘇格拉底一生中,希臘城邦的奇異世界和希臘文化,向地中海盆地的四周延伸,並越過黑海到俄國海岸。希臘商船支配著地中海貿易。在偉大的商業城市雅典的領導下,希臘人剛剛打敗了波斯軍隊。全世界的人都成群結隊地湧向雅典。他們有藝術家、詩人、科學家、哲學家、學生和老師。西西里島的富人,送他們的兒子追隨蘇格拉底的生活方式,聆聽他獨特的爭論。這位老人拒絕收費。
所有在希臘出現的重大哲學學派和後來出現的羅馬時代,都聲稱起源於他。柏拉圖是他的學生,而亞里士多德是柏拉圖的學生。我們依然生活在蘇格拉底的遺產中。假如蘇格拉底不為他的學說殉難,那麼他的學說就不可能給這個世界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看來,只因「介紹一般的定義」而將人處死好像很奇怪。然而,如果你料想到,被固執地追尋至其邏輯結論的這種新技巧,將會對古老而受敬仰的感情信仰造成何等程度的傷害,那麼蘇格拉底的命運就不足為奇了。對於他年輕、進步的朋友們來說,蘇格拉底似乎是最溫和的人,然而他想必已被成千上萬的老守舊者,甚至被許多考慮周到的、穩健的人,看作是個麻煩製造者。對蘇格拉底有兩項指控:他不相信全雅典城人都承認的諸神;他「腐蝕年輕人」。
蘇格拉底的控告者們是什麼意思,今天仍不完全清楚,但年輕人肯定愛戴這位老人。新思想的誘惑、獨立思想的鼓勵,把他們都吸引了過去,但是年輕人的父母害怕他們正在學習革命的教義。一個魯莽的、反覆無常的學生亞西比德[49]在與斯巴達的戰爭中叛變投敵。這不是蘇格拉底的過錯。但是,因失敗而感到痛苦的雅典人正在尋找替罪羊。
蘇格拉底受到由501位市民組成的陪審團的審問,並且被判死刑,差數僅有60票。很可能他們當中很少人期望他死。首先,他具有提出較寬大刑罰的合法特權,並可要求就此再投一次票。倘若他謙卑地痛哭、哀求,如人們通常的慣例一樣,那麼,無疑會有超過30人會改變他們的投票。但蘇格拉底堅持理性。
「我相信的一件事,」他對前來監獄勸他逃跑的門徒說,「法治。正如我常常告訴你們的,一個好市民就要服從他的城市法律。雅典的法律已經判我死刑,那麼邏輯推論就是:作為一個好市民,我必須死。」
這對他那些憂心如焚的朋友想必有點兒難以接受。「這也把邏輯做得有點太過分了吧?」他們反對道。但這位老人態度堅決。
柏拉圖在對話《斐多篇》中,描述了蘇格拉底在世上的最後一夜。那一夜蘇格拉底過得如同其他多數夜晚一樣,跟他的年輕朋友們討論哲學。討論的題目是:人死後有來世嗎?蘇格拉底傾向認為有來世,但他沒有定見,若有所思地傾聽持反對觀點的學生的異議。最後,蘇格拉底保持鎮靜,沒有讓他的情感影響他的思考。雖然幾小時之後他必須死,但他仍然鎮定自若地辯論來世的種種機會問題。
當受刑的時間臨近時,他的朋友們聚集在他周圍,並開始為看到他們敬愛的老師喝那杯毒藥作心理準備。當侍者把那杯毒藥拿進來時,蘇格拉底以平靜的語氣對他說道:「好了,這件事你在行,你必須告訴我怎麼做。」
「你把那杯毒藥喝了,然後站起來,四處走動,」侍者說,「直到你的腿感到沉重。然後你就躺下來,接著,你的心臟將會感到麻木。」
蘇格拉底不慌不忙、沉著冷靜地照著侍者說的做,只停下來訓斥他朋友們的啜泣和喊叫,仿佛他不是在做一件明智、正確的事似的。他最後掛念的是他忘記的一件小債務。他掀開一直蓋在他臉上的那塊布,說道:「克里托,我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隻公雞的錢——一定設法還給他。」
然後,他合上眼,重新蓋上那塊布。克里托問他最後是否還有什麼別的指示,他沒有回答。
「這就是我們的朋友,」柏拉圖以難忘的語言描述死亡的這一幕,說道,「生命的終結。他是我們認識的所有人中最好、最公正、最聰明的人。」
馬克斯·伊斯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