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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11:29 作者: 程亞林

  後現代主義是存在主義、結構主義成為強弩之末之後出現的一個內涵複雜、影響廣泛的西方文化思潮。其中,法國哲學家德希達(1930—2004)的解構主義獨樹一幟,影響深遠,催生了一股反表徵主義、反本質主義、反基礎主義、反邏各斯中心主義、反西方文化中的浮士德傳統等等的強勁潮流。

  有一種在我國影響較大的意見認為,以解構主義為基礎的後現代主義文化反抗一切「中心」、一切人為的等級制度,拒斥陳規陋習,張揚極度的個性自由,帶來了令人歡欣鼓舞的文化局面:人們可以對世間一切事物進行反諷和戲擬,可以採用「無深度平面化」的辦法來對抗一切生存的沉重,可以在沒有「中心」「結構」「體系」「權威」「精英意識」「堂皇敘事」的壓力下自由地作語言遊戲,進入眾聲喧譁、盛大狂歡的境界。

  但是筆者卻在這種「歡欣鼓舞」中讀出了人的悲壯,認為以解構主義為基礎的後現代文化不過用一種新的形式表達了生命的悲劇意識。

  

  下面,筆者將以德希達的解構主義為例來說明這個觀點。

  首先應該承認,德希達揭露結構主義者和包括結構主義者在內的形上學學者的「建構策略」及其後果可謂「取心肝劊子手」。他說他們總是先驗地為世界整體設置一個「中心」「本體」「本原」,然後以此為據,在一切二元對立因素中施用思維暴力,排定第一第二,優先滯後,建構等級秩序,預設發展的必然邏輯,預定每個事物的本質特徵。於是,整個世界的結構被先驗地把握,一切事物的起源、發展、終結被先行預見,所有人的思想行為也被先驗真理規定:思想就是背誦、重複形上學結論;「創造性思維」和「發現」就是從「預埋」中「挖掘」,從「預設」中「抽繹」,從「預定」中「編排」;「運用」就是將先驗真理、固有意義先「整存」後「零取」。其實質是:任何人的思想、創造、發現和運用在生成之前就已經被思想,被創造,被發現,被運用,人生不過是按超驗導演的安排演戲而已。這也就是說,人來到這個世界上,看了等於沒看,想了等於沒想,說了等於沒說,過了等於沒過。因為當你先驗地接受了先驗的形上學時,世界已先驗地看了,大腦已先驗地想了,嘴巴已先驗地說了,人生已先驗地過了。於是,滿世界跑的都是先驗真理的道具、影子,人類生活就是無血無肉的皮影戲,一切都「有事等於無事,有聲等於無聲」。當然,由此也建立了「中心」「本體」「本原」以及建構、利用它的人的絕對權威。

  其次也應該承認,德希達對結構主義者、形上學者在學理上的批判入木三分。他首先指出,結構主義者、形上學者建立的「中心」本身就是一個悖論:它既制約結構又逃避結構的控制,既存在於結構之中又逃避於結構之外,是一個不可名狀的悖論性存在。其次,他通過對語言不可能明確、充分地顯現物質性和精神性的非語言本真實體這一觀點的論證,說明用語言去建構形上學根本不可能。

  在他看來,形上學的建構來源於對「邏各斯中心主義」的迷信,來源於相信語言能夠明確、充分地顯現物質性和精神性的非語言本真實體,因而主張利用語言這一「本性」,通過理性思考和反覆爭論去發現非語言本真實體和真理。但他通過種種論證和譬說證明的卻是:語言文字符號並不能明確充分地顯現非語言本真實體,它不過是本真實體不在而留下的、能引起本真實體存在之幻覺的「蹤跡」。它在差異性語言系統中保持既與其他符號相區分,又延擱所指(本真實體)到場的「分延」本性,具有與系統內乃至於系統外其他符號互相「播撒」意義的功能。因而,差異性語言系統只能在不斷生成和隨即崩塌的運動中形成具有相對、暫時性的「替補」意義,產生無窮無盡的「意義鏈」,而不可能充分顯現非語言本真實體,不表達具有絕對意義的真理。用具有這種本性和功能的語言去建構以充分顯現本真實體和表達絕對真理為己任的形上學又如何可能?正是這一問,使一切形上學文本關於充分顯現非語言本真實體的承諾成為虛偽,使運用語言固定絕對、永恆真理的希冀和神話化為泡影。語言這種土壤根本不可能栽種形上學大樹,形上學也就成了無本之木,枯萎和死亡就是它的必然命運。

  但是,從語言本性和功能的發掘、厘定入手去解構形上學,雖然能徹底炸毀人們頭腦中堅固的形上學堡壘,斬斷人天生愛好形上學的「劣根性」,解構形上學,但也同時解構了解構哲學自身。因為解構哲學也是用語言表述,希望它有確定意義,能夠使讀者理解的本文。但根據德希達關於語言本性和固有功能的說明,「解構哲學」本文也只可能是「無構」本文,不可能生成任何確定意義。因而,解構哲學雖然是炸毀形上學堡壘的烈性炸藥,但它自己的命運也只能是與形上學同歸於盡。

  更為重要的是,解構哲學對語言本性和功能的闡釋,使筆者看到了這樣一副人在世界中生存的圖景:一方面,被語言所支配也只能意識到語言構造的世界的人,總是把握不到真實本體和絕對真理,總是生活在對世界的似有似無非有非無的幻覺中,難免自慚無能,自慚形穢,自慚空虛;但另一方面,人又不因此放棄生命,放棄生活的意義,而是用那有局限性的語言表達如夢般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使它生成暫時的哪怕是瞬間的意義,以顯示生命的價值和自身的存在。這豈不也是一種悲壯?

  所以,反諷也好,戲擬也好,「無深度平面化」也好,遊戲也好,喧譁也好,狂歡也好,並不意味著人已羽化登仙,飄逸絕塵,而只意味著人在大悲涼的背景上掙扎著作悲壯的演出。那一滴潛含在眼角的淚水是強顏歡笑抹不掉的。[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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