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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11:16 作者: 程亞林

  存在主義儘管可以列出蘇格拉底、蒙田、巴斯卡等哲學先驅,但被奉為存在主義鼻祖的克爾愷郭爾的思想首先是針對黑格爾的必然主義的。黑格爾建構哲學體系的目的是在力圖包羅宇宙社會人生萬象的基礎上統一精神與自然、一般與個別、理想與現實等對立面,使之成為一個綜合體。它的主要內容是,意識——也就是絕對精神——按照黑格爾所指定的邏輯、自然、精神三階段順序在「正、反、合」的矛盾統一中辯證地作具有絕對必然性的發展,直至絕對精神充分、完全自我實現。這就為宇宙、社會、人生規定了演變歷史、發展方向和最終目的,將人類帶進了一個一切按必然性發展,充滿樂觀主義和美好理想的世界,要求人類在信仰必然性、樂觀主義和美好理想的基礎上,按照黑格爾在邏輯學、自然哲學、精神哲學中提出的種種規定和戒條去規範自己的思想和言行,為實現理想而奮鬥終生。這種哲學不僅以其包羅萬象的氣魄、龐大的體系虛幻地滿足了人們追求萬能的哲學大全,以便萬眾一心、步伐整齊地建構地上天國的內在欲求,而且使一切有權力欲、領袖慾的人找到了統一人們思想、言行的理論根據,使一切幻想建造地上天國的人們甘願接受種種規範和戒條而俯首聽命,產生一種崇拜以宗教為基礎的「理性」信仰的狂熱。

  但是,且不說一心想當官方第一哲學家的黑格爾最終如何庸俗地將他的哲學出賣給了普魯士君主立憲制度,單就他用對必然性的絕對肯定來鼓動信徒的樂觀主義、理想主義這一點來說,他的哲學就必然脫離宇宙、社會、人生的實際,走向宗教式的「理性」信仰的專制。如果宇宙、社會、人生都按黑格爾規定的必然邏輯發展,黑格爾豈不成了創造和控制一切的上帝?如果宇宙、社會、人生實際上並不按黑格爾規定的必然邏輯發展,而他又煽起了對必然性的絕對信仰,並要求人們根據這一信仰去思想和行動,他豈不成了地上的專制君主?因而,說黑格爾建立了一種以邏輯、「理性」為形式的專制宗教,是對他哲學實質的準確把握。

  正由於此,黑格爾哲學的反對派就陸續出現,其中最主要的有:

  一生「倒霉」的哲學家叔本華率先以他的非理性主義、悲觀主義、審美主義、「寂滅」主義與黑格爾的理性主義、樂觀主義、理想主義抗衡。他大罵黑格爾為「騙子」,認為世界的本質根本不是具有必然發展規律的絕對精神,而是永遠在盲目衝動的生命意志,而生命意志與人生苦難又是二而一的東西。人類不可能建構具有必然性的地上天國,而只能在審美和「寂滅」中尋求暫時或永久的解脫。他以他對人間苦難的高度敏感衝擊了黑格爾宗教式的「理性」信仰和所散布的樂觀主義、理想主義。

  其次則是存在主義鼻祖克爾愷郭爾。克爾愷郭爾以對體系性的理性哲學,特別是對黑格爾主義的批評而著稱。他認為,真實的生活絕不能為概念的哲學體系所包攝。人根本不可能將存在體系化,因為存在是個體性的、不完全的,是處在不斷發展中的,不可能單憑理智就能了解。存在不是必然的,而是或然的,人不可能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情。因而,不是樂觀主義、理想主義充盈著人們胸懷,而是沒有特定對象、不可名狀的「畏」支配了人的存在。這樣,克爾愷郭爾就以存在的或然性、個體性、人的悲劇性代替了黑格爾所謂存在的必然性、整體性、人的樂觀主義性質,開啟了後世存在主義者的思路。

  存在主義主張存在不能還原為理性,認為人除了被他存在於或居住在世界上、處在「世界之中」這一事實所限定外,不能被任何理性所加給它的「本質」所限定。人不是某一絕對實體的表現形式,也不是被給定的和完備的存在物。人不可能真實地知道他來自何處,也不可能準確地預言他必然走向何方。人只是偶爾被拋向世界,具有多種可能性,特殊的、單獨的、不可重複的存在者。痛苦、挫折、病、死是人類現實的本質特徵,與他人的共存只能導致人的異化。因而,人只能煩忙煩神地在世,與各種存在者打交道,不斷籌劃自己,在多種可能性中進行選擇,塑造自己的人生。

  很顯然,存在主義不再認為人是理性的動物,人的本質是理性;不再認為人依憑理性就可以認識、改造世界,獲取幸福;不再認為人可以有恃無恐,充滿樂觀主義、理性主義地活著。它揭示的是人無所依倚而又必須承受人生苦難、孤苦無告、悲劇性的生存處境。

  一些著名的荒誕戲劇形象地說明了人的這種生存處境。

  阿達莫夫的《淺陋的習作》(1950)展示了這樣一幅人生畫面:人們經常在互相詢問時間,但在為校正時間而爭論、為爭分奪秒而拼死拼活忙碌的人們頭上,朦朧浮現的卻是一隻沒有指針的「大鐘」!如果說「大鐘」象徵著標準時間,象徵著人間真理,互相詢問時間、為時間而爭論而忙碌的演員們象徵著信奉真理、為真理拼死拼活奮鬥的人類,那麼,沒有指針的大鐘告訴人們的則是:支配、控制人類的真理並不存在,它不過是人心造的虛幻!人類一切為真理而忙活的煞有介事,不過是一場荒誕的鬧劇!

  尤內斯庫的《禿頭歌女》(1950)則描繪了這樣一個場景:兩個陌生人互相交談,談論天氣、住所、有多少個孩子等平淡無奇的東西,後來才吃驚地發現他們原來是一對夫妻。據說這個場景是尤內斯庫受到教科書刻板僵硬的老生常談的啟發而寫出來的。如果說劇中人平淡無奇、刻板僵硬的談話是以宣揚真理為宗旨的教科書教育的結果,那麼,這種真理只能使人越來越疏遠,甚至使夫妻形同陌路。它意味著,人們世世代代信奉的那個真理,用以支配自身言行、改造自身靈魂的那個真理,不過是人類自造的、使自身異化、使人類互相疏離隔膜、將人類帶到一個異化世界的剜心碎靈的工具。但人類長久這麼生活著,自掘墳墓而毫不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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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貝克特曾宣稱他寫作荒誕劇是為了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從未徵求過我們的意見,我們就被拋入了世界,拋入了生存,那麼,我們如何才能與這令我們終生尷尬的事實和處境相妥協?他的《等待戈多》(1952)則為觀眾呈現了這樣一種景象:兩個流浪漢在荒涼的鄉間土地上無聊地等待莫須有的戈多。背景是荒野和禿樹,他們談論的是瑣碎小事,說的是胡言亂語。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待在這兒,不知道戈多是誰,不明白戈多究竟是否存在,也記不清他是否應允要來,但他們就這麼等著,談著……如果說他們已不信奉那種具有絕對必然性的真理,但他們依然模模糊糊地有某種信仰,甚至是不能不有的信仰,於是他們儘管十分無聊,萬分無奈,依然在不明不白、卑卑怯怯地等待。

  黑格爾一類理性主義者、信仰主義者不是總在說人應該崇拜理性,有所信仰,應該信奉真理,有所希望嗎?而且,他們也以各種方式為人類提供了不同的真理、理想、信仰並要求人們按他們所說的去做,但結果如何呢?「真理」是一座沒有指針的大鐘,是使人異化的刻板僵硬的語言,「信仰」中的「理想」是永遠等不來的戈多!人的實際處境是:雖然自以為有所依倚而實無依倚,能夠依倚的又是誘人自戕的毒品。人無依無靠,孤立無援,只能孤零零地、荒誕地行走在荒涼陌生的大地上。

  當然,存在主義並非見死不救。他們都在肯定人有超越性,在尋求人生價值和意義的衝動的基礎上,為人如何在充滿苦難的世界中最不差地生活提供了不同的參考意見。在下面幾節里,我們將闡述一些主要的參考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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